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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邊疆文學》2023年第12期|江俊濤:火燒殘云
    來源:《邊疆文學》2023年第12期 | 江俊濤  2024年01月05日08:21

    江俊濤,男,作家、編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任《廈門文學》編輯,長江大學兼職教授,在全國報刊雜志發表文學作品300多萬字,曾獲福建文學獎。

    火燒殘云

    江俊濤

    夏天的傍晚,火燒云上來了。

    一場大雨過后,太陽在湛藍的天空上露出了笑臉,但沒過多久就被云彩擋住了,萬道金光透過薄薄的云層照射下來,云朵便成了金黃色。云朵越積越厚,顏色慢慢就由金黃變成了橘紅,后來就成了通紅;范圍也越來越大,整個西天都成了紅色的海洋,籠罩在我們村子的上空。

    啊,火燒云!好好看嘍!

    一個少年站在村子西頭的土路上,興奮地叫了起來。

    我們村子位于一片河谷地帶,地勢平坦,視野開闊,站在村口就能看見遠在天邊的云朵。當時我們一群孩子也在看火燒云,但這種景象在我們這里早已習以為常,沒有哪個人會發出那樣的一聲驚叫,且口音跟我們略有不同。于是,那個陌生少年引起了我的注意。

    陌生少年看著天上的云彩,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兩只眼珠泛出了肉紅色的光芒?;馃茲u漸往西邊移動,陌生少年追逐而去,不知不覺就走到一座房子的窗戶旁邊。那座房子離村莊較遠,孤零零的,恰好位于火燒云的正下方,且上面沒有任何遮擋,整個屋頂便也成了紅彤彤的,就像房子起火了一樣?;馃圃谖蓓斏闲苄艿厝紵?。

    就在這時,忽然聽見一個女人的呼喊,陌生少年便扭頭走了。剛走進村子,幾個正蹲在地上的村人就站了起來,其中一個中年男人把煙袋鍋在鞋底上磕了磕,問:“你們是從四川來的吧?我等你們好幾天了?!迸思泵卮穑骸笆堑?,是的,我是李香云的大姐?!彪S后伸手指了一下身邊的成年男子和那個陌生少年,又說:“這個是我家掌柜的,這個是我們的大兒子,叫天義。嗐,我們在車站耽誤了一會兒,要不早就到了?!?/p>

    那時候村子里難得來一個遠方的客人,所以我們立即湊了過來,用一種好奇的眼光打量著他們??墒?,我發現那個叫天義的陌生少年并沒有看我們,而是不住地望著西天,而西天上早已一片灰暗?;蛟S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們?他的心里只有火燒云?我的心里便有一點兒失望。

    中年男人“哦”了一聲,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幾個人,順手擤了一下鼻子,這才說:“這個,我是趙凼大隊的大隊長,你們先到大隊部坐一會兒吧。全喜,趕快去燒一鍋水?!币粋€瘦瘦的人應聲而去。天義的母親就問:“不到家里去?”大隊長說:“是的,跟我走吧?!闭f完就在前面帶路。

    天義的母親跟丈夫對視了一下,拉著兒子跟了上去。走進大隊部,里面已經點上了一盞馬燈,高高地懸在門框上,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大隊長伸手指了指一條長板凳,天義一家三口便坐了下來。不一會兒,徐全喜端著一個鋼精鍋走過來,給每個人舀了一碗茶水。

    天義的母親小聲問:“大隊長,我妹妹……在家嗎?”大隊長揮揮手說:“在,一會兒就能看到她。這個,你們大老遠來看妹妹,按說該早點兒讓你們見面,只是有些話我們得先說清楚,免得惹下麻煩。你們說是不是?”天義的母親急忙問:“我妹妹……沒啥麻煩吧?”

    大隊長說:“沒有,她活得很好。我的意思是,你妹妹李香云來我們這里快三年了,還生了個大胖小子,一家人樂呵呵的,她跟徐全喜是自愿結婚,啊,自愿結婚,成安……也是一番好意,也算是為你們找了條出路,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天義的母親低頭想了一下說:“大隊長,這么長時間了,生米都煮成了熟飯,我們還能有啥想法?在哪里都是吃飯嫁人,只要妹妹活得好,我們來看一眼也就放心了?!?/p>

    大隊長說:“嗯,這就好!嗯,我們這地方雖然也窮,但肯定要比你們那里強。至于徐全喜么,家里條件是差了點兒,可人還老實,靠得住。當初你妹妹托人給你們寫信,也是我同意的,不然你們哪曉得她在這里?我敢讓你們來,就不擔心你們會把人帶走,諒你們也不敢帶走……你們說是不是?”天義的母親急忙站起來說:“大隊長說哪里話?我們只是來看看?!贝箨犻L就說:“好了,你們可以去看妹妹了。全喜,過來?!?/p>

    徐全喜跑了過來,大隊長指著他對天義的父母說:“這個就是李香云的丈夫,叫徐全喜,也是你們的妹夫,人很老實,也很勤快,你妹妹跟了他,不會吃虧的。全喜,快叫大姐和姐夫?!毙烊簿徒辛艘宦暎骸按蠼?,姐夫?!贝箨犻L卻又指著徐全喜罵道:“你他媽的,大點兒聲!”

    徐全喜渾身哆嗦了一下,趕緊提高聲音叫:“大姐,姐夫!”大隊長又說:“好,叫了這一聲,就是自家人,既然是自家人啥話都好說,過去的就一筆勾銷,啊,一筆勾銷,嗯,李香云的大姐和姐夫就代表她爹媽了,人家是來認親的,全喜,狗日的,再鞠個躬?!毙烊埠鋈慌つ罅艘幌?,隨即彎下腰鞠了一個躬。

    天義的母親細細看了看,燈光雖然不太明亮,但徐全喜的輪廓仍然看得清:他身材中等偏上,很結實;濃眉大眼,國字臉,厚嘴唇,頭發短且直。天義的母親微微地點點頭,拉著丈夫也彎了一下腰算是回禮。

    我們轟然笑了起來,叫道:“呵,還拜天地喲?!?/p>

    徐全喜身子晃了晃,手都不曉得該往哪里放了;天義的母親低頭不說話。大隊長朝我們揮手罵道:“狗日的笑個毬!滾!”其他的孩子一哄而散,而我還倚著門框觀察天義:他的身高跟我差不多,卻比我瘦了很多,長相也比我眉清目秀多了;尤其是他那雙眼睛忽閃忽閃的,就像陽光下的玻璃球一樣。天義一直往門外看,偶爾跟我的目光相遇了,他并不躲開。我覺得有點兒意思,就沖他笑了笑,他也沖我笑了笑,有幾分害羞,也有幾分好奇。

    大隊長讓徐全喜把客人領回去,我們立馬就往他家跑去。剛走到徐家大門口,一個年輕女人迎面跑來,叫了一聲:“大姐!”隨即撲在天義母親的懷里哭了起來。天義的母親拍著她的后背說:“妹妹,大姐來看你了,你應該高興才是呀?!闭f著說著自己也哭了。天義站在旁邊,直愣愣地看著她們。過了好一會兒,兩個女人分開了,天義這才怯怯地叫了一聲:“小姨?!崩钕阍埔话褜⑺麚г趹牙?,撫著他的頭說:“天義,小姨想死你了,好多回做夢都夢見你了,來,讓小姨親親?!?/p>

    天義笑了,笑得很開心。

    走進院子,立即就有親友們圍上來噓寒問暖,李香云一一向姐姐作了介紹;其中一個老太太抱著一個孩子過來說:“乖,快叫姨媽?!焙⒆雍毓緡R痪?。天義的母親就問妹妹:“這就是你的孩子?兩歲了吧?”李香云說是。天義的母親急忙接過孩子親了起來,一邊親一邊說:“呵,這孩子頭發還有點兒卷哩,真洋氣!”一個站在旁邊看熱鬧的胖女人掩住嘴對另一個瘦女人說:“呵呵,卷發,趙家兄弟也是……”瘦女人看了李香云一眼,伸手捅了一下胖女人,她立即咽下了后半截話。

    李香云急忙岔開話題:“大姐,進去坐吧?!?/p>

    接下來就是吃飯,我們便各回各家。晚飯后,暑氣又上來了,我們就抱一張席子出來睡在院子里。瘋玩了一天,有些累了,在青蛙的鼓噪和土狗子的鳴唱中,我很快就進入夢鄉。也不曉得過了多久,我被一陣壓抑的哭聲驚醒了,睜開眼睛一看,月亮已經懸在頭頂,整個村子都安眠了,那哭聲就格外清晰;偶爾有誰家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接著是一聲或輕或重的嘆息,那門隨即又被關上了。

    母親也醒了,聽了一會兒,忽然說:“唉,可憐!”我就問:“媽,誰可憐呀?”母親說:“是你李姨李香云可憐?!蔽覇枺骸盀樯墩f她可憐?”母親卻嘆息一聲。我不再問了,便循著聲音來到徐全喜家。透過大門看進去,兩個女人正坐在席子上抱頭而哭;兩個男人蹲在一邊唉聲嘆氣,一明一暗地吸煙,偶爾會過來勸一勸。一個女人說:“妹妹呀,那天你突然不見了,大姐逢人就打聽,旮旮旯旯都找遍了,后來才曉得是哥哥嫂子太狠心,為了幾個臭錢,就聽信了人家的花言巧語,把你……帶到外地……嗚……嗚……你一個人在這里無依無靠,大姐心里放不下??!”

