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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3年第12期|葉兆言:空氣中彌漫的歌聲(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12期 | 葉兆言  2023年12月28日09:02

    葉兆言,一九五七年出生,南京人。一九七四年高中畢業,進工廠當過四年鉗工。一九七八年考入南京大學,一九八六年獲得碩士學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開始文學創作,主要作品有八卷本《葉兆言中篇小說系列》,五卷本《葉兆言短篇小說編年》,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花煞》《別人的愛情》《沒有玻璃的花房》《我們的心多么頑固》《很久以來》《刻骨銘心》《儀鳳之門》,散文集《流浪之夜》《舊影秦淮》《葉兆言絕妙小品文》《葉兆言散文》《雜花生樹》《陳年舊事》《南京傳》等。

    與老解把第一瓶口子窖喝完,老于知道自己今天遇上了對手。他也是個有酒量的上海人,說我要喝酒,喜歡慢慢來,不像你們南京人,我們不著急。老解打開了第二瓶口子窖,往老于杯子里斟酒,笑著說,實不相瞞,我這個人呢,平時不喝酒,不過真喝起來,慢也行,快也行,管他那么多干什么,喝就是了,多大的事。正這么說著,小紅的熟人過來要車鑰匙,小紅把鑰匙給了那人,說車你借去用好了,老解今晚喝了酒,明天他肯定開不了車。

    小車的車主明明是小紅的熟人,可是小紅卻把這車說成是老解的。過去的一天,老解的角色扮演非常成功,他開著小紅熟人的別克車,載著小紅和老于夫婦到東郊玩,去了中山陵,去了靈谷寺,還去了明孝陵和梅花山。雖然是套票,價格也不菲。老于說,多少年不出門玩了,想不到現在門票這么貴。不僅門票貴,停車費也貴。老于問老解,現在養一輛車,是不是要花不少錢?

    老解沒說話,小紅說:“當然要花錢,花不少錢呢?!?/p>

    老于說:“我就知道養車太貴,在我們上海,聽說買個車牌,就是一輛車的錢?!?/p>

    老于太太話很少,插了一句,是地道的上海話:“弄一輛車子,勿格算個?!蓖砩系膸讉€菜,都是老解親自在燒,反正離菜場近,從東郊景區玩了回來,順便在菜場剁了點鹽水鴨,又買了小龍蝦,買了兩個豬腰子,買了豆腐,買了黃瓜。紅燒龍蝦和爆炒腰花,是老解擅長的兩個菜,他在人家館子里打過工,這兩個菜比專業的廚子都做得好。老于夫婦吃了十分感嘆,說難怪他們的女兒會看中他,一個大男人,能做這么一手好菜,女人當然是喜歡的。

    老于夫婦對這個假冒女婿還算滿意,只是嫌他歲數大了些,女兒介紹老解說是五十多歲,怎么看都不像。他那一頭黑發,是小紅在淘寶上買的劣質染發劑染的,弄得活像是假發,怎么看都別扭。老于夫婦生于同一年,都曾在黑龍江插過隊,如果知道老解比自己還大一歲,他們肯定會很難受,會心理不平衡。邊喝酒,邊聊天,大家一起聊當知青的經歷,老于心里在嘀咕,老解怎么可能還不到六十歲,沒過這歲數,怎么可能去蘇北當知青,怎么會有上山下鄉的經歷?這家伙肯定瞞了歲數,不過女兒喜歡,女兒樂意,老于也只能認了。

    小紅生于一九七六年,與老解女兒同歲,小幾個月。事實上,老于夫婦拿女兒也沒辦法,多少年來,對她基本上屬于放棄狀態。小紅有個兒子,離婚后,一直是老于夫婦代為撫養。和女兒相比,他們更在乎這個外孫,外孫大學剛畢業,雖然在上海念的不是什么名牌大學,但是比小紅強。小紅讀的是職業技術學校,從來沒好好念過書,技校還沒畢業,就不學好,做過好多不能說的事,老于對她早就失望透頂。

