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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12期|熊紅久:被時間鍍亮(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12期 | 熊紅久  2024年01月10日08:25

    熊紅久,出生于新疆博樂。先后在《中國作家》《當代》《詩刊》《青年文學》《散文選刊》等雜志發表作品一百五十多萬字。出版有文學作品集《叩拜天山》等八部。中國作協第十屆全委會委員,新疆作協副主席,現供職于新疆文聯。

    完婚第三天,父親帶著母親從長沙出發,四天四夜的綠皮火車,等抵達烏魯木齊,腳都腫了。

    博樂縣城還沒通公共汽車,好不容易搭輛貨車,塵土飛揚,坑洼遍地。又顛簸了三天,早已肝腸寸斷,五官扭曲。一下車母親就哭了,眼前幾排低矮的平房,一條土路上跑著驢車。虛土蓋過腳脖,四周遍布荒漠,與歌曲里的牧歌悠揚、瓜果飄香反差太大。父親局促地搓著手,愧疚地說:“這里是縣城,離咱們要去的兵團連隊,還有六十多里呢!”

    淚水很快就被粗糲的陽光和硬朗的漠風曬干吹干,母親知道,自己水秀江南的運命,已被蒼茫大漠所阻隔了。

    母親說,一九六七年初春,下了一場大雪。半夜時分,她肚子突然劇痛,有早產跡象。父親趕忙叫了一輛馬車,把她從六連送往十幾公里外的團部醫院。車夫姓馬,是回族。母親的呻吟催促他不停地揚起皮鞭。車輪在翻漿的沙包和泥淖間跳躍,顛簸考驗著一個年輕母親的承受力。在離醫院還有一公里時,隨著一次車輪的騰空,我迫不及待地從母體里沖了出來,并把第一聲啼哭,匆忙而嘹亮地留在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五師八十九團一個叫塔斯爾海的地方。

    母親也常常談起她的家鄉,一個湘江流過的地方。說外公是個船員,母親的童年是在船上度過的。但談得最多的還是六十年代初,她十八歲嫁到新疆的生活。談住在地窩子里,冬天用紅柳疙瘩取暖,第二天早晨醒來,屋里的水結一層薄冰。談用鐮刀收割麥子,右手打滿血泡,就用左手割。談親手和泥打土塊,在地面蓋起的第一幢房子。談把我生在馬車上。談八年一次探親假。談她死后要和父親埋在一起,埋在新疆這片干燥的土地里。每每說到這兒,我的內心總會涌出許多感動來。我知道,母親的很多往事已經被新疆的土地和新疆的時間收留了。她在這片土地上已經生活了六十多年,土地認識了她,她也和它們結成了親戚。她的皮膚,這里的氣溫是熟悉的;她的胃口,這里的糧食是熟悉的;她的習慣,這里的環境是熟悉的;甚至她的風濕病,這里的陰雨天是熟悉的。外公外婆在世時,母親回湖南探親,待不了多久就會打電話來,不停抱怨已經不能適應的南方。要么是夏天無處可逃的悶熱;要么是冬天沒有暖氣的陰冷;要么是人滿為患的擁塞;要么是缺乏交流的無聊。她常常假期未滿,就踏上返程的列車。

    地下室走廊,光線幽深而昏暗。母親的雜物間被一柄銹跡斑斑的老式鎖頭牢牢把守著,使得這個私人空間,滲漏出些許隱秘的內涵。我把黃銅鑰匙艱澀地插入鎖孔,有了一種進入往昔的錯覺。費了些工夫,才啟開,想必母親也很久沒有進來了。推開門就聞到一股久遠的霉味,潮濕陰冷立即控制了嗅覺,而后,昏暗又將原本恍惚的視線,溶解在了小屋的混沌里。味道和光線讓這間屋子彌散著歷史的氤氳。在我看來,歷史感一般都來自陌生和陳舊,當時間成為包裹事件的外衣,將我們的關注停滯在真相之外的時候,一些小小的物件,構成了零碎的記憶,成了解碼生活的密鑰。

    母親的風濕腿愈發嚴重了,這都是四十多年前埋下的病根。作為第一代兵團軍墾,開荒造田,灌溉土地,她的雙腿常年浸泡在冰冷的雪水里,把自己年輕的身體,當成抵御嚴寒和高強度勞作的器皿,盛滿了自豪與堅定。在人與自然的對抗中,青春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但當日子一層層剝離掉最初的盎然,只剩下彎曲的骨骼,勉力支撐著他們的老態,豢養成疾的惡犬終于蘇醒過來,開始噬咬這些日漸衰敗的軀體。

    母親六十歲時,第一次被推進手術室,腿部靜脈曲張已經很嚴重了,扭曲的血管將表皮高高頂起,像雨后即將破土的蘑菇。鋒利的手術刀將伴生她六十年的血管進行了裁剪,截彎取直后,又埋入膚內,再縝密地縫綴起來,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刀疤不會控訴,卻以疼痛的方式向母親發難。床頭堆滿的藥瓶和慢慢滴入的液體,構筑起健康的全部內容。

    我見過不少弓腰彎背的拄棍人,大都是我熟悉的鄰居,曾經在童稚的仰視里,他們是一些多么偉岸的人??!肩扛背負、揮汗如雨。如今,大都一寸寸地矮了下去,像被時間的大錘一點點揳進了土里。我不知道,當初他們為什么沒為自己留一口元氣,來抵御后半生的艱難。耗干了精髓的肉身,讓他們外表看上去就像鑿空的樹干,皸裂的表皮維持著銹空的肌體。

