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4年第3期|李朝全:打開生命天書

李朝全,現任中國作協創作研究部副主任、研究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入選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享受政府特殊津貼專家。著有紀實文學《2020武漢保衛戰》《夢想照亮生活》《世紀知交:巴金與冰心》等。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莊重文文學獎等。
打開生命天書
李朝全
文明之源
當今世界,誰也無法無視中華文明,誰也無法傲視中國和中華民族,因為我們擁有人類唯一綿延不斷的文明歷史,生生不息的生命演化發展歷史。無論是有歷史記載的文明歷史還是沒有文字記載的史前文明,中國都特立獨行,雄視世界。
我們常說的中華文明五千多年,是有著確鑿的實證的。這些證據包括通過考古發現:在中國的大地上生產發展,人口昌盛,城市出現;王權和國家出現,社會分工和分化,出現階級……乃至于種植作物,創造并使用文字,發明冶金術及制造最早的青銅、鐵制器具等,這些標志性或標準性事件的發生都可以上溯至五千年前甚至更為遙遠的八千年、一萬年。
再將中華文明向前追溯,我們也可以充滿自信和自豪地說,中國擁有世界上屈指可數的更早更遙遠的史前文明:人類出現,加工和制造、使用工具,使用火,制造使用陶器。
如果將文明之源繼續向前追溯,則需探究人類之由來,人類之源;再向前探究,則是生命之源,生命在神州大地的誕生繁茂,綿延不絕,締造了舉世無雙的燦爛文明。
在云南澄江發現的早寒武世動物群展示了5.18億年前地球生命大爆發的壯麗景觀,令世人震驚,再次以不可置疑的鐵證證明了云南是地球上生物多樣化的重要發源地。這里既有世界上最早的脊索動物云南蟲,也有世界上最早的脊椎動物??谙x,有天下第一魚??隰~,還有寒武紀的巨無霸 —— 長達兩米的奇蝦,模樣怪異的微網蟲、怪誕蟲……澄江動物群,被稱為“二十世紀最驚人的發現”。
寒武紀生命大爆發,對于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是一個嚴峻的挑戰。生命究竟是以何種方式演化的,一直是困擾著生物學界的重大課題。侯先光,一位當年才初出茅廬的年輕古生物學者,卻以其對寒武紀最具代表性化石儲藏地層澄江動物群的發現而一鳴驚人,并名聞天下。
帽天山,位于云南省玉溪市澄江縣城東邊6公里處。距昆明市56公里,距玉溪市87公里。當地人稱帽天山為“帽子峰”,因為它的形狀就像一頂碩大的草帽?!冻谓h地名志》如此介紹:“帽天山,位于新村鄉的西北面,海拔2026米,因山形如同草帽,遠眺像頂著天一樣,故名?!?/p>
在幾億年前,這里是一片浩瀚的海洋,因為地殼運動或者巨大的泥石流,就把大量的古生物瞬間埋藏在了淤泥砂礫之中。經過千千萬萬年的時間,這些被“秒殺”的古生物都變成了栩栩如生的化石,仿佛在訴說著一段十分遙遠的悲慘的生命滅亡史,靜靜地等待著人們有朝一日能夠重新揭開這些曾經生龍活虎地生存過的生物。
侯先光風趣地說:“帽天山過去的時候是海洋,這里面都是‘海鮮’,我們既打到了魚,也打到了蝦,可以紅燒,也可以喝魚湯?!?/p>
—— 是啊,如果時光可以逆流而上,讓我們重返5.3億年之前,我們立在這里極目遠眺,望見的無疑將是一片浩瀚無垠的海洋。而在海里,包括在淺海遨游著的,就有那些如今看來是如此的神奇而妙不可言的古代海洋生物:奇蝦,微網蟲,怪誕蟲,貧腿蟲,三葉蟲,納羅蟲,撫仙湖蟲,還有昆明魚……
是侯先光率先揭開了澄江動物群的神秘面紗,他的發現連他自己做夢都想不到。
敲開撫仙湖畔驚人的秘密
澄江境內有一座著名的湖泊,這便是美若仙子的撫仙湖。撫仙湖水澄澈可飲,澄江因此而得名。在湖邊,農民還在用傳統的水車從湖里打水上岸澆灌稻田。