    與老解還住南京城區的老房子一樣,老于夫婦在上海也是住城區老房子。大家遭遇幾乎完全相似,一直都在等拆遷,等呀等呀,等到最后,突然成了要保護的文化老街區,再也不許拆了。所謂文化老街區,就是那些不讓再拆的老房子破房子,空間十分窄小,沒有衛生間,居住條件極度落后。不同的是,老解的房子是祖上傳下來的,老于住的是房管所公房。

    老解吹噓自己的歷史,帶著些得意說:

    “小時候我也不住在這兒,不是要跟你吹牛,當年我們家住的是小洋樓,是人家什么國民黨將軍的房子。后來呢,落實政策,房子要還給人家……”

    老于聽了直點頭,又相信,又不相信。

    老解繼續吹牛,說后來自己家也落實政策,老房子屋歸原主,這邊的半條巷子,原來都是他們家祖上的,新中國成立前就賣得差不多了,不過還有好多房子,還是他們解家的?!拔覀兘饧液笕颂?,大家分,最后落到我手上,也就這么一間,等著想拆遷,一直說要拆、要拆,拆他媽個鬼?!?/p>

    老于聽女兒說過這些,說知道你們家祖上很厲害,不像我們家,從蘇北逃荒要飯去上海,你知道的,上海人最看不上蘇北人。老于說著說著,竟然冒出一句蘇北腔。在老解印象中,老于夫婦是那種標準的上海人,說話嗲里嗲氣,動不動喜歡說人家外地人是鄉下人,在他們眼里,南京人也是鄉下人。話題始終還停留在老房子拆遷上,大家對困居在又老又破的文化街區里,感到非常不痛快。老于訴苦說,像我們這樣的一代人,是最最吃癟的,年紀輕輕上山下鄉,回了上海又下崗,一輩子都沒過上好日子。

    小紅安排老于夫婦住進附近一家酒店,因為挨著文化街區中心,地段好,房間雖然很一般,但居然也要四百多塊錢一天。老于知道價格,很心疼,說早知如此,不如在女兒家擠一晚上,打地鋪也行。老解也覺得過分,不明白為什么選那么貴的酒店。小紅說,很簡單,我太知道他們心思了,就是要讓他們知道這房間貴,因為貴,最多住一晚上,乖乖地回上海,他們舍不得這錢,就算是不要他們出錢也一樣。

    酒足飯飽,又聊了一會兒天,老解與小紅一起送老于夫婦去酒店。年齡不饒人,都有些喝高,兩瓶口子窖喝了,誰也沒有少喝。送到酒店,又說了些話聊了會兒天,小紅便拉起老解告辭。老于大發感慨,說就這么一個女兒,有了跟沒有一樣,唉,你讓我說什么好呢。小紅說,我看還是一個好,你們就我這一個女兒,就這一個都還嫌多,都煩死你們了。

    離開酒店,涼風一吹,老解覺得自己清醒了不少。經過老街區的那個小花園,隱隱能聞到花香,有人在花園里唱歌、跳舞,空氣中彌漫著歌聲。小紅說,老解,今天我就住你那兒吧,萬一我爸我媽發起神經,找到你那里,發現我們不住在一起,說不定還麻煩呢。老解聽了,酒意完全沒了,說這不行,這不合適,不能玩。小紅說,有什么關系,住一起又怎么了,我可以陪你一晚上,小梁不會在乎的,他根本不會在乎我和誰在一起。老解還是說不行,說我那里就一張床。小紅說,一張床又怎么了,我正好陪你睡。

    老解怔了一下,連聲說:“不行不行,這個事,不能這樣玩?!?/p>

    小紅意味深長地說:“怎么了,我不嫌棄你,你難道還嫌棄我呀?”

    “不是這意思?!?/p>

    “那什么意思?”

    “真不是這個意思?!?/p>

    小紅冷笑說:“是不是酒喝多了,你不行了?”