    我走入地下室,完全是個偶然。中午在母親家吃飯,她斜靠在沙發上,忽然談起了我出生的連隊。退休之后的母親,有了更多閑暇的時間,就像當年用一瓢瓢井水育活菜苗一樣,如今用一天天閑置的時光,潤活那些沉寂已久的往事。所以,許多我都模糊了的細節,她竟能描述得細致入微,其狀態已十分接近業務嫻熟的倉管員在清點積壓的庫存品。這讓我常常覺得,我只是把她的身體接到了城市,而她的魂魄被更多的故事羈絆住了,滯留在生活了四十多年的連隊里。順著母親的回憶,我很快就能追上那些行將逃離的細節。母親說,很多我童年的物件,都沒舍得丟掉,即使搬家,她也不嫌其重,細心收藏好,存放在本就不寬的地下室。

    打開頂燈,狹窄的地下室豁然通亮,擁擠的雜物清晰可辨。盡管有不少物品堆疊遮擋,但依然輕易就看見了那些擁擠在墻角的童年證據:舊紙箱里的連環畫書、一柄銹跡斑斑的斧子、絳紅色的小飯桌、烤餅子的小平鍋……它們看上去既忍辱負重又恪盡職守。尤其是緊靠墻邊的藍木箱,鐵鎖緊扣,像極了四十年前的冷酷表情。還有被磨鈍的柳木把鐵鍬,斜靠在門后,像勞累休憩的老農。甚至那只拾麥穗用的破柳筐,也沒舍得丟棄。撫摸這些熟悉的物件,感受到童年的溫度,輕易就能啄破時光堆砌的厚殼,抽絲剝繭,抵近真相。我期望再一次讀懂它們,這些寶貝曾經是多么地豪言壯語??!如今喑啞在了這幽謐之中,像失寵的嬪妃,墮入冷宮。

    光線很快就揭露了它們的本質——陳舊、破敗、藏垢納污,甚至還有些猥瑣。我很驚詫與它們這樣對視,讓我想起那些佝僂著的老鄰居。按照歲月的安排,它們把自身的價值提煉出之后,便成了一堆熬剩的藥渣,丑陋地蝸居在這幾平方米的狹窄空間里。原以為早就落魄到舊貨市場了,或被某個拾荒者撿走,直至龍骨散架、魂體背離,成為爐膛的回光。

    是母親用原始的情愫,挽救了這些舊物,讓走遠的時光,有了依靠的載體。

    打記事起,就一直居住在用土塊壘起的平房內。斑駁的墻壁,頂棚上耷拉下來的蘆葦,皸裂的木質門窗,都被梭梭柴的青煙熏成了黧黑色。這種形象的注解,讓我們艱苦的生活有了懷舊的深刻。

    這些屋子,是父親和他的軍墾戰友們,一桶水一鍬泥,親手在沙塵肆虐的荒漠中建造出來的。在我孩提的印象里,這土屋天生就如此破敗,像滄桑的奶奶,仿佛從來沒有年輕過。好在屋子的舊陋并不影響童年的快樂,鄰居間那些與我年齡相仿的伙伴,成為快樂的重要元素。一個個被我熟記了幾十年的名字,就像種在心里總也不能收割的莊稼,枝繁葉茂又遙不可及。

    家都靠在一起,積木一樣擺放成了連隊西南側的第一排平房。

    父輩們用青春、血汗、十幾年的光陰和一堆銹爛的鋤頭,將戈壁荒灘改造成了萬畝良田。一幢幢土屋好似一群累倒的漢子,直挺挺橫臥在田邊。每幢有十間房,兩兩相通,能住五戶人家。白楊樹林將連隊四方四正地分割成幾個居民區。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操著各式的口音雜居在一起,就像一塊田地里生長的多種作物,雖神態各異,卻相互依存。

    在鄰居中與我最要好的當數建中,他家剛好居住在這幢屋子的中間。之所以要好,是因為我可以隨意地在他們家吃飯或者睡覺,盡管兩家相隔不足五十米。這個有四個男孩的家長姓董,因為個頭高大,大家都叫他大董,整個連隊的人都這么稱呼。和其他人一樣,很多年之后,直到我離開那里,除了外號,我一直叫不上他具體的原名。作為甘肅人,他有著極愛吃醋的嗜好。晚飯時分,整幢房子的人家,都會走出屋子,蹲在門口,邊吃飯邊聊天。孩子們總是最快活的,端著和腦袋差不多大的海碗,來回穿梭,相互品嘗各家的風味,極像現代意義的雞尾酒會。由于毫無二致的貧困,一般情況下,每家的菜碗里,都發現不了葷腥。這時,誰的碗里能增加一些與眾不同的佐料,就足以引起我們十分的好奇。董建中的父親就是往碗里加醋的時候,引起我注意的。他將小半瓶醋倒進了盛著大半碗玉米糊糊的瓷碗里,使得原本淡黃色的玉米粥,泛出了咖啡色的光鮮,與紅燒肉的顏色極為相近,讓我的味覺,產生了好奇的沖動。我堅定地認為,肯定好吃,便迅速騰空自己的碗,要了小半碗大董叔正喝的“佳肴”并一飲而盡。猝不及防的醋酸,很快就洶涌起來,形成鋪天蓋地之勢,將我才誕生出來的美好輕易擊潰。胃液被燒得不斷蒸騰,卻還要強力壓住。每餐只有這么多糧食,舍不得吐出來,怕挨餓。當時的酸味,甚至浸透了歲月,直到現在,依然銹蝕牙根。只那一次,使我終身懼醋。