在19世紀末,法國的地質學者在地質調查的時候,就確定了包括澄江在內的云南寒武紀(寒武紀,Cambrian Period,是顯生宙古生代的第一個紀,約開始于5.4億年前,結束于4.9億年前。寒武紀形成的地層稱寒武系Cambrian System。寒武系為1835年A.塞奇威克取名于英國西部威爾士的寒武山脈 —— 坎布里亞山脈。 —— 筆者注)地層。1907年和1912年,法國人J·Dprat、H·Lantenois和H· Mansuy出版了有關該區的地質和古生物著作。
1939年,由于日寇入侵,原本位于廣州的中山大學西遷到了云南的澄江縣。當時,中大地質系的駐扎地,就在澄江縣城東面的龍潭村,距離后來發現澄江動物群的埋藏地帽天山僅有一公里路程。在地質系任教的地質學家、德國人米士和學生們在駐地附近,發現在下寒武統(統,傳統年代地層等級系統中高于階、低于系的單位。和統相應的地質時代單位是世,一般和統取同名。統是系的再分,通常一個系分為二個或三個統。若為二分,則稱上、下,如下白堊統、上白堊統;若為三分,則稱下、中、上,如下寒武統、中寒武統、上寒武統;第三系為五個統,分別稱古新統、始新統、漸新統、中新統和上新統。 —— 筆者注)的泥質巖內,埋藏有不少的高肌蟲化石。米士后來在他所寫的《云南中東部震旦系地層》一文中,就曾提到:澄江東山有三葉蟲和古介形類化石。
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中國地質學家盧衍豪(1913-2000)、何春蓀等也先后來到澄江,對這里進行詳細的地質調查,包括地質學家丁文江(1887-1936)、王曰倫(1903-1981)等也對澄江這里的地層進行過詳細的描述。1942年,何春蓀在《云南澄江縣東山磷礦地質》一文中提出:“在帽天山頁巖系從下至上均含有一類小型低等生物化石,經中山大學地質系主任楊遵儀教授鑒定為高肌蟲?!边@,可能是關于澄江地層中發現高肌蟲的最早的記錄。
地層古生物學家楊遵儀(1908-2009),后來當選為中科院院士。他對無脊椎古生物的門類有深入研究,尤其是對腕足動物、軟體動物、棘皮動物的研究造詣頗深。當年他曾擔任中山大學地質系主任。這位百歲老人生前曾回憶道:當年他們只在附近看到前寒武紀的冰積層,可沒有發現什么化石,因為沒有做詳細的剖面,帽天山那一帶都沒有碰到。當時還沒有什么發現,這時碰巧何春蓀給他拿來了一塊化石請他鑒定。楊遵儀一看,認為那實際上就是高肌蟲。
從那以后,許多人都曾來到這里尋找古生物化石。這座不起眼的帽天山,竟然一直都很好地保存了一道驚人的秘密。
早在1980年,還在中國科學院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跟隨寒武紀古生物研究專家張文堂讀研究生三年級的侯先光,參加了西南地區前寒武紀/寒武紀界線研究組的西南地區野外工作。雖然此前在南京大學學習和工作期間,侯先光曾參加也帶學生進行過不少野外實習,但這是針對他自己所研究的專業方向進行的第一次野外工作,并且直接涉及碩士論文,因此他心中倍加珍惜。
參加此次野外工作的有余汶(組長,研究寒武系底部小殼化石)、尹磊明(研究前寒武系和寒武系界線疑源類化石)、錢逸(研究寒武系底部的小殼化石)、王宗哲(研究沉積環境)和侯先光(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是下寒武統玉案山段小型雙瓣殼節肢動物高肌蟲,亦稱古介形蟲或金臂蟲)。他們經湖北宜昌,四川廣元、峨眉,一路踏勘一路工作。侯先光實測了峨眉高橋高坡剖面并系統采集了高肌蟲化石。該剖面化石不僅豐富,且保存完整,因此他采到了大量高肌蟲標本。這是他從事高肌蟲研究首次系統采集,出乎意料的是高肌蟲化石蘊藏竟然如此豐富且有很多保存完整,這正是他碩士論文急需的研究材料。
