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3年第12期|安寧:寂靜之光

安寧,生于80年代,山東人。在《人民文學》《十月》等發表作品400余萬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遷徙記》《寂靜人間》《草原十年》。榮獲華語青年作家獎、茅盾新人獎提名獎、冰心散文獎、丁玲文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內蒙古索龍嘎文學獎、廣西文學獎、山東文學獎、草原文學獎等多種獎項?,F為內蒙古大學教授,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全委會委員,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
一
父母去田間勞作,臨走,將鐵門哐當一聲帶上,把我鎖在了家里。我坐在冷冷清清的房間里,感覺有飄來蕩去的鬼魂,出沒在櫥柜的陰影里,花盆的泥土枝杈間,八仙桌下縱橫交錯的蛛網里,以及堆滿了白菜土豆的黑洞洞的床底。
我迅速地躲進櫥柜,那里堆滿了衣服和棉被,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的角落。我躺在厚厚的棉被上,一邊嚼著香甜的姜絲,一邊側耳傾聽著外面青石板路上,雜沓瑣碎的聲響。我能清晰地分辨出哪是父母的腳步聲,哪是隔壁胖嬸哼唱的小曲,哪是來找瘦叔打牌的男人的咳嗽聲,哪是風吹草木時發出的嗚咽。這些遠遠近近的聲響,像黃昏灑滿陽光的河面,我躺在蕩漾的波紋上,很快睡了過去。
我固執地迷戀著小小的櫥柜,感覺時間在這里仿佛生出翼翅,載我度過恐懼難熬的時光。那些突如其來的造訪者,貓在屋檐上詭異的叫聲,風漫過樹梢時寂寞的嘶鳴,天光暗淡時穿堂而過的老鼠,我都不必懼怕。隱秘的櫥柜足以將所有可疑的聲響,都擋在門外。我只從櫥柜的縫隙里,便可以知道,天色暗下去了,人聲也不再鼎沸,父母很快就要回家了。
整個童年的記憶,都與充滿樟腦香味的櫥柜交織在一起。我記得自己在其中吃過的爆米花,磕過的瓜子,啃過的香瓜,翻過的小人書。偶爾,沒有零食可吃,也無畫書可讀,我會捏起一束機器軋過的細長的面條,像角落里寂寞啃噬的老鼠,咯吱咯吱嚼上幾個時辰。我還記得縮在柜子里做過的那些夢,有時是絢爛的彩色,有時是默片一樣的黑與白,帶著棗花的甜香,和原木質樸的紋理。
櫥柜是父親親手做成的。棗木很硬,想要做成結實的家具,需費很大的力氣,經過許多道工序。父親求了好幾個木匠,都沒人愿意來做。最終,父親選擇了自己動手。
秋天的一個早晨,父親決定砍倒院子里的棗樹。我抬頭望著藍天下棗樹疏朗的枝干,鼻子里酸酸的。我想我再也不能爬到樹上,找尋那些熟透的棗子,不能在八月的午后,仰頭注視母親用力揮舞著竹竿,而那些甜蜜的紅棗,則雨點一樣啪啪落下,將我的腦門砸出絲絲的疼。