    我們開心而粗獷地徜徉在七十年代的陽光里,直到現在我都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是當時的歷史環境拯救了我們多彩的童年,還是童年有幸遇到了那么快樂的土壤,總之,許多歡樂的細節,一直占據著我們的記憶,成為物質匱乏的年代里最有力的精神器械。淡化了各類作業,淡化了健康衛生,淡化了家庭界限,甚至淡化了個人隱私,所有的家門都是敞開的,隨時可以長驅直入。推開鄰居的家門比推開自己的家門更覺坦然。沒有誰家會拒絕開門,就像沒有誰家會拒絕讓我們吃一頓飯一樣。因此,到鄰居家吃飯或者鄰居的孩子到我們家吃飯都是習以為常的事,就像男人間的遞香煙,自然而隨意。所以,到了吃飯的關口,父母只站在自家的門口,沖著東、南、西三個方向,雙手做喇叭狀,高喊幾聲乳名,沒見回應便不再顧及,徑自晚飯了。

    現在想來,我們這些孩子就像被磚窯燒壞的磚頭,隨意丟在窯外,沒人在乎。一次我去連隊同學勝輝家住了三天,回來后,以為父親會問一些情況的,卻只見他背著藥箱,隨意掃了我一眼,出門而去,就像我只離開了幾分鐘似的,把我想講的重大話題,淤積在了空空蕩蕩的房間里。

    正是這樣放養,反而使得我們自生了許多抗體,既抵御了疾病的侵蝕,也提高了智能的開創。感冒、發燒,到連隊的衛生室討幾片阿司匹林,幾天便愈。沒有玩具,自己動手,用木頭雕刻,用舊報紙折疊,用鐵絲編制,都能創造出五花八門的玩物。比如一柄木制的刀劍或者鐵絲彎制的彈力槍,誰擁有了設計的技巧和制造的材料,地位就會在短時間內迅速上升,并有可能成為引領整個連隊的孩子王。這種境遇有點像現在的某項實用專利被認可和推廣后,所帶來的經濟效益和身份認證。

    在這樣的競爭之下,誰能亮出最新的玩具,誰就奠定了自己的領導地位。建中把家里自行車氣門芯軟管偷了出來,裝備了四五個彈弓,使得他的號召力開始攀升。我感受到了鄰居的威脅,身邊隊伍里人數不斷減少,威信逐漸消退。費盡周折,我終于從床下木箱里發現一條新的自行車內胎。父親將它藏得很深,并用一個盒子包好。我毫不猶豫地一剪刀將氣門芯鐵嘴剪掉,制作了一支可以發射火柴棍的火藥槍,交給身邊的同學們輪流玩耍,啪的一聲,所有的威信和尊嚴都重歸故里。而建中,則在幾天后鼻青臉腫地出現了,即刻有屬下通報:偷氣門芯東窗事發,被那個沒有文化愛喝醋的爹,狠狠地揍了。我和隊員們都發出了輕蔑而開心的歡笑。

    享此殊榮一周后,父親車胎爆裂,更換新胎。翻箱倒柜了半天,只找到半條被裁剪得面目全非的廢品。怒發沖冠的父親,將我掐著脖子提回屋里。眾人面前,我表現出了一個領導者應有的大義凜然。我確信那群手下一定會尾隨在父親身后,并會趴在窗臺上,充滿同情地窺視我。被父親擼光了碎葉的紅柳條,太具爆發力了,這些在荒漠中飽經風霜和干旱的植物,經過了一冬的積淀,在春風的撫慰下,身姿柔軟,韌性十足。落在身上,疾如飛沙走石,狠如餓狼撕肉,柳枝與身體接觸的瞬間,竟能發出清脆的聲響,像兩只手在用力鼓掌。它們替代了父親暴怒的語言,一口一口咬在十二歲的嬌嫩有余老練不足的皮膚上,很快就涌出了一群蚯蚓般的象形文字。只幾個回合,我就如實招供了,更何況手里的火藥槍早就泄露了真相。木已成舟,赤腳醫生的父親,擦完淋漓大汗,只能背著藥箱,徒步出門了。

    此后的半個多月,父親每天都步行十余里,給農工看病。事后才知,那條內胎的價值,足頂我家五口人一周的口糧,還要憑票才能買上。怪不得父親如此歇斯底里,那是我記憶里被收拾得最慘烈的幾次重要教訓之一。但因此贏得了伙伴的信任,維持了較長時間的執政地位。當時的我,一邊摸屁股上蠕動的蚯蚓,一邊安慰自己,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由于家里三個孩子中,只有我一個男孩,就非常羨慕建中家有四個兄弟,以至于竟幻想,自己如果是他家的孩子該有多好,我常常借故住在他家,身體似乎提前找到了歸依的感覺。只是到了吃飯的時候,看到他們全家對醋瓶的趨之若鶩,才決然放棄成為一家人的想法。對醋的恐懼,讓我回到了自己家里。

    最后一次在建中家住,是一個冬天。那時父親已經調到打井隊,很快就要搬家了,我們都預感到了時間的緊迫,有好幾天,我都和建中擠在一起。五個孩子混在一張碩大的由蘆葦捆扎起來的床上,玩耍疲憊之后,依次睡去,我擠在了最里邊。半夜被尿憋醒,我用手一摸,床外幾條熟睡的身體阻擋了下床的路徑,而窗外呼嘯的寒風將去戶外解手的想法吹回身體里。膀胱越來越鼓脹,原以為憑著意志力可以堅持到天亮的,但不斷加大的壓力,增強了大江東去的悲涼。意志的天平,正在慢慢傾斜。最終,生理成了勝者。無奈之下,只好把床沿和墻面中間窄窄兩厘米間距,當成了衛生間。起初還提心吊膽、小心翼翼,試探性地淺嘗輒止,稍一松懈,就摧枯拉朽、噴薄而出了。作案之后,身體輕松了,精神卻陡然沉重。怕無恥勾當被發覺,一直沒敢睡死。天稍亮,在所有人起床之前,我悄悄坐起,匆匆著裝,衣冠不整地逃離現場。連續兩天貓在家里裝作做功課,沒敢再去建中家打探虛實。第三天,就舉家搬遷,離開了六連。