    老解趁機下臺,說:“對,對,確實酒喝多了,今天我跟你爸都喝高了?!?/p>

    拒絕了小紅,回到自己住處,老解略有點后悔,感到很失望。作為一名七十歲老漢,不能說沒有一點欲望,他的心還沒死,身體這部機器還在努力運轉。躺在床上,除了感到酒后的口干舌燥,他百無聊賴,開始胡思亂想,心猿意馬,想象他與小紅可能會有的那個情景。為什么要拒絕呢?為什么要假裝正人君子?小紅比老解年輕了二十多歲,個子不高,胸很大,屁股滾圓,胳肢窩的腋毛又黑又長。她喜歡穿那種無袖小汗衫,大大咧咧舉起手來,他不止一次看見那個地方。

    老解與小紅認識,說來十分傳奇,起因只是一條狗,一條叫小藍的柯基犬。老解說的老房子,還真不是吹牛,這條街原來確實有半條街是他家祖屋,富不過三代,早在太爺那一代已風光不再。解家出了太多敗家子,老解父親當過偽警察,屬于四類分子。老解還是不懂事的孩子時,父母就離婚了,他跟著母親和繼父生活,有個同母異父的弟弟。繼父是位官員,“文革”時自殺了,老解說他從小在小洋樓長大,也是實話。

    老解的這間老屋,落實政策時退還給了老解父親。知道有這么一個親父親時,老頭已病入膏肓,快不行了。老解與母親關系一直不好,父親死后,就搬到老屋居住。那時候剛離婚,前妻毛婷帶著女兒很快又再婚,沒想到老解在老屋這么一住,就是二十年的光陰。剛搬來時,最不習慣沒有衛生間,要出去上公共廁所,下雨下雪,得打著傘過去。很多人家都還用傳統的馬桶,老解大男人一個,當然不屑這么干,有屎有尿硬憋著,憋不住再去公共廁所。終于有一天晚上,大冬天,氣溫很低,半夜里尿急,憋不住了,便破例尿在床下的洗腳盆里。從此開了頭,大號還是公廁,小號便在有蓋的塑料桶解決,盛滿了再帶到公共廁所去倒掉。

    雖然小時候住小洋樓,老解也沒過上多少好日子。十七歲下鄉當知青,回城不久下崗,到處打零工,開過出租車,在餐館里幫忙,當過好多年的保安,還做過一段時間的協警。搬到老房子來住,也就剛過五十歲,當時覺得很奇怪,想不太明白,怎么說五十歲便五十歲了。正好報紙上有則新聞,大標題非常醒目,“五十老漢嫖娼被抓”,心里不太認同,自己也五十歲,過五十歲就算是老漢,他還真不服這個老。從住進老房子的第一天開始,這一帶就說要拆遷要改造,從五十歲到六十歲,從六十歲到七十歲,時間過得不快不慢,他也漸漸地從不服老、不服氣,到不得不服老、不得不服氣。

    小紅在五年前成為老解鄰居。老房子的原住居民,該搬的搬了,該死的死了。只要有可能,誰也不愿意在這兒住,能走都走。老房子主要是租給外來打工者,打工者在南京沒房子,想買也買不起,房價太高。這里的生活條件不好,租金不高,很受底層弱勢群體歡迎,有長租的,也有短租的。老解的鄰居經常換,走馬換將,像小紅與小梁這樣的,就已經算是長期租戶了。他們租的那間房子,過去是老解家用人住的,與老解的房子挨得很近,朝西,夏天西曬,非常熱。相比之下,老解的房間很正,朝南,老房子中算是好的。

    小紅養了一條柯基,取名小藍,這狗腿很短,很和善,尤其是與老解有緣,只要見了他,便會主動跑過來示好。老解看著這條狗長大,剛抱回來時一點點大,走路的樣子還很蹣跚,搖搖晃晃東倒西歪。稍大一些,便會溜到老解住處串門。剛開始,只要它跑了,小紅必定會到老解家來找狗,十次起碼有八次在這里。一來二去,大家都熟悉了,小紅把這狗當兒子養,與老解說起話來也沒大沒小,一開口就是:

    “老解,我兒子在不在你這兒?”