    另一個女人就說:“大姐呀,怪就只怪我的命不好……”一個女人又說:“妹妹呀,當時你咋不去找大姐呀,為啥要去幫人家看牛呀?哪怕大姐只有一口飯……也要給你留半口,說個天也不會讓你走……這條路;要是爹媽還活著,你咋會……遭這罪呀?”另一個女人就說:“爹呀……媽呀……”

    她們哭的時候,天義就坐在旁邊不住地抹眼睛,偶爾抬頭往門口看了看。他的眼眶里亮汪汪的,好像有月光在里面跳躍;后來一粒一粒宛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我仿佛聽見了玻璃球碰撞后碎裂的聲音。

    哭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女人說:“大姐,我們都不哭了啊,你看我如今過得不是挺好的么?在哪兒都是吃飯嫁人……全喜一家人對我都好,你就放心吧?!笨蘼暆u漸平息了,可天義的淚眼卻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

    第二天中午,徐家給天義一家三口接風洗塵。

    徐全喜的父親特意去請大隊長來作陪,大隊長卻說:“不巧,中午我有飯場兒了,這樣吧,我們家老二成安代表我去,好事兒也是他做的?!毙烊驳母赣H于是就去請趙成安,他很爽快地答應了。

    不一會兒,趙成安背著手邁著八字步,晃晃悠悠地走進徐家,瞇著眼睛掃視一圈。立即就有人說,喲,大媒人來了?今兒可要多喝幾杯。他點點頭,目光又射向李香云,李香云的眼睛抖了一下,急忙低頭走開。

    徐全喜跑過來打招呼:“成安哥,你來了,快里面坐?!?/p>

    趙成安忽然看見一個少年正坐在椅子上發呆,就問:“這是誰呀?”徐全喜說:“這是李香云大姐的兒子,叫天義?!彪S后又對天義說:“天義,快叫趙叔叔?!碧炝x就叫了一聲“趙叔叔”。趙成安伸出手在天義的臉上捏了一下,說:“這娃子細皮嫩肉的,我還以為是個姑娘哩?!?/p>

    天義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輕輕地別過頭去。此時的他還不曉得,就是這個頭發略微卷曲的趙成安后來成為他人生中的一個重要人物。直到有一天,趙成安家屋頂上火光沖天的時候,他才忽然意識到,一些事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徐全喜把趙成安奉在上席的位置,敬煙,沏茶,斟酒。趙成安笑瞇瞇地說:“全喜,今兒李香云娘家來認親,我這媒人可是完成任務嘍?!毙烊簿驼f:“哪里哪里,這人情也是細水長流么,我要一直記著,沒有成安哥,說不定我現在還是一條光棍兒哩,嘿嘿?!?/p>

    一個看熱鬧的光棍立即接過話頭說:“成安哥,也給我領個媳婦回來?!壁w成安笑著打量一下他,說:“趕快讓你父母攢錢,只要手里有錢,這人不是問題。我聽說四川一些地方今年收成又不好,估計秋后又要出來一批,等著往家里領人吧。嘿嘿,花不了多少錢,人還不錯,真劃算!”

    光棍的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幾乎流出了口水。

    說了一會兒話,準備開飯了,徐全喜去叫天義,他卻說啥都不肯上席。天義的母親就說:“他姨父,天義這孩子內向,從小就不喜歡坐席,算了吧,我跟他就在這灶戶里吃,你快去陪客吧?!?/p>

    沒過多久,趙成安劃拳的聲音就響徹在村子里。我們聽見了,趕緊扔下碗筷一窩蜂似的跑過去看熱鬧。我們涌進院子,天義正坐在角落處的一棵棗樹下面,雙手撐著下巴,盯著院墻上看。其他孩子都破衣爛衫鼻涕橫流地站著看大人們劃拳喝酒吃飯,我卻走到天義身邊,試探著問:“你在看啥呀?”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很快就移開視線,答:“蜂子?!?/p>

    我聽見一陣嗡嗡嗡的聲音,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果然有幾個蜂子在面前飛舞,其中一個忽然落到墻上,鉆進一個小洞中。天義看得很仔細,好像是在等著蜂子出來。我剛好在墻角發現了一個小玻璃瓶子,于是撿了起來,又從掃帚上掐斷一根細竹枝,然后伸進墻上的小洞里搗弄一下,隨即把瓶口對著洞口。不一會兒,一只蜂子爬了出來,徑直鉆進了小瓶子。我用一截高粱稈堵住瓶口,那蜂子便困在里面,急得直轉圈兒。

    我把瓶子遞給天義,說:“送給你了?!彼t疑了一下,不肯接。我又說:“拿著吧?!彪S后把瓶子塞進他的手里。他捏住瓶子看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可憐的蜂子,出不來了?!彪S后,他把瓶子舉了起來,里面的蜂子還在轉圈兒,好像一定要找到突破口,可速度卻比剛才慢了很多。天義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把高粱稈拔掉,把瓶口朝地上磕了一下,那只蜂子就掉了出來,隨即展翅快速飛走了。

    我問:“你咋把蜂子放了?”天義答:“它困在里面,太可憐了?!蔽殷@訝地看著天義。他的年齡或許跟我一樣大,可心里想的卻跟我完全不同,村子里也沒有哪個少年能說出這種話來??偠灾?,他讓我感到一種與眾不同的東西,我對他有了更多的興趣。

    就在這時,李香云走了過來,她或許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她用滿是肥皂泡的手摸了摸天義的耳朵,說:“天義,來幫小姨把這盆子衣服端到堰塘邊上好不好?”說完自己端起一大盆子衣服往門口的堰塘走去。天義答應一聲,端起盆子就走。我的目光追逐他而去??墒?,盆子里面的衣服太多,他走得有些趔趔趄趄的。我急忙走了過去,說我來幫你吧。隨即抓住盆子,我們兩個抬著往前走。他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

    我問:“你是叫天義吧?”他答:“是的,你叫啥子呀?”我說:“我叫曉明?!碧炝x“哦”了一聲,又不說話了。李香云正在一棵歪脖柳樹下面敨(凈)衣服。她抬頭看見了我,就說:“哦,是曉明幫你呀,這孩子真懂事。天義,你以后就跟曉明一塊兒玩吧?!?/p>

    我看天義滿頭大汗,就伸手摘下一片荷葉遞給他,說:“頂在頭上吧,涼快涼快?!彼⑽⒁恍?,接過荷葉卻沒有戴在頭上,而是朝西邊的天空看了一眼,忽然問:“曉明,你讀幾年級呀?”我說:“馬上就讀五年級了,你呢?”他說:“跟你一樣……哎,你們也學過《火燒云》這篇課文吧?”我說:“是的,去年學的?!?/p>

    天義把荷葉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又說:“我學這篇課文的時候覺得火燒云好美,可我們那地方……看不到那么美的……火燒云。昨天看了……你們這地方的火燒云,跟書上寫的差不多,比我們那里的好看多了?!蔽殷@訝地問:“你們那地方跟我們這里不一樣?”

    天義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好一會兒才說:“嗯,我們那地方……四面都是大山,夏天時幾乎每天晚飯前都要下雨,不見陽光,難得看到一回……火燒云。唉,真羨慕你們這地方,可以看見那么好看的火燒云?!?/p>

    這個問題顯然超出了我的認識范圍,于是就自言自語道:“不見陽光?咋會呢?火燒云有啥好看的?”這時,李香云插話說:“曉明,我們那地方是盆地,說是叫‘天府糧倉’,可就是雨水特別多,唉……”

    忽然間,我發現李香云的眼角有晶瑩的淚光,就不解地問:“李姨,你咋哭了?”李香云急忙用手擦了擦眼睛,笑著說:“沒事兒。曉明,其實你們這地方挺好的,有田有地,能吃飽飯,四季分明,晴天比雨天多,不像我們那里一年到頭見不到幾回太陽……你們這地方……挺好……”

    天義忽然接過話頭說:“還能看到火燒云?!?/p>

    李香云笑了起來:“天義,那你就在這里多住一段時間,好好看唄?!碧炝x歪著頭想了一下,忽然問:“曉明,你們這里有啥好玩的地方嗎?”他緊緊地看著我,就像朋友之間的那種眼神,在我看來就是一種信任。您瞧,不到半天,我們之間就有了一份情誼。我說:“當然有嘍,我帶你去玩吧?!?/p>

    時間已到下午,太陽不那么毒辣了,我們離開堰塘往村子西頭跑去,一頭鉆進柳樹林里?;锇閭兗娂妵蟻碛煤闷娴难酃饪粗炝x,我向他們做了介紹,彼此很快就熟悉了,隨后便開始游戲,或者單腿獨立用另一條腿的膝蓋相斗,或者一人彎腰站立另外的人分別從他頭上跨過……

    太陽偏西的時候,我們又轉戰村子南頭的清涼溪邊。溪水清澈見底,里面的麻蝦和小魚正在悠閑地游動。我折下一根稗子伸到水里去,不一會兒就釣上來一只肥頭大耳的麻蝦。天義驚訝地說:“啊,這也能釣蝦子呀?”我笑嘻嘻地說:“嗐,小菜一碟?!碧炝x看著我說:“你們這地方真好!”

    那一天我忽然來了興致,快步跑回家拿來了一個竹簍子,在底部綁上一塊石頭,就地搬開幾塊土坯,撿起幾條蛐蟮丟進簍子里,然后把簍子沉入水底。過了一會兒把簍子拎上來,里面有十幾只活蹦亂跳的麻蝦,還有兩條黃鱔。天義越發吃驚了:“哇,沒想到你們這里有這么多蝦子!”

    我說:“都送給你了,讓你小姨給你燉湯喝?!碧炝x抿嘴笑了一下,接過簍子。夕陽西下了,我們準備回家去??墒?,我剛剛邁步,忽然發現了一個變化,就拉了一把天義,說:“你看,溪水變成了黃色?!碧炝x也看了一眼,隨即又抬頭看天,叫了起來:“啊,火燒云又上來了!”

    是的,天上的云朵正在由黃變紅,顏色越來越艷。

    天義挺挺地看著天上,臉上的顏色漸漸也紅了起來;他的眼睛一刻也不離開天空,目光便也成了紅色。當云彩就像被火點燃且燒起熊熊大火的時候,他張大了嘴巴,興奮地叫了一聲:“嗨,火燒云!嗨,真好看!”

    我問:“你們說這火燒云像啥?”

    一個伙伴說:“像熟透了的桃子?!?/p>

    另一個說:“像大隊代銷店墻上的畫?!?/p>

    我又問:“天義,你說像啥?”

    天義脫口而出:“像小姨的臉?!?/p>

    ???像你小姨的臉?幾個伙伴哈哈笑了起來。

    我的腦海里忽然出現一張紅撲撲的臉,是那種白里透紅的紅,本地話叫“油紅四白”,一年四季都是這樣;冬天被寒風一吹,紅得更加鮮艷,真的就像火燒云。有外村人問:“這人是從哪里來的?”本村人就說:“人家從四川來的?!蓖獯迦司驼f:“哦,是那個牛經紀帶回來的吧?”……

    西天上慢慢安靜了,我們才往回走去。

    天義跟我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我們每天上午在一起寫作業,下午就出去。有時去放牛,把牛撒在一片草地上,我們就在一邊瘋玩,最后牛比我們還先回家;有時閑得無聊,就去逮魚摸蝦,勞動成果我跟天義一人一半。我們把麻蝦交給李香云,她很開心,就說:“哎喲,曉明對我們家天義這么好,抓了蝦子總不忘給我們天義;看,才過了半個月,天義的氣色就好看多了,身上的肉也多了。天義,這地方是不是比老家要養人呀?”