    那時候,能擁有一本新畫書,是孩童最值得自豪的事。大都不在乎連環畫的內容,因為沒幾個孩子知道自己想要看什么。那是一個有什么新東西都喜歡看的年代。一本小人書,只要是新出的,就足以產生轟動效應。誰持有一冊,都能聚集一大批孩子,國王般被擁戴,可以頤指氣使,率領子民擁圍在老榆樹下,或者團坐在麥草垛上,極具形式感地莊嚴閱看。

    我們這一群連隊的孩子,大多出生在六七十年代,生育的高峰期,每家少則三四個,多達六七個,連隊里最不缺的就是孩子。上學時,成群結隊,浩浩蕩蕩。在物質和精神都匱乏的歲月,借助畫書,既滿足了眾星捧月的虛榮心,又鞏固了說一不二的統帥權。

    即使沒有任何通信工具,消息依然很靈通。誰擁有一本新的連環畫書,不出一天,全連隊的孩子都會知道。不用約定,大家蜂擁而至,期待一睹。而連環畫主人,平時再邋遢平凡,此時,在大家的眼里,也光鮮照人。他會故意用手緊緊捂住口袋,生怕有人不知道裝著畫書似的,并傲氣地大喊,排好隊,排好隊!幾個平時關系親密的伙伴,被拉到前列。而后,小心翼翼地掏出畫冊,提醒大家,輕一點翻,不要把紙頁弄皺了。一本薄薄的小書,霎時就提升了一個人的價值。

    我很享受被尊崇的過程,更享受連環畫帶來的思想變化。雷鋒、邱少云、董存瑞、黃繼光,這些英雄人物和他們所承載的精神力量,都是從連環畫上感受到的?!度龂萘x》《水滸》《鐵道游擊隊》,這些經典名著和抗日故事,也是從畫冊中得到的教益。那時候,為了買齊一整套《三國演義》,幾個同學每天都要徒步四五公里,趕到團部唯一的新華書店,踮起腳尖,迫切地詢問售貨員阿姨,下一集的連環畫啥時候到?現在想來都感慨,當時的連環畫書,都是單集銷售的,沒有成套的合訂本,每集之間,至少間隔一兩個月,既考驗了童稚的耐心,又吊高了品讀的胃口,興趣被長時間鎖定在新華書店。湊齊全套的《水滸》,耗去了近兩年時間,也磨礪出了不急不躁的品性。逛書店成為每周一歌,一旦錯過銷售時間,就要留下大面積的缺憾。按序排列的畫冊,就像整齊的牙齒,如果缺一顆,就成為心里的病灶,總得想辦法補上。

    由于在同一個班,我經常伏在建中家昏黃的燈光下完成作業。其實也沒多少功課,課外圖書也少。如果誰的口袋里裝一本連環畫,后面會跟很多人的,這時候,書的主人就可以提出要求,用別人最好的東西來換閱。其實當時的連環畫書也很便宜,厚的一毛多錢,薄的只有幾分錢。但對大多數家庭而言,連環畫相當于奢侈品。因為讀書的課本是不掏錢的,也沒有學費。

    作為天津支邊青年后代,蘇鵬就有許多畫書,是他遠在天津的爺爺奶奶寄給他的。這讓我對從未謀面的蘇鵬的爺爺奶奶,充滿了好感,也讓我對天津這個沒有任何感性認識的城市,生出了無限的傾慕。一個生產連環畫書的城市,是多么讓人神往的地方??!這讓我時常追問父親——我的爺爺奶奶在做什么?他們生活的城市有沒有畫書?父親總是啞口無言,用手輕輕撫摸我的頭,似乎想把我的問題從頭腦里抹掉。這讓我更加確信,不是哪里都能出畫書的。這種結論會讓持書在手的蘇鵬,愈發趾高氣揚。要命的是他總能拿出成套的連環畫書,讓你無法不為了后面的故事情節而屈從于他。為了能借閱《隋唐演義》或者《三國演義》的某一冊,我只好遵從蘇鵬的要求,用自己精心制作的一把彈弓,換得了三個小時的閱覽權。直到團部的新華書店里也開始銷售連環畫書了,我尋遍連隊四處的角落,企望發現一截鐵絲或者一顆螺絲釘,至少撿拾幾塊牛骨、羊頭,賣給回收站,換得一些汗津油皺的角票,從書店里購回自己心儀已久的畫書。

    按照生活的常態,我是不應該和比我小五歲的小牛成為伙伴的,這種年齡的差異,讓我對他始終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小視感。從六連搬到打井隊后,我常常想念建中他們。但十幾公里的距離,把這種想念變成了虛妄。我只好放低眼光和心態,發現一些新的,能讓我的生活充滿色彩的人物和事物。小牛的出現,毫無疑問是物理距離的產物,因為我們兩家共用一堵墻,是最近的鄰居。在沒有熟悉的朋友和小牛天天來找我的雙重作用下,我與他出現了若即若離的狀態。這種交流,看上去更像是無奈的選擇?;锇榈娜笔Ш偷赜虻哪吧?,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對六連的美好時光,十分懷念。

    感覺小牛家生活水平很高,是在我連續幾次看見他吃白面烤餅之后。當時我和小牛同坐樹蔭下,我咀嚼著定量供給的干澀粗糙的高粱面窩頭,而他卻耀武揚威地啖食烤得焦黃的白面餅子,鮮明的質量反差直接擊傷了我垂涎三尺的饑腸,所有的矜持在白面餅前土崩瓦解。我曾試圖用窩頭與之交換,小牛當場拒絕,還十分老成地說:高粱面太難吃了!