12月15日他們到達昆明,由于在云南每個人的野外工作任務不同,工作的地層層段不同,每個人的工作地點也各有不同,所以商定后大家都各自分頭行動,返回南京的時間大家也都各自安排,不再集中。在昆陽磷礦招待所住一晚,第二天和大家道別后,侯先光又返回昆明,在隨后的時間測量西南地區下寒武統層型剖面 —— 著名的昆明筇竹寺剖面并系統采集其中的高肌蟲標本。從12月18日(周四)始至28日(周日)止,他在筇竹寺剖面工作了十一天。
盧衍豪在1938年至1941年時是西南聯大的助教,在昆明期間,他研究了筇竹寺剖面及其中的三葉蟲,并命名了下寒武統的筇竹寺組、滄浪鋪組和龍王廟組,成為了西南地區寒武紀地層的層型剖面。昆明筇竹寺剖面的高肌蟲標本最早由霍世誠發表于1956年。在筇竹寺剖面工作期間,侯先光住在東風路地質局招待所,每天乘坐公交車往返。如果趕不上公交車,就不得不從筇竹寺步行到山下的黑林鋪再轉乘其他公交車,有時他也從黑林鋪爬山到達剖面。
筇竹寺是昆明市著名的風景名勝區,收費才能進入寺廟參觀。剛開始侯先光每天都是自帶午飯。后來他就主動去和寺廟里的有關人員聯系。結果他們不僅同意讓他免費出入寺廟,還同意他到寺廟里去搭伙吃午飯,他每天所采集的標本也可以存放在寺廟里。從地層剖面到筇竹寺大約十分鐘的步行距離。這些都為侯先光在筇竹寺剖面工作提供了極大的方便。
筇竹寺組玉案山段從下到上地層高肌蟲化石和大型雙瓣殼節肢動物川滇蟲化石異常豐富,且保存完整。豐富而精美的化石保存讓侯先光工作起來異常的興奮。他不僅采到了大量保存完整的高肌蟲化石,還采集到許多其他雙瓣殼節肢動物和一些最古老的三葉蟲標本,后來托運到南京的化石整整裝滿了四五個大木箱。
這次團隊野外工作使侯先光在四川和云南采集到了許多高肌蟲標本,為順利完成碩士論文創造了關鍵性的條件。此次工作也使他認識到,下寒武統玉案山段有的層位中的高肌蟲和其他雙瓣殼節肢動物化石比三葉蟲還豐富,但在之前其他人的研究中僅是簡單地報道或僅僅在文字中提到有高肌蟲化石的存在。
高肌蟲(Bradoriida)是一類生活于寒武紀到早奧陶世的節肢動物,在中國西南部的寒武紀早期地層中尤為繁盛。在大多數地層中,高肌蟲均只保存有外殼,而軟軀體則腐爛殆盡。因為外殼與介形蟲相似,長期以來高肌蟲都被認為是介形蟲中的一類。高肌蟲殼小而薄,極易變形。
1984年6月,侯先光從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出發,第二次動身前往云南去進行野外勘探及系統采集高肌蟲化石。
6月10日和11日,他分別拜訪了云南地質礦產研究所的蔣志文等和昆明工學院(現在的昆明理工大學)任顯老師,11日下午乘坐去昆陽磷礦的班車,下午5點住進了礦招待所。放下行裝后,即去磷礦地質隊拜訪了地質隊隊長張世山。在礦招待所吃過晚飯后,仍舊是太陽高照,他立即背起地質包,對工作地點進行了探勘。
12日和13日,在昆陽磷礦梅樹村剖面工作了兩天,從筇竹寺組玉案山段底部碳質頁巖開始,系統采集化石。
14日,尹磊明教授到達,尹先生從事前寒武紀/寒武紀界線附近地層中疑源類化石的研究,王家灣剖面主要出露的是下寒武統筇竹寺組八道灣段以下的地層,這并不是侯先光的工作范疇。在尹磊明的邀請下,侯先光陪同他去晉寧王家灣剖面工作了兩天。
16日,他們又回到昆陽磷礦,在這里工作了兩天時間。由于工作內容不同,他們各自分開工作。在昆陽磷礦野外工作條件很優越,工作地點距離昆陽磷礦招待所很近,中午還可返回招待所吃中飯。
出差前侯先光滿懷期望,在磷礦工作幾天,每天他都要上山工作八九個小時,但他所收獲的可做研究的化石標本類型及數量不多,完全不是理想的結果。這讓他感到有些失望,心情也是一落千丈。
18日他回到昆明,19日乘坐早班車去澄江,僅兩個小時就到了澄江。這是他第一次到澄江,一切都感到新鮮。那時的澄江均是老式房子,街面狹窄,低矮的店鋪一個接一個,趕集的農民熙熙攘攘,整個縣城十分熱鬧。下了汽車,不到十分鐘他就步行到了澄江縣政府招待所,受到縣政府辦公室領導熱情接待,當即被安排住在縣政府隔壁的招待所??h政府招待所設在澄江縣古建筑群文廟(孔廟)內的前院,前院內泮池石橋,橋的石欄上有精細的雕刻。走過石橋便是欞星門、大成殿和崇圣祠古建筑。文廟建于清康熙年間,1938年至1940年中山大學遷址澄江時,曾被作為中山大學文學院的辦公地址。澄江縣政府招待所所在地是澄江縣古建筑群的重點保護區域,環境優雅,古色古香,飯菜亦十分可口。