    天義就笑了起來,目光投在我的臉上。他的母親卻忽然問:“天義,暑假作業寫完了嗎?”天義回答:“快了?!彼赣H就說:“抓緊時間寫,過兩天我們就要回去了?!碧炝x愣了一下,低頭擺弄一顆玻璃球,我們叫它“琚”;他忽然又抬頭看天,而天上卻沒有一絲云彩。

    傍晚時分,徐全喜見天義有些悶悶不樂,就說:“天義,我要到村子西頭的趙成安家去一趟,你愿不愿意去呀?”天義想了一下,就站了起來。天色暗了下來,徐全喜就拎出馬燈,讓橘紅色的火苗為天義照亮。

    趙成安家的那座房子離村莊較遠,有些孤零零的,東邊山墻頭有一堆很大的麥稈垛,一直堆到窗戶旁邊;院子很大,房屋的四面都是用青磚包墻,黑瓦蓋頂,比村子里的大多數房屋都要好,房間也比一般人家多。

    走進院子,大隊長剛好也在,他跟趙成安兄弟兩人正坐在碾盤上吸煙。徐全喜放下馬燈,急忙掏出一盒聯盟香煙給兩人一人敬上一根,彎著腰說:“大隊長,成安哥,你們都在呀?”大隊長輕輕“嗯”了一聲。

    趙成安就問:“全喜,有事兒嗎?”徐全喜說:“我聽說成安哥過些日子又要去買牛了,這次買回來了能不能分給我家一頭犍子(公牛)?我家的那頭磨(母)牛太老了?!贝箨犻L吸了一口煙說:“這個,應該沒問題吧?你說呢老二?”趙成安點點頭說:“既然全喜兄娃(弟弟)說了,我能有啥話說?”

    他們說話的時候,天義一直盯著地上的馬燈看,看久了就蹲下去用手摸,隨后想提起來,卻沒有提穩,“哐啷”一聲掉在地上,外面的玻璃罩子碎了,煤油也流了出來,轉眼間就燒了起來,而旁邊就是麥稈垛,一直堆到窗戶旁邊。天義嚇得一聲尖叫,不知所措。

    趙成安急忙從碾盤上跳了下來,一腳把馬燈踢出老遠,一邊踩滅火焰一邊罵:“小王八蛋,你想放火呀?找死!”徐全喜輕微地“唉”了兩聲,走過來賠著笑臉說:“哎呀呀,天義不小心,成安哥莫生氣,莫生氣?!闭f完撿起馬燈殘體,拉著天義走了。天義低頭疾走,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回到家里,徐全喜蹲在地上細細地清理馬燈殘體上的玻璃碎片,眉頭擰在一起。天義的母親問明緣由,生氣地對兒子說:“你這孩子,咋就這么不小心?把姨父的馬燈打壞了?你賠得起嗎?”天義嚶嚶地哭了起來。

    徐全喜一把拉過天義,一邊為他擦去淚水一邊說:“嗐,一個馬燈算啥?打壞了再去買,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大姐就別埋怨娃子了。天義,不哭了啊,不哭了啊?!碧炝x漸漸止住了哭聲。他的母親跟妹妹對視了一下,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片刻之后,天義的母親又問:“全喜,那個趙成安是干啥的?”徐全喜回答:“他是個牛經紀?!碧炝x的母親又問:“啥叫牛經紀?”徐全喜說:“就是幫人買牛賣牛。我們大隊每年都要到外地去買一批?;貋?,換下那些老弱病殘的,每次都要派趙成安出去,他走過南闖過北,見多識廣,在我們這里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哦對了,他的哥哥就是大隊長?!碧炝x的母親恍然明白過來,說:“難怪說話那么沖……”李香云則低頭不語。

    吃過晚飯后,天義就來到我家,我說出去玩吧,他卻說就在家里吧。過了一會兒,他對我說想看看那篇《火燒云》,讓我把那本舊書拿出來。他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看得很仔細,嘴里還念念有聲,連續看了兩遍才停下來,目光有一點兒迷離。我就問:“天義,你為啥這么喜歡火燒云?”

    天義回答:“因為……好看唄?!?/p>

    我說:“既然你這么喜歡,干脆留在我們這里算了?!?/p>

    我看見煤油燈的火焰在天義的瞳孔里閃爍跳躍,明亮溫馨;燈光打在他的臉上,泛起一片紅光,就像火燒云鋪陳在天空上。他的世界里有一片被火燒云覆蓋的天空,宛如他小姨那張俊俏的臉龐。他說:“哎 —— 我小姨和姨父也是這樣講的?!蔽覇枺骸笆菃??你小姨和姨父跟我想到一起了?”他說:“小姨說一個人在這里太孤單,想讓我跟她做個伴兒?!?/p>

    可天義的父母卻不同意。這天下午,天義的父母決定第二天上午動身,讓他把作業都收拾好,他卻說:“媽,我不想回去?!碧炝x的母親就問:“你說啥?不想回去?”天義說:“是的,我想留在這里?!彼赣H就說:“這里又不是我們的家,怎么可能?”天義又說:“可我就想留在這里,我想看火燒云,還有……”他母親有些不耐煩了:“趕快收拾東西!”

    可是,天義對母親的吩咐卻像沒聽見似的,一直坐在院子里發呆,甚至把書本和作業藏了起來,害得他母親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他母親忽然就惱火了,掄起手掌拍在兒子的后背上,一邊打一邊說:“你這孩子咋這么不聽話?竟然把書本作業都藏起來?!贝蛄撕脦装驼?,可天義還是不說話。李香云走過來攔住大姐,說:“算了大姐,找不到作業也沒關系?!碧炝x的母親氣呼呼地說:“他這是故意氣我!”

    李香云走過去摟住天義的脖子,卻發現他的眼睛里有晶瑩的淚光。李香云心頭一顫,問:“天義,你咋了?”天義嘴唇動了動,說:“小姨,我不想回去!”他的母親聽見了,急忙說:“別聽他瞎說!”天義又說:“小姨,我想跟你在一起?!崩钕阍萍泵φf:“小姨……也舍不得你?!闭f完一把抱住天義,眼淚滴落在他的頭上。天義依偎在小姨的懷抱里。小姨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兒,很容易勾起他對童年的記憶。他對小姨有一種依賴。

    天義的母親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好一會兒才說:“唉,香云呀,天義是你一手帶大的,在他眼里你比我還要親,自從你走后,他不曉得哭過多少回……大姐理解你們之間的感情,可這里畢竟不是他的家啊……”

    天義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

    當天晚上,從徐全喜家的院子里又傳來了哭聲,時斷時續,悲悲切切,其中還有一個少年的低聲抽泣。我被哭聲驚醒了,望著滿天的星光,再也睡不著了。我的腦海里反復交替出現星光和火燒云的情景,還有天義和李香云那淚光閃爍的眼睛。后來我和母親的眼眶也濕潤了。

    次日上午,天義的父母準備出發了,我聽說后立即趕了過去,就見李香云正跟大姐抱在一起,徐全喜的母親在一邊擦著眼睛,其他女人的眼睛也是紅紅的。我悄悄走進去,把兩顆藍綠色的“琚”塞到天義的手里,他朝我點點頭,伸出手指頭勾了一下我的手指頭,啥話都不說。

    終于出發了,天義的父母一步三回頭,天義卻是悶頭疾走??墒?,走到村子東頭的時候,天義停下了,接著就看見他的母親彎腰跟他說話,繼而在他屁股上打了幾巴掌。天義隨后從他母親手里掙脫出來,返身往回跑,跑到堰塘邊的時候,“撲通”一聲跳了下去。

    我們都愣住了,反應過來后急奔堰塘而去。我幾乎跟徐全喜同時跳進堰塘,就見天義正在水面上掙扎,我們合力把他推到岸邊,岸上的人把他拉了上去。天義渾身濕漉漉的,臉色蒼白,眼睛緊緊地閉著。他的小姨一把抱住他,哭著說:“天義,快睜開眼睛,你沒事兒吧?”天義于是就睜開眼睛。李香云就說:“你要嚇死小姨呀?”天義的父母也趕來了,抱著兒子說不出話來。

    天義咳嗽一下,說:“我……不想回去?!?/p>

    隨后,李香云拉過大姐說:“大姐,把天義留下吧,我會當親兒子帶?!碧炝x的母親說:“這……”李香云又說:“大姐,你就答應天義吧,不然會出大事的?!碧炝x的母親看看他的父親,又說:“可是香云,你已經很不容易了,我們不能再增加你的負擔?!崩钕阍瓶拗f:“大姐,這誰跟誰呀?”我忽然說:“全喜叔,讓天義留下來吧,我想跟他玩?!?/p>

    徐全喜于是便說話了:“嗨,大姐,既然天義不想回去,那就留下吧,就在大隊小學讀書,我喜歡這娃子;再說了,香云也希望他在跟前打個攪兒解個悶兒?!毙烊驳母赣H也說:“嗯,留下吧,留下吧,不就是多雙筷子嗎?只要我們有吃的,就不會讓娃子挨餓?!?/p>

    天義的母親愣了片刻,忽然彎腰給徐全喜的父母鞠了一個躬,淚水奪眶而出。過了一會兒,她漸漸平靜下來,對妹妹跟妹夫說:“那,香云,全喜,大姐就把天義……交給你們了,讓你們費心了;最多待一年,快的話我們過年就來接他?!毙烊簿驼f:“沒事兒,不行了我送他回去?!?/p>

    天義的母親又說:“香云,全喜,天義這孩子老實,不會惹是非,可也有點兒犟,一條道走到黑,不達目的不罷休;另外還喜歡認死理,肚里藏不住話,容易走極端。唉,家里五個孩子我最擔心的就是他,你們以后對他要多順毛撥拉,實在不行該打就打……”李香云立即說:“大姐,我曉得,你就放心吧?!碧炝x的母親點點頭,擦干了淚水。

    就這樣,天義留在了我們村里。

    徐家人多房少,且是土坯房,徐全喜和李香云住一間;徐家另外三個還沒有結婚的兒子擠在一間房里,睡在一張用土坯壘成的炕上,堂屋里有一張簡易木板床,那是徐全喜小妹的安身之處。如今又多了一個天義,擁擠的空間更顯擁擠。沒有辦法,徐全喜只好在兄弟的幫助下,用土坯在旁邊搭了一間茅草屋讓天義??;隨后,徐全喜提出跟父母分家,他不想增加其他家庭成員的負擔,父母點頭同意,徐全喜于是就把自己小家的灶戶也設在天義住的茅草屋里。

    灶戶里老鼠多,一到夜間就吱吱亂叫,天義有些害怕,就讓我去陪他;李香云去找我母親說,母親也沒反對,就這樣我跟天義住在了一起。我們每天寫作業,玩游戲,偶爾看火燒云,少年時代總是那樣無憂無慮。