這些感傷很快就被父親解木刨光的熱情,蒸發得無影無蹤。父親將棗木解成大板,放入大鍋中沸水蒸煮了三天,而后碼放在室內,讓它們慢慢地自然風干。風干的過程,持續了整個的冬天。等我終于失去了耐心,父親才不慌不忙地用刨子一遍遍地打磨,直至那些細膩的紋路,花朵一樣鋪滿整個的庭院。我喜歡一遍遍溫柔地撫摸棗木的紋路,感覺它們像華美的絲綢,一寸一寸,盛滿蜂飛蝶舞的盛夏,和碩果累累的秋天。
父親說,棗樹是最讓人欽佩的一種樹,它們可以漫山遍野地生長,不挑旱澇,不計人愛。棗花釀出的蜜,也是蜜中上品。棗能食用,亦能釀酒。而堅實的棗木,則因蟲不蛀、紋不裂、色極美,而成為舊時做車輪車軸的上上之選。拿來做家具,實在是委屈了它們。我不明白,便問父親,如此好的棗木,木匠們為什么不愿意來做?父親笑道,因為人們沒有耐心,只有像我們這樣愿意經歷一道道繁雜工序的人,才能見到最后漂亮的櫥柜。
櫥柜完成的時候,已是下一個秋天。我躺在依然可以聞得見香氣的櫥柜里,閉上眼,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時,我的頭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衣服,它們像獵獵彩旗,在秋天的風里,將一株棗樹幾十年的舊夢,撲啦啦地逐一喚醒。
二
在一只蟬尚未爬上大樹振翅高飛之前,我便將它捉來,放入罐頭瓶子。等到夜色籠罩了整個的村莊,大人們全都睡去,我悄無聲息地打開燈,觀察玻璃瓶底的小蟲,怎樣開啟它一生中最重要的蛻變。
蛻變是從脊背最先開始的。那條長長的縫隙裂開的時候,我能感覺到蟬的外殼與肌肉之間劇烈的撕扯,和因此帶來的劇痛。蟬整個的肉身在殼中劇烈地顫抖,掙扎,卻不曾發出任何的聲響。我只聽見掛鐘在墻上發出滴答滴答的響聲,蟬四條細長的腿緊緊扒著光滑的瓶壁,仿佛在跟命運進行一場殊死的搏斗。那條脊背上的縫隙越來越大,蟬猶如一個初生的嬰兒,慢慢將柔嫩的肌膚裸露在寂靜的夜里,宛若一朵綻放的花兒。
但我總是等不及看一只蟬如何從透明的殼里,徹底地完成這場安靜又壯烈的生命儀式,便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去。等到第二天早晨醒來,那只蟬早已通身變成了黑色,有了能夠飛上天空的透明的翼翅。
因此,我只有想象那只蟬在昏黃的燈下,如何剝離青澀的殼,為了陽光下飛翔的夢想,奮力地掙扎,蠕動,撕扯。分娩一樣的陣痛,時刻牽引著蟬的每一根敏感的神經。我還懷疑蟬會有眼淚,也會有懼怕和猶疑,不知褪去這層殼后,能否有想要的飛翔,以及烈日下明亮的歌聲。如果一只蟬像年少的我一樣,因為害怕大人發現自己離家出走的秘密,剛剛踏出家門便驚恐地轉身,那它是否會永遠待在暗無天日的地下?
這樣的擔憂,永遠都不會成真。每只蟬在地下歷經四到五年的黑暗,便勇敢地鉆出地面,借著隱秘的夜色,爬上高聳的大樹,為了三個月飛翔的夢想,從容不迫地將外殼棄置在樹干上,而后借著灑落大地的第一抹陽光,嗖地一聲飛上藍天,完成生命中最為壯美的蛻變。
如果蟬能思考,它們肯定知曉,這樣振翅翱翔、盛夏高歌的代價,如此地昂貴。但每年的夏天,它們依然前仆后繼,鉆出泥土,在黑暗中義無反顧地完成這場生命的儀式。
三