    知道自己已深陷對白面餅的無限神往之中,如何吃到小牛手里的白面餅,成為當時亟待實現的階段性目標。

    小牛最喜歡聽我講連環畫書里的故事,以此作為籌碼,來獲取食物,是當下唯一的選擇,這招果然奏效了。為了不讓大人看見,每到黃昏時分,我倆躲在屋后的菜園子里,攤開一本連環畫,添油加醋,娓娓道來。每到驚險和關鍵處,我會突然停頓下來,說自己餓了,看不清楚后面的字了。小??倳怀鏊系鼗丶?,掰一塊白面餅子,換取后面的詳情。我邊吃邊為自己的才智暗自得意。為了能獲取更多細糧,我不得不在較長的時間里,翻看更多的連環畫書和借閱更多的書籍,以拓展知識結構,達到對等交換之目的。一年后,糧店增加了白面的供應,我不需要再為半塊餅折腰了,但讀書的愛好,卻因此養成。這讓我一直覺得,白面餅子才是我文學的起點,雖顯低微,卻真切實在。饑餓養不活“高尚”一詞,胃,只對糧食負責。對小牛,我是心存感激的,直到高中畢業,上大學離開連隊,小牛都恪守著不能外泄的承諾,這個秘密就像酒曲,被歲月釀成了老窖。

    當連隊的一些同學睡覺有木床,吃飯有木桌的時候,我對自己還睡在蘆葦鋪就的床,吃飯時手捧大碗蹲在地上的生存狀態,表現出了極大的不滿。母親也說她需要一個大木箱存放家里的物品,還需要一只櫥柜擺放碗筷。這讓赤腳醫生的父親,認識到了改善民生的重要。他開始圍著長勢最好的幾棵白楊樹轉悠,一定透過樹皮,看到了餐桌、木床或者木箱的形狀,這讓他十分興奮,漏風的齒間常常吹著跑調的口哨。我仿佛已經感受到了睡在木床上的美好生活,將告別由土墩搭建的鋪著蘆葦的“床”了——因為它實在不能稱之為床,既無床的樣子,又少床的舒適,稍作翻動,就會吱呀作響。從我緊跟父親身后,及時向他討好這一舉動,就能判斷出我對未來的新生活充滿了憧憬。終于有一天,父親垂頭喪氣從連部回來,告訴母親,不讓伐樹!連長說樹雖然是自己種的,但長在這片國有的土地上,具有防風固沙的作用,就超越了私有的意義。只要樹活著,就絕對不能砍伐,除非枯死的樹木,才可以留用。望著郁郁蔥蔥的大樹和家徒四壁的土屋,母親怔怔地說不出一句話來,這讓她對自己這么多年的辛勤勞動,一下子有了付諸東流的感覺,就像含辛茹苦喂大的孩子,忽然被判定是別人的而被親娘接走,留給自己的,除了傷痛,什么也沒有。

    在母親悲傷情緒持續的那段時間里,我們幾個孩子成了替罪羊,常常遭到莫名的棒喝,以至于引起不小的爭執,這讓我們對一直以來以慈祥著稱的母親產生了不小的怨憤。父親會及時地把我們拉到一邊小聲勸慰,說,沒事,一切都會好的。

    有一陣子,我發現父親的行蹤有些詭秘。平時家里起夜的便桶,都是天亮后由我們幾個孩子輪流倒出的。那幾天,天剛亮,桶就被父親提出去了。有一次,我發現他用這桶提回了滿滿兩大桶醬色污水。天黑透了,父母二人挑著污水,悄悄出門。我忍不住好奇,尾隨身后??匆娝麄冃⌒囊硪淼乜拷议T前那棵最粗的楊樹,而后在樹根處挖一個小坑,將污水慢慢倒入,兩桶水滲漏完之后,再用干土將小坑埋好撫平。我十分奇怪,他們為何采用這種獨特的方式,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來澆灌樹木。翌日,父親傍黑再挑污水時,我弄清了來源——是連隊用于洗濯棉種的硫酸水。我以為這水一定富于營養,興奮地詢問,想確認自己的想法,卻恫壞了母親。我被迅速拉進屋,父母輪番叮囑:絕不可亂說,否則不但無床可睡,大人還會有滅頂之災??吹剿麄儜饝鹁ぞさ臉幼?,我一下有了被重視的幸福感,與父母同守一個秘密,還有新木床可睡,這些條件足以讓我三緘其口。這以后,我替代母親,成為父親澆灌時的守望者,對能親自參與其中,我充滿了勞動者的自豪,同時對父親的聰明才智滿懷崇敬。我曾提議,將此項勞作放在白天,被父親斷然喝住,才懵懂——這或許是些不可昭天的行為。有天夜里,聽到屋后有走動的聲響,我壓低嗓音通知父親,他緊張得趴在地上,待一只狗跑過之后,才惴惴起身?;氐轿堇锊虐l現,桶里的硫酸水浸落在了衣服上,燒穿了幾個洞。當時,父親這種畏畏縮縮的態度,讓我覺得很不偉岸。