    那天晚上,我被一泡尿憋醒了,起來時發現天義正倚墻而坐,望著天上的半個月亮,眼眶里淚花閃爍。我吃驚地問:“天義,你咋啦?”他沉默一會兒才回答:“我想我媽了,我想家了?!闭f完低聲抽泣起來。我急忙說:“天義,不哭了好不好?”可是,他哭得更傷心了,聲音飄出門外,在院子里回蕩。

    不一會兒,“吱呀”一聲,隨后腳步沙沙地走到灶戶門口。徐全喜拎著馬燈走了進來,問了一句:“天義,你咋啦?”我說天義想家了。徐全喜放下馬燈坐到鋪上,拉過天義的手說:“天義,不哭了啊,明年放暑假了你爸你媽還要來接你的?!崩钕阍埔沧哌M來說:“天義,想家了就讓村里的李老師也幫你寫封信吧?有機會小姨……跟姨父送你回……四川去好不好?天義聽話,不哭了啊,明天姨父還要帶你去趕集哩?!?/p>

    天義慢慢平靜下來,沒過多久,忽然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把屋頂上的灰塵都震落下來。徐全喜立即抬頭看了看天,繃著臉說:“哎喲,狗子打噴嚏要下雨,這天恐怕要變了?!崩钕阍菩α似饋恚骸澳阊?,這么大個人還跟小娃子開玩笑?!碧炝x也破涕為笑了。徐全喜又說:“天義,天義,要是有面,再借點兒油,我們明天烙淡油饃(餅)吃好不好?”天義忽然想起剛來那天吃的油饃,香噴噴的,焦酥酥的,是他此前沒有享受過的美味,口水都流了下來,急忙說:“好啊好啊,明天吃油饃?!?/p>

    李香云卻“撲哧”笑了,說:“天義,姨父騙你的,啥都沒有,吃個屁!”天義一想也是的,于是就刮了一下徐全喜的臉,說:“電泵站電泵站,姨父是個大壞蛋!”那天晚上,徐全喜一直陪伴我們到天明。

    第二天,徐全喜央求母親烙油饃。母親問:“又不過年又不過節,咋想起來吃油饃?”徐全喜說:“唉,天義想家了,娃子怪可憐的。媽,就讓他吃一個吧?!蹦赣H點點頭,轉身搋面,又從米缸里摸出一點兒曬干的槐花摻到面里面。不一會兒,一股烙油饃的香味就在村子里飄蕩。

    當徐全喜把油饃端到天義面前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徐全喜掰下一塊油饃遞給他,天義伸手接了過來,飛快地塞進嘴里,然后他便被燙得呲牙咧嘴,卻又沖徐全喜羞澀地笑了笑??墒?,那個油饃天義只吃了一小半,另一大半都被李香云喂給兒子了,天義心里有一點兒小小的不滿意。盡管這樣,那個油饃仍然深深地刻在少年天義的記憶中。

    轉眼到了夏末,又是一個薄暮時分。

    當我們離開柳樹林往回走的時候,西天上再次出現了通紅通紅的火燒云。天義照例追逐火燒云而去,不知不覺又走到了趙成安家的窗戶旁邊?;馃茲u漸退下了,他便搬來兩塊土坯墊在腳下,右手撐在窗戶沿上。那天的火燒云持續時間較短,很快就消失了,天義這才收回神來。

    這時,房間里忽然傳來了嬉笑聲,天義便扭頭透過窗戶往里看,有點兒不清楚,好在窗戶中間是空的,于是便探頭進去,這下看清楚了:靠近窗戶是一張床,床沿上坐著一個男人,還有一個女人,摟在一起。

    天義忽然意識到這是在偷窺別人,而且又是一個厲害的角色,于是便有些緊張了,加上趙家的狗回來了沖著他猛然叫了一聲,他身子一哆嗦,腳底一晃蕩,就摔倒在地。里面的人聽見動靜,叫了一聲:“誰呀?”隨后人便沖了出來,原來是趙成安,他粗著嗓子問:“他媽的,想干啥?”

    天義急忙說:“我……我看火燒云?!?/p>

    趙成安吼道:“你看你的,扒老子窗戶干啥?”

    天義又說:“我……看不見……”

    趙成安上前一步說:“放屁!”

    天義哆嗦一下,說:“我……真的……”

    趙成安橫了一下眼睛,說:“媽的,還不快滾!”

    天義一骨碌爬了起來,一邊跑一邊說:“哼,那么兇干嘛?”

    我們繼續朝前走。此時光線還不算暗。忽然從清涼溪邊傳來一陣笑聲,原來是幾個姑娘媳婦正在洗衣服。我們有些興奮了,其中一個叫大慶的小伙伴就提出一個問題:“你們說,我們村里的女人哪個長得最好看?”

    有人說是春喜的媳婦,有人說是栓柱的妹妹;大慶擺擺手說:“都不是,最好看的是 —— 李香云?!闭f完,他搖頭晃腦地唱了起來:“李香云呀李香云呀長呀么長得俏,我打你門前過呀,你為啥不理我?”一邊唱一邊還做出動作,又是摟抱又是親嘴,惹得女人們一片哄笑。

    天義卻像受到羞辱了一樣,臉漲得通紅,指著大慶說:“你為啥說我小姨?”大慶回答:“咋啦?你小姨不能說?”天義說:“就不能說?!贝髴c說:“就說了,你這外來戶能把我咋的?”那時候“外來戶”的說法在我們那里帶有侮辱性質,天義勃然惱火了,很快就跟大慶扭在一起。

    恰在這時,徐全喜抱著兒子走了過來,見此情景急忙把他的兒子往我懷里一塞,上前把天義和大慶拉開;見天義流眼淚了,徐全喜就摟住他的脖子說:“天義,大慶說著玩兒的,莫當真??!”勸了半天才把天義勸住。

    那天是我第一次近距離長時間地接近徐全喜的兒子。他的兒子此時已顯露出基本特征:卷卷的頭發,黑黑的皮膚,小小的眼睛,薄薄的嘴唇。所以,等徐全喜抱著兒子離開后,當我們重新上路的時候,我忽然說:“哎,我剛才發現,徐全喜的兒子還是卷卷毛哦?!绷硪粋€小伙伴就說:“對,我早就發現了?!蔽揖蛦枺骸澳?,你們說他長得像誰?”有人回答:“嗯,反正不太像他爸,也不像他媽?!边€有人說:“是啊,頭發卷卷的,黑不溜秋的,像誰呢?”我又問:“天義,那你說你表弟像誰?”

    天義搖搖頭說:“我也不曉得?!币粋€小伙伴接過話頭說:“你天天跟你表弟住在一起,也看不出來?老師還夸你聰明哩,也不過這樣兒,嘿嘿,真笨!”天義不樂意了,就說:“你才笨哩!”那時的我年幼無知,也喜歡議論別人的家長里短,以為這只是一個吃飽了撐的且無聊至極的話題,卻不想因此給天義帶來了麻煩,所以至今我仍心懷愧疚。

    也許天義的火氣還沒有消散,現在又受到刺激,心里的火氣更大了,這時候的人很容易把一些不愉快的事聯系在一起,他忽然就想到了趙成安剛才對自己的呵斥,再想到小姨生了孩子后好像沒有原來那樣喜歡自己了,他甚至對表弟也有了一些怨氣,總之敏感的天義心里有些不滿了,于是就賭氣說:“誰看不出來?像……趙成安,小眼吧唧的!”

    “???像他?”我們幾乎異口同聲。

    我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趙成安的形象,卷卷的頭發黑黑的皮膚小小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也就是說,徐全喜兒子的相貌也有這些特征??赡苓@些特征早就存在,只不過我們都沒有注意,而天義更善于觀察,所以能率先指出來。不錯,我們村子里只有趙成安兄弟幾個是卷發。

    天義說得無心,我們聽得也無意。

    可是,大人有心。大慶回去后便把天義的話跟父母學了,而他的父母又是嘴碎的人,端著飯碗就到鄰家去通報了,并特別強調是天義先說出來的;鄰家用心琢磨一番,越想越覺得是那么回事兒,甚至還悄悄去觀察了徐全喜的兒子,再細細跟趙家兄弟尤其是趙成安對照,于是就更加相信了。

    但是,這些議論仍然局限在極小的范圍內?;蛟S人們早就注意到了,只不過是天義率先捅破了這層紙,而此時的他終究還沒有意識到,一個天大的秘密因為他的那句話而漸漸浮出水面??墒?,接下來又發生了一件事兒,讓他漸漸明白了一些原本不該他這個年齡應該明白的事情。

    秋天,趙成安把牛買回來了,通知各家各戶到倉庫門口去領。那時候耕牛屬于生產隊,交給社員實行分散喂養,生產隊記工分,牛糞可用于自留地施肥。徐全喜帶著天義一起去拉牛,天義又看到了那個頭發略微卷曲、罵人很兇的趙成安,正在神氣活現地指揮分牛。

    徐全喜湊上去點頭說:“成安哥,哪一頭是我家的?”趙成安仰著脖子說:“等一會兒?!边^了一袋煙的工夫,趙成安把徐全喜叫到一邊,指著一頭牛說:“這頭給你家養吧,是犍子,工分高,好幾個人看中了我都沒給?!?/p>

    徐全喜急忙哈著腰說:“難為(多謝)成安哥了!嘿嘿!”趙成安揮揮手說:“這事兒老子說了算。這樣吧,你要是有心謝我,明天就請我喝酒,讓你媳婦炒幾個菜,誰也莫叫,就你陪我?!毙烊伯敿创饝聛?。

    天義去倉庫后面撒尿,忽然發現村里的兩個光棍也去了,直接從后門走進了倉庫,不過領走的不是牛,而是兩個姑娘,滿面悲苦的樣子。倉庫里平常極少有人光顧。沒過多久,從里面走出了大隊長跟他的另一個兄娃,兩人一邊走一邊把一卷紙往褂子荷包里塞。他們發現天義正探頭探腦的,就吼:“小狗日的,看啥看?沒見過錢的?”