在初春的月亮下走路,看到自己的影子,不緊不慢地跟隨著我,穿過昏黃的路燈,走過一家即將打烊的花店,經過一片小小的樹林,掠過一只機警的野貓,撫過在風里飛旋的落葉。我很輕很輕地走,猶如一只夜間出行的螞蟻。我甚至不敢回頭,怕影子受了驚嚇,躲進某片灌木叢里,再也不肯陪我度過那些孤單行路的夜晚。
我時常害怕自己的影子,它不會吵鬧,也不會說笑,沒有溫度,亦無魂魄。它的存在,假若保有意義,也只是提醒少年的我,相比起別人閃耀的光環,和成群的朋友,我是如此的卑微。形影相憐,說得多么恰切。
于是我試圖擺脫自己的影子。我在光亮的地方飛快地走,或者沿著可以隱去影子的墻根,悄無聲息地走。我甚至祈禱,求影子不要再來追趕,我要向著明亮華麗的方向飛奔,我要擠進熱鬧光鮮的人群,我要一切熱浪般襲來的視線與關注。
可是我卻孤獨地走了一程又一程,無人相伴,除了永不會開口說話的影子。記得那時曾經愛過一個人,但他并不知曉。我像一個影子,跟在他的身后,注視著光芒四射的他,在人群里穿梭來去。我熟知他的一切,他喜歡海洋般深邃的藍色,他打球時頭發會快樂地飛起,他上課時偶爾會將視線落在窗外的第三棵玉蘭樹上,他耳后有一顆棕色的小痣。甚至他發呆時飛蛾翼翅般垂下的睫毛,我都清晰地記得。我常常在放學的路上,偷偷跟隨著他,拐過一條又一條小巷,直到最后,我跟丟了他。雪天的時候,我會踩著他留在雪地上的腳印向前,透過厚厚的鞋子,我能感覺到他腳心傳遞來的溫潤的暖。當我踩著這些腳印,在寂靜的雪地里咯吱咯吱地行走,我幸福到幾乎暈眩。
這樣影子的角色,我做了三年,中學畢業后我們咫尺天涯,再也不曾相見。但我卻難以忘記,大雪紛飛的夜晚,我跟在一個從未看過我一眼的男孩身后,走了一程又一程,并祈禱大雪永無休止,道路沒有盡頭。
初春的一個夜晚,我在一片將城市的噪音重重隔開的樹林里,看到一棵高大的梧桐樹。它已枯萎了很久,枝杈在半空中隨著冷風微微地顫抖。偶爾會有一只野貓,從它身邊嗖一聲穿過,消失在密林深處。一只飛鳥在樹上停留片刻,覺得孤寒,隨即振翅飛去。這是一株尋不到任何生命氣息的枯樹,它的存在,在萬物復蘇的大地上,似乎了無意義。
就在我繞過它,打算離去的時候,突然看到落在它身上的一株大樹的影子。那是一株在寒風中綻放出美麗花朵的梧桐,月光斜射下來,將它高大挺拔的影子,投射在對面沉寂的梧桐上,猶如一株藤蔓,在清冷的春夜,將生命的溫度深情傳遞給枯萎的同伴。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發現,原來影子也是有溫暖的。它們穿越日間的塵埃,在有月亮的夜晚,用這樣無人知曉的方式,守護著一株曾經枝繁葉茂的梧桐。就像年少的我,也曾如此熱烈地做過一個男孩的影子。
四
我的書桌正對著一扇窗戶。隔著三米蔥蘢的綠意,是一棟高聳的樓房。我從來都數不清這棟樓里,究竟住著多少人;我也不清楚每扇窗戶后,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樓房的每一扇窗戶,幾乎都被以防盜的名義,額外加鑄了結實的鋼筋,這樣便可以向無人可以阻攔的半空,伸出半米的私人空間。在城市文明的視線無法觸及的角落,人人都學會將隱匿的“小我”,自由地舒展開來,并將所做的一切,視之為合理。