在招待所吃過午飯后,侯先光不敢懈怠,飯后立即背上地質包,出發去進行工作前的踏勘。由于是第一次來澄江,工作地點具體應該選在哪里?周邊環境如何?未來的工作生活怎樣安排?必須以最快的時間決定這些正常開展野外工作的問題。他一路問尋,走了大約一個小時。
當步行到東山山腳下的右所村口時,驚喜地看到幾位地質工人正在整理巖芯,他立即上前和他們攀談起來。得知他們是云南省地質一大隊七分隊地質員工,現正住在山上大坡頭村從事該地區下寒武統的磷礦勘探工作。聽到這個消息,侯先光心中頓時十分興奮,立即馬不停蹄地爬上山尋到大坡頭村地質隊駐地,見到了地質隊隊長吳昌工程師和地質隊支部書記王建啓。他首先向他們出示了來云南野外工作的單位介紹信,講明情況后,得到他們的歡迎和支持,當即給他安排了一間在地質隊長住房隔壁的房間。
6月21日一早,侯先光在縣城集市上租了一輛馬車,拉著自己簡單的行李,前往大坡頭村地質隊駐地。這一天,天氣晴朗,空氣清新,他戴著一頂白色的遮陽帽,精神煥發。途中,他還特地請人給自己拍了張照。那時交通不便,山路崎嶇,只有在搬運行李、搬運標本的時候才租用馬車托運。大約2小時的行程,上午10點到了大坡頭村,住進了地質隊為他安排的簡易板房。
此后幾天,他都隨身背著地質包,在七分隊駐地附近進行踏勘,尋找合適的工作剖面。采挖化石的剖面巖石破裂裸露得越多就越好。
每天侯先光都早出晚歸,跑遍了大坡頭、洪家沖、小團坡、帽天山、羅哩山及其附近的大小山頭,最后認為帽天山剖面和洪家沖剖面開展野外工作均較為理想。
但是,究竟選擇哪一個剖面呢?這兩個地點位于大坡頭村的兩個完全不同方向。帽天山剖面位于大坡頭村東北方向,有一馬車路直通帽天山山腳下,這也是這一帶山區可趕馬車去縣城的唯一一條山路。從大坡頭村出發,沿著這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可以到達帽天山山腳下,則步行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洪家沖村剖位于大坡頭村的西南,于帽天山完全是在不同的方向。洪家沖村剖面距大坡頭村平面距離不遠,但要從大坡頭村到達洪家沖剖面須先上山,翻越一道山溝,再爬上山,路上需要50分鐘的時間。是在帽天山還是在洪家沖剖面開展自己的野外工作呢?侯先光心里一直舉棋不定。
這時候正是云南的雨季,6月27日,一早起來雨就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于是侯先光就撐把傘,踏著泥濘的山路,冒雨前往帽天山,對帽天山剖面又進行了勘探研究。帽天山西山坡上有農田,樹多,植被也較好。巖石露頭不是太好,上部看不到玉案山段和滄浪鋪組的界線地層。洪家沖剖面巖層露頭不僅沒有農田和樹木覆蓋,連野草也很少,巖層從下到上暴露好,地層連續,上下地層接觸清楚,非常適合野外工作目標。對比之后,最后他選擇了洪家沖剖面開展系統采集高肌蟲標本。
他在大坡頭村里找到了一位村民,答應每天付給他兩元錢的工錢,從6月27日開始,這位村民便天天和他一起上山采集化石。侯先光每天都是一早就帶著一點干糧上山,直到天黑了才回去,中午就在山上吃兩個饅頭。那個村民負責從裸露的剖面上把石頭挖下來,侯先光就用榔頭把石頭一一劈開,尋找可能隱藏在其中的化石。
在洪家沖接連挖了四天,收獲甚微,遠遠沒有達到侯先光心中所希望的目標,就像1980年在昆明筇竹寺剖面工作時的豐碩收獲。
來云南已經20余天,還沒有給家里傳遞過任何信息,于是28日晚上他便給家里、也給張文堂老師各寫了一封報平安的信。
6月30日夜里,回想自己這一次到云南快一個月時間了,幾乎沒有什么有價值的收獲,侯先光心情非常沉重,輾轉反側,一夜未睡。他一直在思索著,琢磨著,為了最終確定究竟是在帽天山開展工作還是在洪家沖開展工作。