    天義身子一縮,旋身就跑了。

    第二天晚上,徐全喜請趙成安吃飯。天義發現,自從趙成安進來,小姨臉上的笑容就收了起來,并且把兒子送到婆婆那里。徐全喜準備把酒席擺在徐家堂屋里,趙成安卻擺擺手說:“不用不用,就放你房間里吧,你不是已經跟你父母分家了嗎?”徐全喜說:“我們房間小,屁股大一個地方,不好意思?!壁w成安就說:“沒關系,不用客氣。抽空我跟我大哥說說,給你劃一塊地,蓋幾間房子,反正地有的是,土坯也有的是?!?/p>

    徐全喜連聲致謝。李香云卻陰沉著臉不說話。

    天義說不餓,堅持不進去吃飯,徐全喜只好作罷,轉身盛了一碗米飯端給他。天義怔了一下,扒了一口飯,下面就露出了鲹鰷和麻蝦,心里頓然覺得暖融融的,他沖姨父笑了一下,徐全喜也沖他眨了眨眼睛。

    幾杯酒下肚,趙成安的臉就變成了豬肝色。他忽然掏出一張錢來,讓徐全喜到村里的代銷店去買一包煙。徐全喜慌忙拿起自家的煙,趙成安卻說:“不吸這個,去買包好的,友誼牌的?!崩钕阍萍泵φf:“我去吧?!壁w成安卻說:“全喜去全喜去,你……還要給我添飯哩?!?/p>

    徐全喜起身出去了。不一會兒,天義忽然聽見小姨的房間里有響動,好像是椅子倒了,期間還有低低的說話聲。天義急忙走了進去。在昏黃的煤油燈下,趙成安一只手抓住李香云的胳膊,一只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一邊說:“自從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沒有碰過你了,你總得再給我一次機會吧?誰都比不上你!”李香云說:“把你手拿開!”

    趙成安說:“你看你現在這日子過得多好,生了兒子,徐家人多稀罕你!要是沒有我,你能有今天?你那兒子……嘿嘿,回頭我讓我大哥給你安排一個輕松的活兒,你得感謝我,也得答應我,再讓我搞一次,我們再約個時間好不好?”李香云紅著臉說:“不可能,你死了這條心?!?/p>

    此時的天義跟我一樣對一些事情雖然懵懂,但有時從大人們幾乎露骨的言談中,終究會理解一些皮毛。目睹了眼前的情景,忽然又想起了那天他說過的話,他意識到表弟的相貌和小姨的恐懼似乎都跟這個趙成安有關。他有一點點明白了,于是就站在門口大聲咳嗽了一下。

    趙成安急忙松開手,朝門口掃了一眼,悶悶地罵了一句:“小王八蛋,偏偏這個時候冒出來?!碧炝x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口。李香云趁機跑了出來,從天義身邊走過的時候用微弱的聲音說:“天義,可別對姨父說啊?!碧炝x點點頭。他對趙成安又多了幾分討厭,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直到姨父回來。趙成安繼續如常地吸煙喝酒。但是,天義終究還是沒有預見到,就是這個趙成安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當天晚上,天義有些悶悶不樂,不肯跟我出去玩。我回到他的住處時,他已經睡下了。我剛要睡著時,天義忽然把我叫醒了。我問:“天義,有事兒嗎?”他說:“曉明,能幫我一個忙嗎?”我問:“啥事兒呀?”他說:“嗯,我說……我的表弟長得像……趙成安,那完全是我胡扯的,你千萬不要相信。你能做到嗎?”說完盯著我,但很快又移開視線。

    我爽快地答應下來。我們是好朋友,不用問為什么。天義又說:“曉明,你不光不要信,還要替我說話,好嗎?”我問:“咋說?”他說:“你就對其他人說是我胡說八道的,都不要信?!蔽尹c頭同意。瞌睡死了。

    第二天中午,我帶著一個小伙伴在村子里四處游走,看見有人走過來了,我就說:“有人說徐全喜的兒子長得像趙成安,嗐,其實一點兒都不像,完全是打胡說!”小伙伴立即回應:“對,打胡說!”我們說得口干舌燥,聽的人卻莫名其妙,其中一個豁牙老頭子甚至說:“你說不像就不像?此地無銀三百兩!”嗐,這老不死的。

    現在看來,我其實幫了天義一個倒忙,等于把這個話題又翻了一遍,炒熱了,且越描越黑,越解釋越說不清楚。隨后,人們的興趣再次被調動起來,此前的信息經過一段時間的發酵醞釀窖藏,此時更加醇厚,更加有味道,更容易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 關于徐全喜的兒子長得到底像不像趙成安,越來越多的村民加入背后討論的行列。

    天義隱隱的擔憂終于變成了現實。

    我們村的社員們歷來喜歡聚在一起議論張家長李家短,借以打發無聊時光,徐全喜有時也加入其中??墒?,從那年初冬開始,人們一看見他走過來了,或者轉移話題或者閉口不談,好像有事情刻意瞞著他。

    一群人對一個人保守秘密,肯定不是好事兒。

    徐全喜意識到了,于是便多了一個心眼,終于在某天傍晚偷聽到了內容,當時就驚呆了,反應過來后,他沖進人群抓起那個話最多的人就打,其他人一哄而散。那個人拼命求饒,徐全喜問他聽誰講的,他吭哧半天說聽天義講的。徐全喜吼道:“放屁!天義怎么可能這樣講?”那人渾身哆嗦一下,說:“真的,他在路上說的,還有曉明也在場?!?/p>

    徐全喜放了那個人,雙手抱頭蹲在地上?;蛟S痛苦讓他喪失了理智,過了好一會兒,他猛然站了起來,徑直找到了我,問我是不是也聽天義那樣講過?我正在撒尿,對他的問題大吃了一驚。我雖然頑劣,但不想出賣朋友,于是搖了搖頭。徐全喜的眼睛里閃現出一絲欣喜,急問:“天義沒說過對嗎?”可我終究不愿撒謊,支吾著說:“我……沒聽到啊,全喜叔,要不你去問天義吧?!毙烊驳哪抗怊龅聛?,低頭慢慢走了。

    望著徐全喜漸漸縮小的背影,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多年后我終于明白,他寧愿永遠被蒙在鼓里也不愿明白真相,因為一旦明白了真相,就必然會打破平靜的生活,而被蒙在鼓里或許能夠求得一時的心安。

    所以,揭露真相有時候相當于揭開傷疤,不但傷疤的制造者不愿意,而且傷疤的擁有者也未必愿意。以此事為例,后來有人對我說,其實村里已經有人看出了問題,但他們不想得罪人,于是就保持沉默,等待其他人來揭開真相;如果別人揭開了,這個消息就會像瘟疫一樣蔓延。

    也就是說,揭開真相之前,大家都愿意裝糊涂,集體保持沉默;揭開真相之后,大家都愿意充明白,爭相發表看法。世界就是這么荒唐,這是否也是一種潛規則呢?少年的我想不明白,至今還是想不明白。

    天義很不幸地充當了第一個揭開傷疤的人。

    再來看徐全喜吧。他搖搖晃晃地回到家里,一頭倒在床上。天義從外面回來了,叫了一聲:“姨父?!睕]人答應。天義走進去發現姨父正在睡覺,這可是破天荒啊,于是就說:“姨父,你偷懶???”徐全喜還是不說話。天義又說:“姨父,我給你說個順口溜吧 —— 姨父是姨父,衣服是衣服,榆樹是榆樹,姨父穿著衣服去上榆樹,榆樹刮爛了姨父的衣服?!闭f完去掀開被子,卻發現姨父仰面躺著,淚流滿面。

    天義慌了,急忙問:“姨父,你咋啦?”徐全喜沒有回答。天義就再問:“姨父,你……不舒服嗎?”徐全喜的嘴唇動了一下,輕聲說:“天義……我問你……”天義立即說:“姨父,你問吧?!毙烊矃s嘆了一口氣,說:“唉,算了吧?!碧炝x愣了片刻,轉身跑了出去,徑直來到菜園里。正在挖地的李香云聽說了立即趕了回去,用手摸了摸徐全喜的額頭,不燙,于是就問:“全喜,你咋啦?哪兒不舒服?”

    徐全喜背過身去,還是沒有回答。

    李香云又說:“餓了吧?我來做飯?!?/p>

    吃晚飯的時候,徐全喜還不起來。李香云盛了一碗面條給他端過去,勸了一會兒還是不吃。李香云就說:“你到底是咋回事兒呀?像個娘們兒似的,一點兒都不爽快!”徐全喜忽然伸手把飯碗打翻在地。李香云瞪著丈夫說:“你……?不吃拉倒!”她把地上的面條收拾起來自己吃了。

    天義不敢出聲。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姨父發脾氣。

    半夜時分,天義起來上茅房,忽然看見小姨房間的燈還亮著。上完茅房回來的時候,他還聽見了一陣微弱的聲音,似乎是從小姨的房間里傳出來的。他感到納悶兒,小姨一向睡得很早,于是他就把耳朵貼著門縫。

    李香云說:“你今天到底咋啦?”徐全喜說:“你心里明白?!崩钕阍普f:“我不明白?!毙烊舱f:“你干的事兒你自己最清楚?!崩钕阍普f:“我……不清楚,你……說出來?!毙烊舱f:“哼,說出來丟人?!崩钕阍普f:“你……我咋丟人了?”徐全喜說:“唉 —— 天啊,這究竟是為啥呀?”說完,他終止了聲音,一片沉靜。

    天義準備離開的時候,一陣低沉悠長的聲音忽然又響了起來,而且是拼命壓抑住的。天義明白,那是徐全喜的哭聲。隨后,徐全喜沉悶地問:“有人說……兒子像趙成安,這……你咋解釋?”李香云渾身顫抖了一下,頓了片刻才說:“你瞎說啥呀?”徐全喜卻急促地說:“不,很多人都在說,無風不起浪;我細細看了看,兒子跟那趙成安真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說有那么巧嗎?你說,這到底為啥?你跟他難道……”

    一陣沉默。

    徐全喜又說:“你說話呀?”

    繼續沉默。

    忽然一聲斷喝:“你說不說?”隨后便是椅子倒地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又是一陣哭聲,仍然是低沉悠長壓抑的。李香云一邊哭一邊說:“全喜,既然你……看出來了,我也不想再隱瞞了。想當初,趙成安給了我哥哥嫂子一筆錢,說是讓我跟村里的另一個姐妹幫他們看牛,可誰想到……后來他把我們拐騙上火車,拉到這里賣掉;全喜,那個趙成安……他……他……”

    徐全喜幾乎咆哮起來:“他把你咋啦?快說!”

    李香云嗚咽著說:“他……他……他簡直不是東西,他把我們帶到這里后,讓我們住在倉庫里,說他老婆是大隊的保管,倉庫鑰匙在他老婆手上,住在那里很安全,我們就聽信了;誰想到半夜里他跟他大哥,還有他小弟……偷偷摸了進去,輪流把我們倆給糟蹋了……嗚嗚嗚……”

    徐全喜顫抖的聲音:“這……是真的?”

    李香云又說:“是的……他后來才把我賣給你?!?/p>

    徐全喜的聲音:“天??!”