    自此,父親和我像植物學家,天天仰視樹杈,觀察每天的變化,一個多月的時間,見證了楊樹從枝繁葉茂到枯萎凋落的過程,粗壯的樹干也開始發烏,尿酸和硫酸徹底改變了樹的生存狀態,在我的期待里,它也會改變我們的生活狀態。一種狀態的結束,預示著另一種狀態的開始。

    連長圍著這棵枯干的樹走了好幾圈,嘴里嘟嘟噥噥——怎么會死呢?這么粗壯的樹,怎么會死呢?一米之外的其他樹木,都長得神采奕奕,斗志昂揚。連長考究死因的時候,父親端茶缸的手竟有些顫抖,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連長看到父親的表現,以為是他對自己沒能照顧好這棵樹的愧疚,但一棵樹死掉的現實是無法改變的,它已失去了抗風的效用,連長只好無奈地揮揮手,同意由我們自行處理。

    樹的成功取得,是父親智慧結出的碩果。多年之后,即使父親離開了我們,每每一想到這個過程,都會從彌漫的辛酸里,浸泡出一縷崇敬來。這是一個時代所賜予的聰穎,它讓人們的思想,在十分狹小的范圍內,尋找游刃的空間。

    大約兩個月的時間里,我見證了一個在連隊赤腳醫生和木匠間相互轉換的父親。許多工具——鋸子、刨子、木鑿、長凳,讓木匠的形象更逼真。但同時,藥箱、聽診器、針灸、注射器又讓他極快地進入另一個完全不同的角色。這讓我時常想到電影《佐羅》的劇情,男主人公的面目在兩個不同的環境里相互更迭。只不過父親的轉換是沒有懸念的,是日?;?,是完全按照生活的邏輯來調度的。他手中經常會倒換兩本書,穿著白大褂卻在仔細閱讀《農村木匠手冊》,或者右耳夾著木板畫線筆卻翻看《赤腳醫生雜志》。在閱讀它們的時候,一樣地全神貫注,就像在哺乳兩個不同性別的孩子。

    存放零碎的小屋成了車間,常常會有斷斷續續的口哨聲傳出,夾雜著鋸齒和錘子的交響,它們都成為鼓噪我振奮的理由。這種感覺就像家里剛登臨貴客,我的嗅覺已提前抵達虛幻的肉香了。我們的父親正用他的才智,開辟著全家的新紀元。

    一定是蹲著吃飯的尷尬和不雅,敦促著父親加速生產出了我們家的第一件家具——小飯桌。方形,四腿活動,可以自如安裝。當成品終于走出車間,停放在土屋中央,房屋空間的狹小更突顯出了作品的偉大。父親左手端著缺口的瓷碗,右手攥緊排刷,把蘸飽的紅漆順著碗邊輕輕刮落,再小心翼翼地移至桌面,沿著木質紋理,刷出第一道紅線,就像我在小學課本上寫出第一個字的第一筆畫。很快紅色就連成了一片,將最初的紋理全部掩蓋了,從此,木質再也沒有了自己的語言,幾十年來,紅色成了它的代言,成了我們就餐時必須重復閱讀的唯一科目。即使這樣,仍抵消不了我們的興奮,圍著杰作來回逡巡,這種鮮紅,從不同的角度沖撞著我對色彩的敏感,仿佛四壁黧黑的土墻也在它的輝映下充滿了光鮮。透過發亮的桌面,我看到了空氣中懸浮的微塵和游弋的光線。當然,也映照出我們歡悅的心情和富足的笑容。

    大約半年多的時間,在父親的精心打磨下,我家擁有了第一張醬紫色的床,屬于我們三個孩子的,按照出生排序輪睡,父親規定一人一個星期,可小妹堅決反對,只好按照小妹的意見,一人睡一天。直到一年后,我們三個孩子,都擁有了自己的木床,才結束了輪睡制。擁有的第三個家具是一只天藍色的木箱子,所有權當然歸母親,她咬牙買了一把獅子牌大鐵鎖,向我們宣示主權。第四個家具是碗櫥,從此我們的剩菜和餅子,再不會蠅蟲縈繞了。

    新年對于童年而言,是埋在一年中那個最閃亮的日子,它是嗅覺、味覺和聽覺聯袂的盛宴。一場場降雪,就是一步步走向年關的臺階,它引導著歡悅的心情,在冰天雪地,春暖花開。

    一想到過年,就想到連隊的冬天,想到那十幾粒水果糖。圍繞著甜味,總有揮之不散的記憶。

    甜味似乎是小時候永不知疲倦的追求。在缺滋少味的歲月里,我們會走進玉米地,拔起一根根被稱為“甜稈”的外形酷似甘蔗的玉米稈,總會有幾根出類拔萃,從中能嚼出些許糖的韻味,喚醒被粗茶淡飯挫鈍的味蕾,也因此毀壞了不少莊稼。我們也會走向荒野,從荊棘叢中采摘一些鮮艷的漿果,再一枚枚仔細品嘗,也總能尋找到幾粒酸甜可口的驚喜。但這些都不足以與真正的糖果抗衡。所以,當接到通知,每家派人到連部辦公室領取過年配給的水果糖時,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心,一下就被甜味抓走了。