我可以看到綠樹掩映下,二樓多出的窗臺上,一只白胖的貓,正趴在一盆蟹爪蘭上,瞇眼延續著夜間的春夢?;⑵ぬm在半空里,向上伸展著肥碩性感的葉子。一只鴿子偶爾路過,停在生銹的柵欄上咕咕叫著,不厭其煩地擾著白貓的美夢。北方的陽光伴著響亮焦渴的聲響,落在窗前一株因無人看管,而索性只開花不結果的桃樹上。
窗內的男人大約四十歲,早早地就禿了頂,常常粗魯地拉開窗戶,將一口粘稠的痰啪地吐在香椿潔凈的枝葉上。而這株倒霉的香椿,除了在風里無奈地搖晃一下腦袋,試圖擺脫那口在陽光里迅速發酵的痰,或等某只麻雀誤食了它,再沒有別的辦法。
男人有個十五歲的女兒,輕微的智障,常常在夜晚哭喊著,讓她的父親去買新烤的羊肉串,或新鮮的冰激凌。有時,她也會跑到陽臺上來,朝我這邊眺望,好奇地看著我在電腦鍵盤上噼里啪啦地打字,臉上閃過一絲艷羨的光。我偶爾抬頭看她,并拿同樣好奇的視線與她對視。她常常受了驚嚇般轉身離開,砰地關上房門,而后在我看不到的窗簾后,繼續她的窺視。
她歇斯底里哭鬧的時候,客廳里只有一個老婦人哄勸的聲音,顯然那是她的奶奶或者外婆。廚房里她的母親,在不耐煩地刷著油鍋,急急地做著晚飯。電視里新聞已經接近尾聲,她的父親終于在哭鬧聲里起身,走到陽臺上來,注視著一株矮小瘦弱的夾竹桃,無聲地吸著飯前的最后一支煙。
三樓的主人,是一對新婚的年輕人。窗戶上喜氣洋洋的囍字,還殘留著幾分鮮艷的紅色。陽臺上一字排開的,是明亮的太陽花,傲然的仙人掌,輕巧的茉莉,優雅的君子蘭;一株茂盛的吊蘭,則瀑布一樣流到二樓的窗臺上去。
他們有時候也會爭吵,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漂亮的女主人會任性地跑到陽臺上哭泣,或者安靜地點一支煙,不抽,只任由它燃著,讓煙霧隨了煩惱,絲絲縷縷地散去。常常不等一支煙燃盡,男主人便會從后面將她抱住。她溫柔地掙扎幾下,便回轉身,一邊捶打著他,一邊在他的懷里咯咯笑著,相擁著走回臥室去。
當我站在窗前,窺視這一切的時候,樓里一直有裝修傳來的尖利的噪音。樓前的空地上,幾棵樹木在營養稀薄的泥土里,努力地向上生長著。夕陽正將最后的光,灑在那株不結果實的桃樹上,讓它散發出終生未婚女子的圣潔與高貴。
噪音突然停下的時候,寂靜像一脈清泉,緩緩漫過我的窗戶,溢滿黃昏中每個安靜的角落。鴿子飛翔時的哨聲,某個場館里孩子練習跆拳道時活潑健康的吶喊聲,墻角小蟲的鳴叫,鳥兒私密歡快地啁啾,馬路上呼嘯而過的汽笛聲,窗簾在風里海浪一樣撲啦啦的起伏聲,還有雨后水泥地上清晰的腳印,紅磚上一簇盎然的青苔,泥土陣陣撲鼻的清香,此刻,都如水中的波紋,一圈一圈蕩漾過來。
我站在濕漉漉的黃昏的窗前,許久都沒有離去。
五
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我遇到一匹馬。
它正被黑瘦的主人牽著,等待紅燈亮起,與行人一起穿過面前的斑馬線。它的毛色晦暗陳舊,像斑駁的墻壁,或經年不洗的老人身上的癬塊。我努力地將它想象成一匹身經百戰的烈馬,曾經有過在戰場馳騁的輝煌,因為和平年代的到來,或者草場的退化,而與失去草場的牧民一起,遷徙至城市,從事著一份卑微的工作。