    李香云的聲音:“我們不想活了,可趙成安他家的幾個兄弟輪流看著我們;我們想去告發,可他大哥是大隊長,告也是白告。后來我們想,既然失了身,說出去了總歸是丟人,于是就咬咬牙認了命,隨他把我們賣給誰。女人么,跟誰過不是過?我的那個姐妹,被賣到了離這里十里遠的地方?!?/p>

    徐全喜疑惑的聲音:“我們同房的時候,你不是見紅了嗎?”李香云的聲音:“我們結婚后,你看我不太情愿,好幾天都不碰我一下,還好吃好喝地伺候我,我覺得你是個好人,那天晚上就主動找你,我用竹簽把……那里戳破了流出了血,這才騙過了你,從此以后就鐵了心跟你過一輩子?!?/p>

    李香云頓了一下,繼續說:“后來我生了孩子,心里總想著應該是你的種,可當孩子的頭發慢慢變卷后,我才發現不對頭,但我不敢對你說實話,我怕你不要我了……全喜啊,你是個好人,我對不住你!如今你既然曉得了,要打要殺都由你吧……”說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又是一陣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徐全喜忽然一聲低吼:“趙成安,你這狗雜種,我要殺了你!”接下來,是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隨后是李香云的聲音:“他家親兄弟就有五六個,堂兄弟有十好幾個,半條莊子都姓趙,我們是外來戶,惹不起??!全喜,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不能去啊,你要是受不了就打我吧!”

    小兒忽然啼哭起來,大人的聲音才慢慢平靜。

    天義一夜未眠。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一家人都不說話,氣氛有些沉悶。以往,徐全喜總愛跟天義開玩笑,氣氛很是活躍。天義一邊吃飯一邊偷偷地看了姨父一眼,發現他的眼睛紅紅的,沒有了先前的活泛。

    兒子不好好吃飯,李香云不住地勸他,一口一口地吹涼了喂他,從前也是這樣??墒?,徐全喜今天卻不高興了,猛地把碗擱在桌子上,吼了一聲:“小狗日的,嫌紅薯稀飯不好吃是不是?哪兒有好吃的你到哪兒去!”

    李香云愣了一下,輕聲說:“你小點兒聲音,別嚇著娃子?!毙烊矃s又說:“不好好吃飯,餓死活該!小雜……”孩子“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李香云急忙抱起來拍著后背,走到門外面。天義發現淚水在小姨的眼眶里打轉,他想了一下,隨即起身盛了一碗飯,雙手遞到姨父面前。徐全喜抬頭看了看天義,伸手接過碗,吸吸溜溜地喝了起來。

    天義沒話找話地說:“姨父,我們還烙淡油饃吃好不好?”徐全喜沒有說話。天義又說:“姨父,這紅薯好甜哦?!毙烊策€是沒有說話。天義接著說:“姨父,我也喜歡吃紅薯干飯?!毙烊草p輕地哦了一聲。徐全喜的回應讓天義感到很興奮,繼續說:“姨父,我們學校也有一塊紅薯地,前段時間老師帶我們去挖紅薯,我一個人就挖了一筐子,老師還表揚我了?!?/p>

    這時,李香云抱著兒子進來了,接過話頭說:“聽說那塊地名義上是學校的,實際上是大隊長家的自留地,每年都讓學校幫他們種?!彼悄欠N沒有多少心計的女人,只顧自己說話,沒有注意徐全喜臉上的變化。

    徐全喜眉頭皺了一下,繼續喝稀飯,并不說話。李香云接著又說:“哎,全喜,我聽老師說,天義上學還要補辦一個手續,非得大隊長簽字不可。你抽空到大隊長家去一趟吧?”徐全喜卻撂下筷子,冷冷地說:“要去你們自己去吧,我沒這個閑工夫?!碧炝x跟小姨對視一眼,低頭吃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義跟大慶又發生了糾紛。

    那天下午放學后,我們走到村子西頭時遇到了一個鐵匠正挑著木炭疾走。天義忽然說了幾句順口溜:“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打毛鐵,毛鐵打了三斤半,娃娃仔仔都來看?!?/p>

    天義肚子里有好多順口溜,三不四地會冒出幾句,我很喜歡聽,就說:“天義,再說一個吧?!笨墒?,沒等他開口,大慶卻接過話頭說:“天義,天義,我來給你說一個 —— 你媽的頭像皮球,你媽的腰像大刀,你媽的腿像棒槌?!闭f完哈哈大笑。天義漲紅了臉,還擊道:“放你媽的屁!”大慶不高興了:“你敢罵老子?”天義說:“誰讓你先罵老子的?”

    大慶忽然冒出一句:“徐家的兒,趙家的種,竹籃打水一場空!”說完一臉的壞笑。這顯然是幾句意蘊豐富含義深刻讓人心照不宣的順口溜,且未必是屬于大慶的原創作品。我們愣了一下,其他幾個小伙伴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幾個坐在路邊的村人一邊笑還一邊對著天義的后背指指點點的,顯得異常興奮。也許生活太單調了,他們需要這樣的調味品。

    天義也聽明白了,咆哮道:“龜兒子,操你媽!”大慶叫道:“哈哈,你表弟就是野種,野種!”天義的臉由白變紅,由紅變紫,由紫變青,撲上去就給大慶一拳;大慶順手抓住天義的胳膊,輕輕一撥拉,就把他撂在地上,隨即騎在他身上。天義拼命掙扎,可終究不是對手,一會兒便被打得鼻青臉腫,發出了痛苦的叫聲。

    我看不下去了,上去一把將大慶推開,吼叫道:“你欺負人家天義算啥本事?有種沖我來!”大慶胖乎乎的,顯然是營養過剩,他扭頭看看我,一溜煙地跑了。我拉起天義,拍掉他身上的灰塵,扶著他往回走去。

    剛走了兩步,天義忽然從地上撿起半截磚頭,飛身向大慶攆過去。我預感到不妙,急忙將他攔腰抱住,他掙脫不了,就把磚頭砸了過去,磚頭從大慶的后腦勺旁邊呼嘯而過。天義狠狠地說:“操你媽,你等著!”

    夕陽西下,火燒云又出現了,可天義卻沒有抬頭看。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走進徐全喜家的時候,李香云正在給豬喂食,徐全喜蹲在大門口用紙卷煙葉末子吸,嗆人的味道在院子里飄蕩。李香云首先發現了天義臉上的傷,急問:“天義,你咋啦?”我搶先回答:“大慶打的?!崩钕阍茊枺骸按髴c打的?他為啥打我家天義?”我就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當然,我也說出了疑似大慶自編的那幾句順口溜。

    聽完之后,李香云發呆了,水瓢“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徐全喜卻一個箭步跑了過來,急問:“大慶真是那樣說的?”我說是的。天義也說是的。徐全喜猛然把煙屁股扔在地上,使勁兒用腳碾碎,雙手在空中揮舞一下,大叫一聲:“狗日的,不想活了?”轉身往大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時卻又停住了,稍停片刻,急轉身走了回來,伸手指著天義的鼻子說:“大慶那娃子是個甩貨,二流子,讓你莫跟他玩,你偏不聽?!?/p>

    天義低著腦袋說:“我沒跟他玩?!毙烊矃s說:“恁多娃子,他為啥偏偏跟你過不去?”天義說:“是他先罵我的?!毙烊灿终f:“管他誰先誰后,反正不要跟他在一起?!碧炝x囁嚅著說:“我,我,我……”徐全喜猛然打斷天義的話:“那大慶姓趙你曉不曉得?以后離他遠點兒,見到他了少說話,一些話不說出來會憋死你?咹?你今年十三歲了,也該懂事兒了!”說完,猛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李香云始終扶墻站著,任憑豬圈里的豬哼哼直叫。徐全喜的父親聽見他的叫聲后,來把兒子勸走了。徐全喜的母親斜了李香云一眼,抱起孫子,搖搖頭走了。片刻之后,李香云忽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天義急忙走過去問:“小姨,你咋啦?”李香云又嘆了一口氣。

    天義再問:“小姨,你沒事兒吧?”李香云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天義的頭,好一會兒才說:“天義,聽姨父的話,以后別再跟大慶一塊兒玩了,也不要再多說話了,你明白嗎?天義啊,小姨……”李香云忽然垂下頭,說不下去了。天義也用哭腔說:“小姨,我記住了?!?/p>

    李香云就說:“這就好,我來給你做飯吧?!闭f完想站起來,卻一腳踩在潲水上,摔倒在地。天義急忙拉住她的手,叫道:“小姨,小姨,你不舒服嗎?”李香云笑了一下說:“沒事兒,小姨有點兒累了,歇一會兒就好了?!?/p>

    這時,我的母親來叫我吃飯,而天義家的晚飯還沒有著落。母親猶豫了一會兒,對李香云說:“大妹子,叫天義到我家去吃晚飯吧?”李香云卻擺擺手說:“不行不行,我這就來做?!蹦赣H一把拉住她的手說:“大妹子,我家曉明跟天義也算是有緣分,你就不要客氣了?!闭f完拉起我跟天義就走了。

    母親做的芝麻葉面條真好吃,我一連吃了三碗,天義也吃了三碗。吃過晚飯后,我們就要到徐全喜家去,母親轉身端出一個缽子對天義說:“天義,把這幾個紅薯給你小姨帶回去,她怕是還沒吃晚飯?!碧炝x推了一下,母親又遞了一下,天義于是就接住了,低著頭走了出去。

    當天晚上,我在睡意朦朧中,忽然聽見李香云的房間里傳出一陣奇異的聲音,開始好像是一陣謾罵,其中還有“你這賤貨”之類的字眼;接下來是一陣噼里啪啦,好像是手掌重重地落在皮膚上;繼而是小兒的啼哭,其間還有一陣抽抽搭搭,可這些聲音仍然擋不住濃濃的睡意。

    第二天早上起來后,我無意中看到,天義的眼睛紅紅腫腫的,就像被煙熏火燎了一樣,無精打采的樣子;李香云的臉上有一道道紅紅的印痕,更是“油紅四白”的,好像是手指頭留下的。天義就問:“小姨,你臉上咋啦?”李香云回答:“不小心碰到墻上了,沒事兒?!?/p>

    該上學了,我跟天義迎著寒風走出村子,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我從書包里掏出一個饃饃遞給他,他遲疑了一下,隨即接住了送進口中,轉眼間就吃掉了一半,噎得脖子都伸長了,眼淚都快流了下來。

    我看著天義,他的眼睛仍然是清亮清亮的,能照出我的影子,可是,今天卻顯得有些呆滯,眼珠仿佛被拴住了;他的臉蛋也消瘦了一些。我忽然覺得很難受。他原本跟我一般大,卻有著我所沒有的憂郁,生活為何如此不公?