    我堅決追隨在母親身后,用心昭然若揭。在零下三十度的寒風里,竟絲毫未覺出寒意。連部外面排著長隊,每家大人身后都跟著幾個孩子,每一張笑臉,都養活著一個春天。

    終于輪到母親了,才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姐姐領著小妹也早已等在了旁邊,一邊跺著腳,一邊伸長脖頸盯緊母親。從隊伍里擠出來,母親攥緊的花手絹里,包裹的不是糖,而是我們兄妹三人等盼了幾個世紀的愿望。每家十五粒,全年的甜蜜都被母親揣在了懷里。在我和姐姐的再三央求以及小妹的動情哭喊下,母親終于松動了大年三十才發糖的決定。她再三掂量,從手絹里選出一顆,發給小妹,又挑出一顆,剝開糖紙,用牙齒將糖一分為二,分放進我和姐姐的嘴里,然后自己咂咂舌頭,將遺留口腔的渣屑品味干凈。甜蜜很快就消弭了我和姐姐認為不公的抱怨,并讓自己很快回到現實之中。離年三十還有些時日,當然不能一下就消費掉得之不易的珍品。我要回了母親手里的糖紙,將融化了小半的糖果吐出,望著這個醬紫色、半透明、指甲蓋大小的東西,就像望著一顆鉆石。先慎重地包裹起來,再小心地放回兜里。隔一會兒再掏出,打開,舌尖舔一舔,反復操演,延展了甜味的長度,也拓寬了快樂的空間。

    大年三十晚上,終于領到了一粒完整的糖果,它躺在我的手心里,被拳頭緊緊攥著,仿佛松開就會松鼠般躥出野外。以至于睡覺時,都會將那一粒牽腸掛肚的甜蜜壓在枕頭底下,不時用手觸摸,直到入夢,第二天醒來,迅速抓在手中。

    長大后,胃開始拒絕甜味,不等吃完一粒糖就開始泛酸,這或許是小時候求之不得而造成的物極必反的結果。所以,對甜蜜的回憶,總是擱淺在童年里。

    過了初五,除去被我們消費掉的,應該還剩七粒糖,鎖在母親床邊那只碩大的天藍色的木箱里。鐵鎖上的獅子頭,冷酷無情地阻斷了我美好的奢望。但箱子里面的內容,卻像火山的巖漿一樣,翻滾著我孜孜以求的決心。那時的鎖子,質量真好??!我用盡了幾十把收集的舊鑰匙,甚至借用了鄰居伙伴的幾串鑰匙,都無法打開。只好將目光回歸到母親身上,她兜里的鑰匙,是幸福的源泉。

    此后,我看過不少反特的電影或電視劇,總會涉及盜取保險柜鑰匙的情節,每當看到這里,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四十多年前,我智開大木箱,巧取水果糖的細節,狡黠而大膽。至今想起來,都堅定地認為,人的才智,其實都是被堅定的信念逼出來的。

    好幾次都故意將房門鑰匙落在家里,然后索取母親的鑰匙,她總會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好像識破了詭計,或者親自回家開門,或者從鑰匙鏈上取下房門的那枚,其余的又放回袋中,使我的企圖一次次流產??嗨稼は胫?,我認為自己必須另辟蹊徑。幾經觀察,終于發現奶奶帆布箱上的鎖頭,與母親大木箱上的品牌、大小、顏色都極為相近,這讓我一下子興奮起來。終于醞釀出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

    對奶奶而言,騙她的鎖頭玩幾天,是毫不費力的,接下來便是耐心等待。對我來說,大木箱子充滿了神秘。個子不高的母親,每次取東西,都會將大半個身子栽進木箱里。一些好吃、好穿的東西,都會被她一一掏出來。母親開箱從不讓我們圍攏,這愈發增強了我的好奇。

    終于等盼到母親開箱了,我掩飾住狂亂心跳,若無其事的樣子,靠近放鎖的床邊,用身體擋住母親的視線,在她將我轟走之前,迅速將兩把鎖頭進行調換。而后,喜不自禁看著母親用我剛換下的奶奶的鎖頭,將那只大木箱子鎖好,還用力拽了拽,確保安全。待母親走出家門,我立即將門反插,打開奶奶的鎖頭。原以為藏著許多寶貝的木箱,其實只存放著一些稍稍值當的物品,比如肥皂、過季的舊衣物、一塊準備做棉鞋的黑條絨布、幾斤做棉褲的棉花等。我的手迅捷伸進箱子搜索,摸到一只新做的棉鞋,從中掏出幾斤糧票、幾尺布票,這些于我無用,快速還原。又去探尋另一只棉鞋,一下就觸摸到那幾粒熟悉的形狀,渾身戰栗不已,全部掏出,數了數,一共六粒,只剩六粒啦?心里做著算數,卻對不上眼前的答案。一定是多分給小妹了。此時,已沒有時間抱怨,雖然一把糖都攥在手里,卻不敢多拿,怕被母親發覺。只取了一粒,投石問路,其余的忍痛放回。有了這次成功的盜取,我想,只要不被覺察,那些糖果早晚都是我的。而后,再掏出剛才偷換了的母親的鎖頭,將木箱鎖好,沒有任何破綻,獵物已收入囊中。

    幾天之后,母親將我們兄妹三人叫到一起,問誰動過箱子,這讓我十分驚愕。我們都矢口否認,此案之精密,肯定無從偵破,但家長卻用了更為有效的防范手段——換了一把更大的永固牌鎖頭。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童年的智慧,成了絕版。

    多年之后,我做了警察,笑談中問過母親,她是如何發現木箱被動過了?母親惶惑著搖搖頭,什么換鎖?什么糖果?記不起來了。

    享受著冬日里暖氣和陽光的我,總會想起那間墻壁斑駁的老屋,以及土塊壘起的火墻和被煤炭燒紅的鐵皮爐子。整個連隊里,只有很少的家庭才有一兩件能被稱為家具的物件,貧困像是被克隆出來似的,絕大部分人家都一貧如洗,但是冬日里用于取暖的鐵皮爐子,卻是戶戶不可或缺的家什,它用弱小之軀與強悍的冬季抗衡,將嚴寒驅逐在門外,支撐起了整個家庭的冬天。