它身后的平板車上,是滿滿堆積的紅棗,鮮亮的色澤將它襯得愈發地黯淡。假若它的個頭再矮小一些,我幾乎會將它誤認為一頭沉悶的驢子。它的主人顯然屬于無證擺攤的小販,自己種了一片棗林,食用不完,想掙些零花錢,便每天起個大早,趕著它跑上幾十里路,來城市里躲躲閃閃地邊走邊賣。
它就那樣安靜地站在馬路上,低著頭,像一個滿腹心事的孩子。我從身邊經過,它都沒有抬頭看我一眼。它的眼里溢滿了哀愁,仿佛丟失了什么。很快有人圍攏過來買棗,主人歡天喜地地數著錢,全然忘了給它丟一把干草,或者拍拍它的腦袋,示意它耐心地等待一會。他甚至都沒有為它系上韁繩,任由那截拴在它脖頸上的骯臟的繩子,隨意潦草地搭在地上。
但它沒有絲毫的抱怨,依然溫順地站在那里,猶如一座靜止的雕塑。有從小長在城市的人,走過來小心翼翼地逗它。主人見了哈哈大笑,用力一拍它的后背,說,老實得很,不用怕。他說這話的時候,帶著雜耍藝人的輕薄,好像這匹馬成了博顧客一笑的雜技團的猴子,只要主人一聲令下,它即刻使出十八般武藝,上躥下跳,閃轉騰挪。
馬在主人響亮的巴掌里,憂傷地回頭,看一眼那些嬉笑的顧客,而后又無聲地低下頭去。一輛救護車鳴著汽笛呼嘯而過,馬大約受了驚嚇,拉下一坨熱氣騰騰的糞便。城管不耐煩地走過來,讓男人趕緊將馬路清理干凈,否則將以影響市容為由,對其進行罰款。男人一連聲地說著抱歉,而后蹲下身去,清理馬路上的糞便。馬低頭看著主人,眼中再次掠過一抹哀愁。于是它微微后退兩步,用腦袋溫柔地蹭著男人的脊背,似乎想要給受了城管訓斥的主人一些安慰。
這樣的舉動,卻換來主人一記毫不留情的鞭子。他氣惱地罵著,說它沒有眼色,拉屎都不曉得找合適的地方,假如今天真的被罰,這一車棗就全賠進去了……
馬并沒有因此發出哀傷的鳴叫,它只是在主人的呵斥下,順著人流,無聲無息地向前,仿佛穿過喧囂的城市,它便會抵達美好的家園。那里水草豐美,鮮花鋪滿大地,遍地都是牛羊,成群的馬兒正在自由地馳騁。
它將在那里,重新獲得一匹馬的尊嚴。
六
在從故鄉前往北京的長途大巴上,我看到那片花樹。
它們安靜地站在路邊,迎接著風雨,也承受著沙塵。它們的周圍,是堆積的石塊和磚瓦,還有從大道上日積月累吹來的塵埃。這是一片荒廢的土地,生命的脈象氣息微弱。那幾株花樹,卻生機勃勃地點綴了這片荒野。它們傲立在天地之間,并未因為出身卑微,就忘記了春天,反而愈發地熱烈,仿佛要用怒放的花朵,點燃整個的大地。
它們的花瓣微微地皺著,像細膩柔美的絹紙。白的粉的紫的紅的黃的花朵,在陽光下爭先恐后地綻放著。這一叢香氣并不濃郁的花朵,卻吸引了許多遠道而來的蝴蝶和蜜蜂,也吸引著我們這一車路人的視線。
我很快地拿出相機,搖下車窗,抓拍下很多的照片。旁邊便有人說,你剛剛看到的滿樹繁花,也只有在你的相機里才能長久了。我不解,聽他細細講述,這才知道,這種絢爛的花樹叫作木槿,此花朝開夕落,但舊的凋零,即刻有新的補上枝頭;它們的花朵可以從春天一直開到秋天,所以經常途經此地的客車,總會與它們有一場美麗的相遇。