    盡管不愿意,我還得繼續往下敘述。

    星期天的下午,天義拎著一只籃子去撿糞,慢慢就走到一片桑樹林旁邊。此時暮色漸藍,倦鳥紛紛歸林。天義不由自主地往西天上看了一眼,可是沒有火燒云。我們這個地方冬天極少出現火燒云。他低下頭去撿一坨豬糞,忽然聽見一陣聲音從桑樹林里傳了出來。

    一個女人說:“你放開,不然我喊了?!币粋€男人說:“你喊吧。屎不臭,挑著臭,你不怕丟人?”女人說:“你這畜牲!”男人說:“來吧我的心肝兒,我們快活快活……”天義聽出了聲音是誰,瞬間熱血沸騰,拎著糞耙子就跑了過去,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在幽暗的林子里,李香云已被趙成安按在地上,趙成安正在脫她的衣服,李香云拼命地掙扎。

    天義鼓足勇氣大吼一聲:“你……住手!”趙成安渾身哆嗦了一下,扭頭看了看,隨即叫道:“又是你這個小狗日的,快滾,不然老子掐死你!”天義覺得一股熱血在身體內回蕩在血管里奔流在肌肉中聚集,他“啊”了一聲,舉起糞耙子就打了過去。趙成安沒想到他會來真的,急忙滾到一邊。天義的糞耙子落空了,人卻重重地摔在地上。趙成安爬了起來,立即反撲過來。

    關鍵時刻,天義猛然大叫起來:“快來人呀 —— 抓壞蛋呀 ——”聲音洪亮高亢,在曠野里極速穿行,整個村子都能聽見。趙成安心里虛了一下,還是不甘心,繼續朝天義撲過來。就在這時,兩個人飛奔而來,趙成安一看勢頭不對,急忙落荒而逃。

    來人一個是徐全喜,另一個是大慶的父親。徐全喜一看衣衫不整的李香云,頓時就明白了;大慶的父親則轉身走了。徐全喜呆呆地看著妻子,忽然雙手抱頭蹲在地上。李香云整理好衣服站了起來,獨自往回走去。徐全喜突然跳了起來,一個箭步奔過去,“啪”的一聲脆響,李香云的臉上挨了重重的一擊。徐全喜用顫抖的手指著李香云說:“你、你、你、你,你這破貨!我們徐家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李香云靜靜地看著徐全喜,一句話都不說,兩股鮮血順著嘴角往下流。天義忽然覺得,小姨嘴角的鮮血看起來好像火燒云,鮮血一般紅彤彤的火燒云??!

    天義又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第二天早上,他發現小姨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想問一句,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我去約他上學,他卻說不想去了,想在家照顧小姨,我只好一個人走了??墒?,我還沒有走出村子,忽然聽見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還有一陣叫喊:

    不好了,不好了,李香云上吊了!

    我急忙奔了回去,徐家院子里已經站滿了人;徐全喜跟幾個兄弟坐在石板上吸煙,面無表情。我從人縫里擠了進去,只見李香云躺在堂屋地上,旁邊一個人在給她掐人中,她的脖子上有一道紅??;一根繩子從屋頂的大梁上懸掛下來。天義拉住李香云的手一邊哭一邊說:“小姨,你醒醒啊,你可不能撇下我??!”

    過了好一會兒,李香云動了一下,出了一口長氣,眼睛隨即也睜開了。有人說:好好好,醒過來了。天義雙手抓住李香云的胳膊,一邊搖晃一邊說:“小姨,你醒了……我沒照顧好你,我不該去上茅房??!”李香云看了天義一眼,兩滴豆大的眼淚滾落下來,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門口立即有人喊:“全喜,全喜,你媳婦醒過來了?!币贿B喊了好幾聲,徐全喜才慢吞吞地走了過來,瞥了一眼李香云,吐出一句:“丟人!”遂轉身欲走。天義很希望姨父能對小姨說幾句安慰的話,或者拉一下小姨的手,可是徐全喜卻沒有,天義便感到失望極了,于是哭著說:“小姨,你好可憐??!小姨——”

    徐全喜立即停住了腳步,扭頭呵斥道:“你嚎喪???別哭了!”天義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站了起來,怒目而視徐全喜,眼珠幾乎飛了出去,心中積壓的委屈憤懣傾瀉而出,啞著嗓子叫了起來:“徐全喜,有能耐你去找姓趙的算賬,打我小姨算啥本事?真是窩囊廢……”

    人們都愣住了,沒想到一個少年竟然有如此氣概,仔細打量才發現他的個頭比剛來時高了不少,身體正在強壯起來;徐全喜也愣住了,反應過來后,額頭上的青筋都暴突出來,他伸手狠狠地扇了天義一個耳光,罵道:“小狗日的,要不是你嘴長,哪有今天的事兒?叫你還胡說八道!嘴賤!”

    有人搖頭,有人嘆氣,還有人說:“是啊,誰讓你說出來呢?”而我卻呆住了。時隔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過來,有時候,知道真相比蒙在鼓里更痛苦,所以有些人寧愿做一個被蒙在鼓里的麻木者茍且偷生,也不愿做一個知道真相的清醒者直面現實?,F實就是這么荒唐。

    天義臉色蒼白,圓瞪雙眼“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李香云掙扎著爬了起來,抱住天義放聲大哭:“天義 —— 我的天義啊,小姨對不住你??!小姨不該讓你留下來??!”那悲愴的哭聲至今還縈繞在我的耳邊,揮之不去。而天義的眼色血紅,射向天空,仿佛可以點燃一片火燒云。

    徐全喜的母親過來勸兒子消消氣,可他卻說:“讓她去死吧,都死了才好!”他的母親就說:“全喜,你媳婦可是我們花錢買來傳種接代的,她要是沒了,錢不是白花了?那可是屙屎打噴嚏 —— 兩頭蝕!再說了,她如今又有喜了,你看著辦吧?!毙烊脖ё∫豢每嚅瑯?,指甲扎進了樹皮里。人們紛紛走開了,走到大門口的時候,我聽見一個人悄聲說:“唉,徐家兄弟都是軟蛋,只會在女人身上出氣?!?/p>

    從此以后,徐家加強了對李香云的看管,無論她走到哪里都有人跟著。她想死都沒有機會。隨著她的妊娠反應越來越強烈,徐家人對她似乎好了一點兒。既然死不了,那就活著吧,像牛馬豬一樣地活著,何況她也實在放不下天義。那就像牛馬豬一樣地活著吧。

    天義的生活一如往常,每天燒火、吃飯、上學、看書、睡覺、撿糞、拾柴,只是極少說話,進出的時候把頭埋得很低,不敢看徐全喜一眼。他跟小姨只是用眼神交流,好像彼此鼓勵要活下去。日子過得沒滋沒味。

    一個雪花飄舞的傍晚,天義放學回來后沒事可干,就坐在門樓下寫作業。很快就寫完了,他找出一本舊書看了起來,當然還是那篇《火燒云》。他看一會兒書就用手支著下巴望望西天,而西天上一片昏暗。我至今都弄不明白他為啥那么喜歡火燒云,或許那是他心中的某種寄托?

    徐全喜回來了,把鐵鍬使勁兒地往墻角一扔,進屋去了,而天義絲毫沒有聽到。他的心思都在書本上,在火燒云上。一盞馬燈掛在他頭頂上方的墻上,那是徐全喜新買的。夜幕悄然拉開了,徐全喜忽然在堂屋里叫了一聲:“天義,把馬燈拿來?!碧炝x卻沒有反應。徐全喜又叫了一聲,天義還是沒有聽到。徐全喜不耐煩了,吼叫:“天義,你聾了嗎?”

    天義身子一緊,急忙跳了起來,當他明白徐全喜的意思后,急忙取下馬燈,疾步向堂屋走去,一只手拿著馬燈,一只手拿著書本。也許是因為地太滑,也許是因為太緊張,天義一下子摔倒在地上,馬燈被扔出去很遠,撞在一塊石板上,玻璃燈罩瞬間便碎了,散發出濃重的煤油味兒。

    天義一聲驚叫,臉兒都白了。

    徐全喜聞聲沖了出來,指著天義罵:“你眼睛瞎了嗎?”天義怯怯地說:“我……我不小心……”徐全喜見天義手里還拿著一本書,氣更不打一處來,上來一把將書本奪過來,刷唰唰地撕碎了,一邊撕一邊說:“天天回來只曉得看書,連活兒都不想干了,我叫你看!我叫你看!”隨后手一揚,紙片兒飛上了天空,又紛紛飄落下來,就像雪花一樣。

    天義感覺到那篇《火燒云》被徐全喜撕碎了,同時被撕碎的似乎還有他的某種幻想,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就像夕陽跌進了水里,周身感到冰涼,于是就嗚嗚地哭了起來。李香云走出來拉住丈夫說:“你撕他的書干啥?天義就喜歡看書?!毙烊矃s氣呼呼地說:“喜歡看書頂個屁用?以后還不是照樣修地球?”李香云說:“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天義想加把勁兒……”

    徐全喜蹲在地上一邊收拾玻璃碎片一邊說:“考個屁!還不是‘瞎子打燈籠 —— 白費一支蠟’?家里就這個條件,還讀啥書?從明天開始不去上學了,你聽見沒有?”天義小聲嘀咕一句:“就要去?!毙烊擦⒓雌瓶诖罅R:“你還敢犟嘴?想讀書給老子滾回四川去讀!”李香云又說:“全喜,馬燈壞了再買一個,何必跟一個小娃子過不去?”

    徐全喜使勁兒擺了一下手,說:“再買一個?你說得倒輕巧,一個馬燈值多少錢?得掙多少工分才換得回來!媽的,老子要是有錢,何必到外地去買個媳婦……”他忽然不說話了,把馬燈殘體扔在地上,扭身走進堂屋。

    李香云愣怔了一會兒,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忽然看見天義還站在雪地上發呆,急忙走過去把他拉回到門樓下,然后又撿起馬燈,放在灶戶里的墻角處,見煤油漏了出來,她就拿起用禿了的半截笤帚擦了一下,隨手把笤帚扔在地上。笤帚上散發出濃重的煤油味。

    當天晚上,我去徐全喜家睡覺的時候,天義正在發呆,床頭放著我的那本書,還有幾張被撕碎的紙,被他一一拼接起來并撫平了整整齊齊地放在書本旁邊。我問他是咋回事兒,他簡要地對我說了,然后又說:“曉明,我以后一定會還你一本書?!蔽覕[擺手說:“不用了,不用了?!碧炝x卻說:“等我回四川了,就把我的那本書給你寄過來?!蔽壹泵枺骸澳阋吡??”