    或者換一句說:

    “小藍是不是又到你這兒來討厭了?”

    小紅和小梁常常不在家,會出去一陣,柯基就寄養在老解這里。老解也不拒絕,自己不花錢養狗,卻能享受養狗之樂,何樂不為。小紅與老解說笑,說小藍是我兒子,又有點像你孫子,不是嗎?老解不能接受這說法,說我他媽才沒有這個孫子,你有狗兒子,我可沒有什么狗孫子。小紅和小梁離開時間最長的一次,差不多有半年多沒回來,租的那房子已換了別人,結果他們又回來了,還是住原來的房子。

    老解訓斥他們,指著小梁的鼻子罵他:“要是再不回來,這狗我就要送人了,你們跑哪兒去了,開口閉口狗兒子,說扔下就扔下了,有這么養狗的嗎?”

    小梁不說話,小紅笑嘻嘻地說:“就知道老解會幫我養這個狗兒子?!?/p>

    一切又都恢復平常,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老解不知道兩個年輕人平時靠什么生活,他們好像什么都不干,小梁的歲數明顯要比小紅還小,人長得白白凈凈,凡事都聽小紅的。老解曾聽小紅抱怨,說自己有兩個兒子,一個柯基小藍,還有一個就是小梁。有一陣子,老解突然感到暈乎乎的,耳鳴,晚上睡不踏實,吃東西沒胃口。在院子里坐著,頭昏腦漲,小紅迎面走過來,說老解你怎么了,臉色這么紅,又無精打采,是不是要去醫院看看?不是我要說不好聽的話,你看上去不太好,看上去不太對。

    老解說:“有什么不太好,有什么不太對?”

    嘴上這么說,心里難免咯噔一下。正好大街上有穿著白大褂的人在推薦保健藥品,免費幫人檢測身體,老解上前坐了一下,讓人給他量血壓、測血糖,血糖沒事,說是血壓很高,要趕快吃降壓藥。老解不相信,說從來都不知道什么血壓高,這是想讓我買你們的藥,不就是這樣嗎?穿白大褂的人聽了,笑了,語重心長地說:“老同志,還真不稀罕你買我們的保健品,這玩意你可能買不起,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消費。我們的這款保健品,主要針對離退休老同志……”

    老解去醫院掛號看門診,醫生一量血壓,立刻關照要吃降壓藥。他問是不是一定要吃,醫生說當然是一定要吃,要趕快吃。又問不吃會怎么樣,醫生說怎么樣,不是嚇唬你,什么中風,什么偏癱,甚至丟了老命,都有可能。老解被醫生的話嚇住了,想了一會兒,問吃這藥有什么副作用,醫生說是藥三分毒,都有副作用,降壓藥是常用藥。有一種說法,吃了這藥,那方面可能會出現一些問題,可能勃起會有些困難,老大爺今年多大了?說完也不等老解回答,看了看病歷上填的歲數,說你都快七十歲的老頭了,那個也無所謂了,保命要緊,我覺得這藥要吃,必須吃。

    老解年輕時,打架絕對是個好手,早在讀中學時,就聞名校內外。上山下鄉當知青,方圓十里無對手。記憶中,最后一次跟人對打是四十歲,那時候女兒上初中,有一天放學回來,說路上遇到倆小流氓,沖她說下流話,說第二天還會在路上等她。第二天果然看到了兩個小流氓,是附近工地上打工的,老解上前教訓,一言不合就開打。倆小流氓沒想到他那么能打,被打得抱頭鼠竄,往工地上逃,老解往工地追,追上繼續打,往死里打,逮住其中一個,拎起來直接往攪拌機里塞。要不是警察趕來阻攔,最后會發生什么,真不好說,弄出人命也不是不可能。