或許,它們盛烈又質樸的花朵,是為每個路過的旅客而生的。途經此地的旅客,他們每次驚訝的注視和歡呼,對于這叢荒野中孤獨生長的木槿,也是一種溫暖的慰藉。這雙向的溫度,透過模糊的車窗,越過汽車卷起的漫漫灰塵,在荒涼的天地間,如此奇特地匯聚在一起。仿佛人與花朵,從同一處根基上,向著寂靜的一束光,永恒地交織。
又想起在一個只能停留一兩分鐘的小站上,見到的一株株向上寂寞伸展的法桐。它們灰褐色的枝干,無聲地沖向鉛灰色的天空,猶如沉默寡言的男人,背負著生活的重擔,一言不發地向前。
如果是夏日,它們繁茂的枝葉,能為站臺上工作枯燥單調的勞作者,帶去一絲酷暑中的清涼。那闊大的葉子,承載著火車穿梭而過時帶起的塵灰,納闊著鐵軌上發出的轟隆轟隆的撞擊聲。這是一種胸懷寬廣的樹木,吸附著城市排解的廢氣,卻向人類吐露出潔凈的氧氣。一旦在城市的水泥地上扎根,它們便努力地向上向下伸展,將一抹動人的綠色灑落人間。
如果冬日你途經這個小站,它們裸露在寒風中的遒勁的枝干,同樣會給予你溫暖。它們的科屬為懸鈴木,清冷的冬日,它們站在陽光稀薄的大地上,每個枝干都懸掛著乖巧的“鈴鐺”,猶如圣誕樹上繽紛的糖果。風吹過時,它們會發出輕微的聲響,只有仔細聆聽,你才能分辨出哪一種聲音,才是那些可愛的小球發出的絮語。
人間四季,就這樣從它們巨掌一樣奮力托起的枝干上,緩慢滑過,猶如一葉輕舟,滑過江心的微波。
七
在一個寂靜的秋天的夜晚,關了燈,從客廳到臥室的一小段距離,我突然發現了很多年前落在故鄉的那抹月光。
其實月光在我的臥室里已經許久,只是我一直以為,那是對面高樓上某戶人家的白熾燈,投射到陽臺上,又透過一扇門,照亮了床前憩息的一雙鞋子。是我無意中去陽臺看種下的曇花,有沒有在夜晚悄無聲息地綻放,一抬頭,便看到兩座高樓之間,那輪溫潤迷人的月亮。
我這才注意到,自己腳下踩著的輕柔的光,原來是許多年前,我在故鄉迷戀的月光。想要關閉房門的手,就這樣倏然停住。我在深秋微弱的蟲鳴聲中,注視著月光緩緩地穿過陽臺的綠紗,爬過曇花含苞待放的花朵,游過雕花的窗欞,流過臥室潔凈的地毯、衣柜、床單、棉被,最終在一面寬大的落地鏡前,好奇地停下。
我不知如何才能一步跨到床上,不打擾那片月光的夢境。最終,我選擇脫掉鞋子,淌過月光匯成的小溪,讓清涼的溪水在我的腳踝處,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記憶就在這時,逆流而上,回到許多年前我嬉戲玩耍的鄉間的夜晚。
我記得深秋的月光下,自己穿著薄薄的小衫,奔跑在空曠的田野上,等待父母將最后一車玉米運送回家。我當然什么忙也幫不上,就連玉米也剝不了幾個,便在灑滿月光的玉米堆上呼呼睡去。每每都是母親疲憊地喚著我的乳名,讓我起來喝一碗熬好的玉米粥,我才睡眼惺忪地睜開眼睛。梧桐樹梢掛著的那輪飽滿輕盈的月亮,就在這時落入我的眼簾。墻角的蟋蟀,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更遠處的溝渠里,有一只青蛙從睡夢中醒來,發出驚異的鳴叫。誰家的狗在巷子里警惕地叫著,片刻后便偃旗息鼓。秋風颯颯地吹起,讓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這所有的聲響,都被庭院里的月光一一清洗,收納,而后陪我進入深沉的睡夢。