    天義點點頭,又搖搖頭。

    或許天義真的動了回家的念頭,于是就說給小姨聽。李香云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天義啊,你的日子不好過,小姨這心里也難過!小姨明白你的心思,可老家隔這么遠,不是說回去就能回去的,再等等吧,說不定過年的時候你媽就來接你了,再……等等吧?!?/p>

    天義卻說:“不行,我現在就要回去?!崩钕阍普f:“你這孩子呀,咋說風就是雨?”天義又說:“小姨,你送我回去吧?!崩钕阍崎L嘆了一口氣,說:“天義 —— ,小姨巴不得送你回去,可他們不會放小姨走?!碧炝x就說:“不行我就自己回去?!崩钕阍瓶拗f:“天義啊,這么遠的路,你一個……小孩子家,小姨哪能讓你一個人回去?你要是有個……意外,我咋對得起你的父母?唉,當初都怪我,不該把你留下來……”

    眼淚一滴一滴灑落在天義的手上。

    天義于是不再提回家的事兒了??墒?,天義卻不愿意放棄他的課堂,第二天照常去上學,被徐全喜罵了一頓;第三天,他又去了學校,回來后徐全喜把他的書包扔到門外,天義說了一句:“你憑啥扔我的書包?”隨即招來徐全喜的一陣拳打腳踢;李香云出來阻攔,也挨了一耳光。李香云捂住臉說:“天義,你就聽姨父的,不去上學了,算我求你了,好嗎?”

    天義呆立片刻,轉身沖進灶戶撲在床上哭了起來。從此以后,他不再去上學了,每天跟在小姨后面干活兒,整天幾乎不說一句話。跟徐全喜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不抬頭,更不看徐全喜,可當徐全喜轉過身子的時候,天義的目光便像利箭一樣射向他,連李香云都感到不寒而栗。

    李香云有一種隱隱的不祥之兆。

    這種感覺不久就得到了證實。那是年關將近的一天下午,天氣晴朗,傍晚時候火燒云又上來了,整個天空都是紅彤彤的,就像被一把大火燒著了,人、豬、雞,樹、菜、麥,上面都被涂染成金黃色,好看極了。我們這個地方冬天極少出現火燒云,但那天的火燒云卻格外壯觀,引得人們紛紛駐足觀看,天義也久久地凝視天空,直到火燒云慢慢退去。

    生產隊里殺了豬,給每家每戶都分了一點兒肉。在火燒云的紅色光芒里,徐全喜把自家分的豬肉全都給父母拎了過去,切幾片肥肉熬了一鍋蘿卜,一家人吃得油光滿面;還灌了一壺酒,幾個兄弟個個喝得東倒西歪??墒?,卻沒有李香云跟天義的份兒,他們只能聞香。

    天義吃了一口面條,忽然說:“小姨,好香?!崩钕阍啤班拧绷艘宦?。天義又說:“小姨,他們在吃肉,好香?!崩钕阍朴帧班拧绷艘宦?。天義接著說:“小姨,他們吃肉咋不叫你呀?”李香云說:“快吃飯吧,一會兒涼了?!碧炝x卻繼續說:“小姨,你不是他們一家人嗎?”李香云沉默片刻,悶悶地說:“你咋這么多廢話?快吃!不吃拉倒!”

    天義忽然叫了一聲:“狗日的!太過分了!”說完使勁兒地把碗扔在地上,瞬間碎成數塊,發出了刺耳的聲音。李香云急忙攔住他說:“你小點兒聲,莫讓你姨父聽見了?!碧炝x卻說:“聽見了又咋的?大不了攆我走!”

    李香云不說話了,彎腰去撿破碎的瓷片,卻一不小心被劃破了手指,鮮血直流。天義急忙捏一些鹽撒在傷口上,找來一綹布為小姨包扎。偶然抬頭,他發現小姨淚流滿面。天義心頭為之一顫,顫在心尖上的痛??!

    他不想讓小姨再受這種煎熬了。

    洗碗的時候,天義對著案板上的那把菜刀看入了神,還伸手摸了一下刀刃,很鋒利。他的心里猛然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那盞摔壞的馬燈就放在灶戶的墻角處,雖然不能用了,但里面還有很多煤油,發出刺鼻的味道。

    我去徐全喜家的時候,天義卻說最近身上老是癢,估計是長了疥瘡,怕傳染給我,讓我先回家睡一段時間。我沒有多想就回去了。我走后沒多久,徐全喜搖搖晃晃地回家了,倒頭便睡,一會兒就鼾聲如雷,而天義卻輾轉難眠。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悄悄地爬了起來,借助外面的月光,從案板上拿起那把菜刀,悄然來到徐全喜房間門口,用菜刀撥開門閂。

    走進房間,徐全喜依然鼾聲如雷。淡淡的月光中,天義能隱約看見他的輪廓,天義稍稍猶豫了一下,隨后便舉起了菜刀。那把菜刀很大,寒光閃閃??墒?,當他把菜刀舉過頭頂的時候,卻發現李香云站在他的面前。李香云問:“天義,你想干啥?”天義回答:“我……我要殺了他!”李香云說:“你不能這樣,他是你姨父?!碧炝x說:“不,我沒有這樣的姨父?!崩钕阍普f:“天義你聽著,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p>

    天義問:“小姨,他天天罵你打你,你為啥還這樣向著他?”李香云猶豫了一下,哭著說:“天義啊,不管咋說,他都是小姨的男人,你的姨父;我曉得你恨他,可那不是你姨父的錯,他心里也苦??!一切都是趙成安造成的!你要恨就恨趙成安吧!放過你姨父……”

    天義呆了一會兒,菜刀“哐啷”一聲落在地上。

    再次躺下的時候,天義更加睡不著了,耳邊總是響起小姨剛才說的話:一切都是趙成安造成的!你要恨就恨趙成安吧!他的眼前總是浮現出趙成安糾纏小姨的景象,心頭的怨恨在慢慢升起,勇氣也漸漸增大。

    天義想了很久,終于明白了:如果說自己的內心充滿著痛苦,那么,痛苦的根源就是趙成安。于是,他對趙成安恨之入骨,徐全喜則退居次要位置。天義也不愿意看到小姨一個人孤苦伶仃,他忽然有了一個沖動。

    第二天一切照舊。第三天一切照舊。

    第四天下午,天義跟小姨從菜園里挖地回來,路過生產隊牛欄的時候,趙成安和幾個人正在出糞,看見天義走過來了,趙成安忽然把鐵鍬一揚,一些碎小的糞塊紛紛揚揚地從天而降,落了天義和李香云一身。天義氣憤地說:“你……咋往我們身上撒糞?”趙成安看了天義一眼,突然一笑:“就撒你們了,咋的?”天義紅著臉說:“你……”趙成安仰著臉說:“小王八蛋,能把老子毬啃了?”

    天義還要說話,卻被小姨拽走了。他清楚地看見,徐全喜剛好路過這里,卻像沒看見似的轉身而去。天義腳步踏踏地回到家里,坐到凳子上了胸脯還在劇烈地起伏。李香云給他端來一碗水,他接過來一飲而盡,放下碗的時候,淚水卻流了出來。他問:“小姨,那個姓趙的為啥總欺負我們?”李香云怔了一下,說:“天義啊,是小姨連累了你?!?/p>

    天義卻猛然站起來說:“不,小姨,你不能這樣說!我曉得你心里很苦,他們都欺負你,欺負我們,這究竟是為啥?小姨……我不想留在這里了,小姨,我們回老家好不好?”此時的天義衣衫破舊,目光散亂,全然沒有了往日的清秀。李香云呆呆地站立,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一把抱住天義,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天義啊……天義……你不該到……這里來啊……天義……嗚嗚嗚……是小姨把你給害了!”

    天義漸漸平靜下來,盯住墻角的馬燈看了一會兒,又看了看那半截笤帚,他忽然擦掉眼淚說:“小姨,我們做飯吧?!闭f完這句話,他的眼睛里閃出兩道寒光,飛到趙成安家的屋頂上;灶膛里熊熊燃燒的火焰映照在他的瞳孔上,宛如跳躍的火燒云,宛如在屋頂上跳躍的火燒云。

    吃過晚飯,天義早早地躺下了,內心的那個沖動更強烈了。夜半時分,天義抓起半截笤帚帶上火柴拎著那個馬燈的殘體悄悄溜了出來,徑直往趙成安家走去。來到趙家窗戶下,他輕輕地把罩在窗戶上的一層塑料揭下,然后把馬燈里的煤油倒在笤帚上,用火柴點燃笤帚,使勁兒地扔了進去。做這一切的時候,他不慌不忙,鎮定自若。他相信能夠準確地扔到床上。

    笤帚很耐燒,火力也很持久。

    隨后,天義又點燃了趙家房屋山墻旁邊的那堆麥稈。沒過多久,趙家屋里便起火了,外面也燒著了,火借風勢越燒越旺,大火把整個天空都映紅了。天義抬頭看了看,天空上的烏云好像被點燃了。他的腦海里忽然閃現出他剛到這個村子那天所看到的火燒云,就像大火一樣在趙家屋頂上燃燒。當初那片火燒云幻化成眼前這通大火。

    天義輕輕地說了一句:“呵,火燒云!”

    ……

    萬幸的是,村民們及時趕來,救出了趙成安及其家人,但房屋卻被燒毀。青石橋鎮的公安特派員很快趕來,在灰燼中發現了那盞殘損的馬燈,循著線索找到徐全喜家,話還沒說出口,李香云便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跌在地上,大叫一聲:“天義啊 —— ”徐全喜則蹲在地上一言不發。

    隨后,人們開始四處尋找,卻怎么也找不到天義了。一些人把他來到趙凼大隊后所發生的事情回顧了一遍,忽然搖著頭說:“唉,這娃子,誰讓你胡說八道呢?把自己也給害了?!庇腥肆⒓锤胶停骸笆前?,誰讓他那么嘴賤呢?”大隊長則跺著腳說:“小雜種,老子逮住你了非把你的皮扒下來不可!”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當天義點燃的那場大火漸漸被人們淡忘的時候,村里被趙成安帶回來的另外幾個外地媳婦也陸續生了孩子,幾乎個個都是卷發。人們豁然明白過來??善婀值氖?,再也沒有哪個人敢捅破這層窗戶紙了,也沒有人在背后議論了,仿佛這事兒就沒有發生過。

    又到秋天了,趙成安和他的兄娃又開始外出買牛。而天義仍然下落不明,不曉得跑到哪里去了。多年后,當趙成安和他的兄娃被公安機關抓獲時,天義仍然下落不明,不曉得跑到哪里去了。如今,天義仍然下落不明,不曉得跑到哪里去了,不曉得跑到哪里去了……天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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