    老解為此被拘留兩天,回到家,跟還沒離婚的毛婷嘆氣,說自己真老了,很久不跟人打架,在拘留所,渾身肌肉都疼。毛婷說,你差點把女兒給嚇死,真打死人怎么辦?也正是在那段日子,老解夫婦先后下崗,心情都不太好,老解去開了一陣出租,毛婷在一家公司當會計,一家不大不小的私人公司。女兒上高中,毛婷與公司蘇老板有了婚外情,她知道老解脾氣不好,一直都在努力隱瞞,隱瞞到最后,再也隱瞞不了了。老解把姓蘇的老板一頓痛揍,打得他跪地求饒,打得他屁滾尿流。

    結局是離婚,老解沒想到女兒會站在毛婷一邊,對蘇老板不僅不反感,還為這家伙說好話,說他比老解對她媽更好。老解氣得不想再見她們母女,毛婷先還不想離婚,拖到女兒上大學,終于與他分手。去離婚前一天,毛婷余情未了,流著眼淚對老解告白,說只要他能原諒,他肯原諒,她還是跟他過。老解說,怎么原諒,原諒有什么用,這又不是說一聲對不起就能算了的事。老解心里也有些不舍,咬牙切齒來了一句,說,可以不離婚,不過不可能原諒,不可能。

    老解與毛婷離婚后,隔了一年,蘇老板也跟老婆離了婚。再隔了不到一年,兩個人就再婚了。這年頭,有的人事業往上走,有的人往下走。往上走的是蘇老板,越來越有錢,有房有車。往下走的是老解,從來沒有有過錢,住破舊的老房子,唯一不斷增加的是歲數,還有突然變高的血壓。女兒大學畢業,蘇老板托熟人找了份不錯的工作。再后來,女兒有了對象,準備結婚,要貸款買房,首付都是蘇老板掏錢。女兒因此對老解有意見,他這個當父親的,枉擔了虛名,從來都不管自己,就跟沒她這個女兒似的。

    確實很少想到女兒,老解習慣了沒有妻子和女兒的歲月,日子過得不富裕,還算自由自在,還算自得其樂。因為過得不算太好,又覺得對不住女兒,索性不見面,也挺好。不見也就不見了,不見也就不想了。老解與自己母親的關系,同樣始終好不起來,他一直認為母親偏心,只喜歡弟弟。不過真相也許并不完全這樣,所謂親情就那么回事,老解就一個女兒,他也沒覺得自己對這個女兒有多喜歡,只能說還談不上不喜歡。女兒不喜歡他卻顯而易見,這一點,老解能夠感受得到。

    女兒結婚前,來探望老解,讓他出席婚禮,讓他在婚禮上扮演好父親角色。老解說,這年頭結婚,實在是弄得太復雜,你讓我說話,說什么話呢?我是不太會說。女兒紅著臉,說,我這一輩子,就結這么一次婚,希望你能認認真真當回事好不好。老解說,我怎么不當回事?再說了,這話你也沒必要說,什么叫就結一次婚,將來的事怎么樣,誰也不知道。一言不合,心里都不痛快,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撂了出來,女兒氣鼓鼓地揚長而去。

    結果女兒婚禮,老解真的沒去參加。在婚禮上扮演父親角色的是繼父蘇老板。蘇老板把繼女送到新郎手上,發表了一番簡短又十分得體的致詞。他說,今天在場的諸位,大家可能都知道,也可能還不知道,我呢,并不是新娘的親父親。說老實話,我希望新娘的親父親今天能來,但是新娘的親爹,他希望是我站在這兒,讓我當個代表,說上幾句,好,我就說幾句。第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我想告訴新娘新郎,我們都非常愛你們。我們都很愛我們的女兒,因此,也會愛我們的女婿。新郎,你就給我聽好了,你必須要好好愛護我們的女兒,今天我們把她交給你,你一定要好好呵護她。