    日頭被冬季的寒冷早早就驅趕到山背后,屋子里,天剛暗下來,我們兄妹三個就會擁圍在爐邊,期待著父母親能像變戲法似的,給我們帶回來一些瓜子或者黃豆之類的歡喜。我們興奮地觀望,大人們會在爐子上放置一塊四方鐵皮,然后將瓜子平攤其上,用小火慢慢烘烤,父親一邊翻動瓜子一邊講著故事,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惹得我們刨根問底。長大后才意識到,父親編講的故事既不曲折又不精彩,但當時卻足以讓我們癡迷其中,更垂涎三尺的還有火爐之上那慢慢焦黃的作物,許多時候,炒作的程序剛進行不久,我和妹妹就急不可耐地伸手了,父母親只是喊著:不熟!不熟!并不強阻我們的饞性,所以烘熟之后的內容,往往有一小半已提前被我們解讀得支離破碎了?,F在想起來我都無法猜透,到底是故事還是零食更加吸引我們,使得我們對被昏暗的煤油燈點著的夜晚,充滿了最迫切的渴望。

    只要父親在家,每次他都會將爐火捅得很旺,爐膛的火焰會被煙囪抽得呼呼作響,那種聲音聽上去既溫暖又振奮,好像整個世界都在燃燒,冬天似乎馬上就會被烤化了那般。真不知道,還有什么比全家人都圍在一起,用故事和歡笑抵御寒冷更讓人愜意的事了。共同的貧困使得每家的生活沒有太大的差距,因為沒有對比,所以我們并不覺得苦。沒見過收音機,更沒聽說過電視機,僅有的幾本小人書,也早已被傳閱得殘敗不全,所以,晚上烤爐火和聽故事,就成了我們十分神往的一件事。但這也是經常不能實現的愿望,在那個年代,父母親白天要干活,晚上還要去連隊大禮堂參加學習,我們的夜晚,只得交給既沒文化又講一口地道湘語的奶奶。實在無聊,我們也會逼著奶奶講故事,看著她磕磕巴巴的神態,我們得意地模仿她費力調整的半土方言,而后發出惡作劇式的壞笑,反應過來的奶奶,用她的小腳,將我們追得滿屋子都是歡樂。這一切的景象,即使我閉上眼睛,也會像采蜜的蜂群,蜂擁爬滿我盛開的記憶。

    相對于物質而言,精神層面的溫暖,似乎要更深刻一些。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鄰居任叔叔家買了全連隊的第一臺黑白電視機。大家像過年一樣,都去他家串門。手指輕輕觸摸屏幕,眼眶里有裝不下的羨慕。我們這群孩子,晚飯還沒吃干凈,就抵擋不住《排球女將》的主題曲,匆匆擠進任家大院——屋里已經坐不下啦,電視機放在窗臺上,滿院子人呈扇形,盯著一臺十二寸的小電視。有時候去晚了,側面已看不到圖像,就搬幾塊磚,站在后排,離得太遠,甚至看不清楚演員的相貌,卻依然津津有味。幾周之后,電視機屏幕前,擺放了一塊大玻璃,是電視放大鏡,熒屏果然擴大了一倍,但透過玻璃傳遞過來的人物表情,不夠連貫,也有些怪異,有時候人走遠了,影子還留在玻璃上。這絲毫不影響我們內心的歡悅。電視只有一個頻道,所有的人都一直會看到“晚安”出現,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連隊里的第一臺彩色電視機,來自黃老師家,他是上海知青,住在我家前排,有兩個小孩,是我小學五年級的數學老師。二十四寸的超大屏幕,清晰的彩色人物,只看了一次,我就魂不守舍了。父親則義正詞嚴地說,馬上要考初中了,你現在需要好好復習。等考完了,再去看彩電。說完和母親一起,攙扶著奶奶,享受美好生活去了。臨出門,不忘安排一把鐵將軍,鎖住我們的欲望。即使隔著幾幢房子,我依然能被《霍元甲》的《萬里長城永不倒》粵語歌曲抓撓得心亂如麻。被鎖在家里的三個孩子,以我和妹妹兩票同意,姐姐一票棄權的結果,形成決議:我帶著上二年級的妹妹——妹妹威脅說,不帶上她,就要向大人舉報——翻窗出門,去看彩色電視劇。我們先從后窗翻進菜園子,再從籬笆間隙中爬出去,直奔黃老師家。小院子早已人滿為患,我和妹妹只能偷偷躲在圍墻外,一邊要提防被發現,一邊還不忘看電視。同時還要選好時機,判斷節目結束的時間節點,趕在大人回屋之前,拽著妹妹翻山越嶺,鉆回小屋,再屏聲靜氣地趴在作業本前,像個三好學生。這個舉動居然瞞了家長很長時間,從初秋一直看到入冬。那個冬天,由于被彩電照耀,覺得十分溫暖。

    直到一天,連隊有人急病,赤腳醫生急匆匆回家取藥箱,才發現家里后窗洞開,只有很老實的大女兒在勤奮學習,其結果……作為主謀,紅柳條又在我臀部上寫滿了象形文字,注解著不當行為。更讓人絕望的是,此后,父親用拇指般粗的鋼筋,封住了窗子,也封住了我為數不多的快樂,只留了一條出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有人路過窗前,會時??吹揭粋€十歲的男孩,雙手摳住鋼筋,從鐵窗里朝外張望。那個時候我就體會到,自由,是何其寶貴的東西??!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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