次日7月1日是中國共產黨成立紀念日。一早天上就下起了蒙蒙細雨。六七月份,正是當地的雨季,也是有云就是雨的季節。因為當天是禮拜天,他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出去。但是由于工作緊張,最終他還是決心出去,因為他看到天上的云層不是太厚,感覺雨應該不會下很長。
于是,侯先光便撐了一把黑傘,披著一塊塑料雨布,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山去了。這條山路平時是跑馬車的。當時,山上還沒有任何的建筑物,天上又在下著雨,幾乎沒有可以躲雨避雨的地方,但是因為時間緊,侯先光還是和民工徐忠財一刻不停地在山上挖石頭。
民工沿著裸露出來的地層剖面開采石頭。他用鎬頭挖開一塊塊巖石,堆在一旁。侯先光再用鐵榔頭一一將那些石塊敲開,遇到化石,便拿到眼鏡前面仔細端詳,尋找有價值的化石。
一上午的功夫過去了,細雨也已經漸漸停了下來,兩人都各自在緊張地工作。
中午簡單地吃了一點帶上山的干糧,喝了口水,兩個人便沒再停歇,繼續挖掘和敲打石頭。
結果,到了下午3點左右,隨著侯先光的一榔頭敲下去,他突然看到:在被細雨淋濕了的這片泥質巖石塊的表面,清晰地露出了一個半圓形的白色印膜,大約有五分鎳幣大小。
侯先光欣喜若狂:這不就是一塊以前從沒有發現過的化石嗎?
這個發現令他精神為之一振。在這個地層里此前都發現過什么化石,他都了然于胸,但是,此刻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這個白色的印膜化石,以前卻從未被報道過。那么,這種半圓形的古動物究竟是什么呢?那一瞬間,侯先光立刻意識到,自己可能是發現了一個新的物種。當時,他判斷這塊化石應該是一種雙瓣殼節肢動物,半圓的直邊代表絞合線,圓滑的弧線代表了腹邊緣。
這塊新標本的發現讓他極其興奮,從上午干到下午好幾個小時的疲勞仿佛一掃而光。既然有了第一塊真實的化石,就證明此處地層里還有此類化石埋藏,當時,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再發現更多的標本,以便更好的研究。于是,他對民工說:“徐忠財,今天咱們哪兒也不去了!就在這里挖?!?/p>
他更加有力地舉起手中的榔頭,不斷地砸開石頭,每砸一下都充滿了期待。
突然,他又砸開了一個長邊的橢圓形印膜。這又是一塊此前從未有人發現過的化石。侯先光激動地將化石拿起來湊近眼前仔細端詳。這塊化石的形狀也太獨特了!
一下子發現了兩塊奇特的化石,侯先光的精神更加振奮了。他指揮民工徐忠財繼續挖巖石。
一塊又一塊的石頭被這位樸實的農民從山體上刨下來,又被侯先光用榔頭砸開。
突然,一塊栩栩如生的化石赫然暴露在濕漉漉的巖石面上。這塊新出現的化石標本長約5厘米,身體由前后兩個背甲組成,向前擺動的腿肢對稱地分布在背甲之下,猶如正在水中游泳似的,形態惟妙惟肖,活靈活現。
在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停下了腳步,空氣靜止了,風也都止住了,整個世界完全寂靜了下來,侯先光呆住了,渾身的血液幾乎都凝固了。
他分明看到了一只活生生的蟲子,正在一汪淺淺的水里浮著、飄著、游著,忽上忽下,搖頭擺尾……
仿佛此刻,他手里所捧著的,就是一只從億萬年前的遠古時代向他徑直地游來的鮮活的海洋生物。他的雙手都顫抖了起來。
一道靈光從腦海中閃過,侯先光突然悟到:此前敲開的那兩塊半圓形化石,實際上應該是同一個動物的前、后兩個背甲。
突然發現了一塊完整保存軟體附肢標本的化石,這枚完整的保存軟體附肢栩栩如生化石的神奇顯現,使他萬分驚愕,腦海中同時浮現出加拿大布爾吉斯頁巖中精美保存的化石。他在無比震驚的同時,腦子里一直縈繞盤桓著這樣的念頭:有著近百年研究歷史的這段地層內怎么還有這樣的化石?在交通方便,被中國地質學界認為是中國研究最為詳細、最為清楚的地層內,并把它作為東亞乃至澳洲地區早寒武世地層對比的標準地層志,竟然還能發現如此栩栩如生的化石!