    毛婷后來把婚禮上蘇老板說的話,復述給老解聽,老解聽了無地自容,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他承認自己說不出這么漂亮得體有水平的話,慶幸他躲過了一個讓他尷尬的場面。說到蘇老板在女兒婚禮上的表現,毛婷難免動情,老解也有幾分感動。女兒結了婚,很快有了兒子,很快小外孫要上小托班,要上幼兒園。說來也巧,那一段日子,老解就在外孫的幼兒園當保安,毛婷送外孫去幼兒園,天天要與老解見面。剛開始有點別扭,很別扭,裝著沒看見不合適,打招呼不好,不打招呼也不好。

    毛婷比老解要小四歲,竟然也學會了開車,五十多歲拿駕照,就為了送外孫上幼兒園。好在天天見面,別扭很快就不別扭了,大家都不把這事說穿,外孫也不知道老解才是親姥爺,沒必要讓小孩子知道。不正常的關系,漸漸變得正常起來。毛婷開車送外孫上幼兒園,有時候不好停車,便直接開到幼兒園門口,讓老解過去接一下。送完小孩,毛婷照例會去附近公園跳老年健身舞,夏天一身汗,冬天也一身汗。上完幼兒園上小學,小學之后是初中,接送仍然都是毛婷。老解也不再干保安,歲數早就超齡,成天無所事事,不知道該干什么。毛婷與他互加了微信,常常給老解看一些小外孫的照片,有事無事瞎聊幾句。

    有一天,老解說到了高血壓,說他開始服用降壓藥。聊來聊去,一會兒語音一會兒打字。越說越近,越說越意猶未盡,都還想進一步深入了解,毛婷主動說要去看望,問方便不方便。老解說,有什么不方便,你要覺得不方便,就不要來。他隨手將毛婷一軍,激了她一下,看她怎么表態,看她怎么出招,沒想到毛婷二話不說,真的找上門來。地方她是知道的,來過,沒想到經過這么多年,掛上了文化老街區的招牌,外觀變化很大,內里并沒改變,甚至感覺更亂更差。

    毛婷十分驚異,老解竟然還養了一條狗。盡管一再強調,這條叫小藍的柯基不是他養的,是幫人照看的,毛婷還是不肯相信。小藍并不友好,時不時會叫幾聲,只要毛婷一朝它看,它便齜牙咧嘴。毛婷也六十多歲的人了,頭發沒白,仍然一頭烏發,臉上皮膚也不皺,稍稍化點妝,顯得精力很旺盛。那天她還得去接放學的小外孫,待的時間不能太久,她東張西望,東拉西扯,心里在想老解的現狀,很不容易,而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自己不應該與他結婚,結了婚不應該離婚。當然只是在心里這么想,一個念頭剛冒出來,另一個念頭又出現在腦海中——幸好與他分了手,因為分手,才會有今天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與老解正胡亂說著話,小紅過來領狗了,她大聲地喊著“小藍”,冒冒失失推門進來,看見毛婷嚇了一跳,毛婷看見她也嚇了一跳??禄∷{看見小紅,立刻肉乎乎地直滾過去,四條小短腿在地上亂動。小紅彎下腰,它便撲到她的懷里。一時間,大家都在看這條狗,注意力也都到了它身上,小紅一個勁兒地捋它腦袋,沒有問毛婷是誰,毛婷也沒問小紅是誰,兩人都沒問,老解干脆也就懶得介紹。其實對毛婷來說,不用再介紹,這位顯然就是狗的女主人。老解解釋過了,這狗是他幫人照看的,她感興趣的是,這狗主人與他是什么關系。

    那天小紅新染了一頭金發,大大咧咧來了,招呼不打一聲,又大大咧咧走了,仍然是不打招呼。毛婷急著要去接放學的外孫,也是說走就要走。在院子里,她看見小紅的房門敞開著,兩人淡淡地對望了一眼,都把目光移開了,之后跟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都沒有再向老解繼續打聽。過一段日子,毛婷又去找老解聊天,路過小紅家,看見房門上著鎖,鐵將軍把門,不由得心動了一下。到老解那里,果然柯基小藍又在,對著毛婷又是狂吠。老解大聲呵斥,一受呵斥,小藍立刻老實了。毛婷對它示好,它就開始搖尾巴。