故鄉的月光,有著輕盈的翅膀,它們從高高的煙囪,飄到青灰的瓦上,又落到靜默的灶臺上,而后化為薄如蟬翼的秋霜,染白了所有的落葉和等待收入谷倉的莊稼。它們還有清冷細碎的聲響,仿佛深夜母親哄孩子睡去的搖籃曲,或者夜行人清晰短促的呼吸,再或露天電影院散場后,人們雜沓的腳步聲。
住在城市里的我,已經很多年想不起這一抹來自故鄉的月光。我一直以為,故鄉的月光永遠穿不透幽深的地鐵,越不過林立的高樓,飛不進擁擠的公交,跨不進狹仄的樓道,更溶不進日日奔波在路上,很少抬頭仰望星空的人們心里。直到我關閉刺眼的白熾燈,將內心清潔干凈,抬頭看向星空,那一抹灑滿秋天原野的月光,才悄然抵達我的身邊。
八
去附近的大青山,看望久已不見的秋天的樹木。
此時的大青山蕭瑟空曠,一片寂靜。群山仿佛后退了幾千米,樹木消失不見,大地一覽無余,只有茅草在深藍的天空下自由地飄搖。因了它們輕逸的身姿,面前的荒山也平添了幾分靈動。秋風將一切掃蕩干凈,人一聲輕微的咳嗽,能聽到回音自對面的山上傳來。鳥兒輕盈的叫聲穿透山野。陽光是透明的,帶著某種干枯植物的香味。光線灑落在輕而薄的草莖上,可以看到纖維一節一節地向上延伸。
地上滿是厚厚的落葉,草的身影都快看不到了,人走在上面,只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這聲響讓世界變得愈發地寧靜,一只正打算冬眠的蟲子,被我的腳步聲打擾,嘟囔一句什么,翻了下身,又繼續沉沉睡去。
又見三五只喜鵲,在山坡上尋覓草籽。它們小小的腦袋在枯黃的草葉間不停地躍動,像在彈奏一首歡快的曲子,大地隨之發出細微的顫動。風吹過來,草尖上灑落的夕陽,絳紅的野果,飄落的樹葉,松樹的影子,也跟著跳躍起來。萬物在大地的懷抱中,靜享秋日最后的溫柔。
一個老人騎三輪載著孫子過來爬山。他有些耳背,看見我打招呼,一臉歉疚地指指自己的耳朵。我們彼此笑著點點頭,像一縷風與另一縷風相遇,什么也沒說,卻什么都明白。他們已經走出去很遠了,我還聽到小男孩在大聲地對老人說著什么。那聲音像偶爾在山間響起的鳥鳴,掠過樹梢,隨后又消失在絢爛的晚霞中。
一切都被最后的光照亮。松針仿佛在天堂里,每一根都被涂抹成明亮的金色。白楊樹干上長滿了眼睛,夕陽穿過重重樹木,落入這些上帝般洞穿塵世的眼睛。每一株白楊的魂魄,都在即將消失的光里,屏氣凝神,不安地震顫。
等到夕陽隱沒,一切都籠罩在暮色之中。一彎嬰兒睫毛一樣輕柔的月亮,正慢慢在天邊升起。我從未見過這樣夢幻般的月亮,仿佛它只出現在今夜,仿佛它是全新的一輪月亮,仿佛它沒有來處,也不知去向。它就這樣在清寂的夜空上飄蕩,一切喧嘩遇到這圣潔的月光,都瞬間噤聲。
返程,在一個十字路口,看到無數的白楊落葉,正緊追著飛馳而過的車輪,就像追趕即將離去的秋天,又像在璀璨盛大的舞臺上,永無休止地起舞。它們就這樣在人類視若無睹的一個十字路口,浩浩蕩蕩、無休無止地演奏著一場壯闊雄渾的交響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