    老解說:“不要怕,它絕對不會咬人?!?/p>

    毛婷跟老解學,在狗的頭上輕輕捋,摸它的耳朵。這畜生一下子便與毛婷熟悉了,很享受她的撫摸。毛婷問是公狗還是母狗,老解說是公狗,說它腿太短,到外面不管遇到母狗公狗、大狗小狗,急吼吼地就往別的狗身上躥,可憐腿太短了,那樣子很滑稽??禄∷{的腿確實短,肉乎乎的,從上往下看,感覺不到它還有腿。

    毛婷問是不是一直都在幫照看這狗,老解回答說,過去是短期,這一段時間,狗主人不知跑哪兒了,它跟著他已經一個多月。老解正在考慮是不是要把它送人,毛婷說,怎么能隨便送人呢,狗主人回來怎么辦?老解說,他們回不來了,這邊租房子的都不會長久,房東已準備把房子租給別人,新的租戶都來看過了。圍繞著狗,圍繞著狗的主人,兩人東一句西一句說了半天,說著說著,突然停頓了、安靜了。好像注定要發生些什么,老解走過去將門銷上,把毛婷輕輕一推,她便順勢倒在床上。不能說心里沒有準備,還是嚇了一大跳,毛婷笑著說,不是說吃了降壓藥就不行了嗎?老解說他就是不死心,就是想看看自己他媽的還行不行。

    柯基小藍的腿太短,它在床下來回奔跑,使勁昂起頭來,想看看床上發生了什么??床豢吹玫讲恢匾?,毛婷被它不斷上躥的腦袋弄得有點走神,想笑,又覺得不該笑,結果還是笑了。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大家好像都有話要說,都有委屈要訴,都有牢騷要發,又都覺得說什么都不合適。有些話微信上說過了,手機是好東西,不敢當面說,不能當面說,微信上很容易就說了出來。毛婷親自上門,受訓莫如從順,老解也沒什么拒之門外的道理。

    說是補償也好,說是報復也好,反正就這么開始了,就這么結束了。毛婷再一次移了情。老解發現自己早就不恨那什么蘇老板,他有點得意,有點飄飄然,仿佛出了一口惡氣,現在心里懷恨、心里不痛快的,應該是蘇老板,應該是毛婷已改了稱呼的“老蘇”。都以為男人想出軌,都覺得男人會浪漫,其實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以后,照例是短信預約,十天半月不一定,也可能過好幾個月,老解與毛婷會見一次面。事可有可無,有時候是在一起嘮嘮家常,看看小外孫照片。老解很想聽她說說女兒,毛婷偏偏不說,她很想跟他說說現任丈夫,老解根本不想聽。

    小紅和小梁動不動玩失蹤,他們的狗兒子柯基小藍,常常是老解在代為照管??傄詾榉孔佣纪俗饬?,沒想到又會突然回來,又把狗兒子給領回去。老解跟毛婷發牢騷,說幸好沒把這條狗送掉,差一點就送了。不過真要是送掉,也怨不了誰,他沒義務一直替他們照看。老解房子不大,添了一條不安分的柯基小藍,就變得非常擁擠。

    比起來,小紅和小梁租住的房子更小,差不多只有老解房間一半大,放一張小床、一個衣柜、一張桌子、一個冰箱,房間里要多亂有多亂,要多臟有多臟。毛婷幾次路過,一眼望過去,奇怪那么小的空間,那么惡劣的環境,這兩個年輕人怎么生活,怎么還能養條狗。更奇怪的是那條柯基小藍,兩個年輕人的狗兒子,一度與她很熟悉,很聽毛婷的話了,現在回到主人身邊,又開始對她不太友好,很不友好。路過時叫喚它也不理睬,再一次喊它,對著毛婷就一陣狂吠。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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