民工大聲呼喊他:“侯老師,你怎么啦?怎么啦?”
侯先光這才回過神來,輕聲回答:“沒事兒,發現了一塊化石?!?/p>
他找出棉花和報紙,將化石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然后小心翼翼地放進自己的背包。那個背包平時他用來裝飯、裝水和野外用品。
這一天,侯先光和他雇來的徐忠財一直干到天黑。7月的云南,天黑得晚,等到他們動身返回時,天已經黑得不能再工作了。步行了一個小時,他們才回到了大坡頭村的住地。
這天夜里,侯天光鄭重其事地把那幾塊化石標本放在床鋪下面。雖然一整天的勞作已讓他疲憊不堪,但侯先光卻失眠了,興奮、激動、震驚,百感交集,新化石的發現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夜里,他不時地翻身起床,查看放在床鋪下的化石標本,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琢磨,欣賞。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他仍舊覺得幾個小時前在帽天山上所經歷的一切,仿佛是在夢中。
晚上一切事畢,臨睡覺前,侯先光拿出日記本,坐在床上,寫下了當天的日記:“7月1日,星期天,小雨,在帽天山采到葉蝦類化石”,并信手畫了一個當日采到的節肢動物化石草圖(節肢動物林巧利蟲)。
此時的云南時常下雨。但是,只要雨下得并不是太大,侯先光一般都堅持外出找化石。有了重大發現的他,一直處在一種激動和興奮的心情中,激勵著他抓緊時間一鼓作氣乘勝追擊,不斷擴大自己的“戰果”。
7月1日帽天山這幾塊化石的發現,意味著在這里一定埋藏著更多的化石遺存,因此,大規模的挖掘和揭露巖石就變得很有必要。
在地質隊領導的支持下,侯先光隨后請了一位有經驗的炮工,在帽天山西坡沿剖面線方向爆破取石,開始了大規模地采集化石。結果發現新化石的標本和種類越來越多。侯先光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立即把在澄江的發現寫信告訴了在南京的導師張文堂教授和其他同事,也把這個重要消息向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的領導寫信匯報。
侯先光整天沉浸在興奮中,以至于根本沒有考慮到有可能會碰到的危險。就在大規模開采化石的當天下午,侯先光采集了滿滿一馬車化石,心情非常愉快。
然而,就在晚上收工返回大坡頭駐地的路上,馬匹突然受驚了,馬車翻倒到了路邊的溝里。當時,侯先光正反身坐在馬車上,同車上的化石一起翻了下去?;雎淞艘坏?,侯先光也結結實實地摔到了溝底。慶幸的是他們遇到的是一個土坡,否則后果將不堪設想。
從坡底爬起來的侯先光顧不得渾身的傷,借著微亮的天光,急忙四處找尋散落的化石,直到把那些化石都撿拾起來,他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回到駐地,仔細察看,他才發現自己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有的地方還在滲著血。這時他才感覺到了疼痛。
這一次在云南野外的化石采集工作,此后成為了侯先光終生倍感自豪的記憶。在為期兩個多月的時間里,他系統采集了云南晉寧縣梅樹村剖面,武定縣酒普山剖面和獅子山剖面,宜良縣可保村剖面,澄江縣洪家沖、大坡頭、帽天山剖面的各種化石,發現了大量保存完整的動物標本。這些動物后來都成為了澄江動物群的重要組成。在晉寧縣的梅樹村,侯先光還發現了少量保存剛毛的腕足動物、蠕蟲和大型雙瓣殼節肢動物。
在發現澄江生物群之后,侯先光每天在石頭里滾打一天后渾身都沾滿了泥土,時而席地而坐,時而蹲著,時而一腿蹲一腿彎曲,一天里總是不停地變化姿勢,腰和膝蓋痛如針扎。由于拿榔頭的左手揮動很快,把拿石頭的右手食指砸破弄得血肉模糊也是常有之事。在這種不得已的情況下,他不得不多雇傭些人協助野外工作,結果實踐效果非常好,所獲得的保存軟軀體化石數量、質量都遠遠多于和好于自己一人的單打獨干。因此在澄江野外雇傭民工的數量在不斷增加,后來雇傭有民工六七人之多,化石產出大大增加,為以后的野外工作積累了寶貴經驗。
地質七分隊的成員大多都是年輕人,他們的團支部書記說要組織團生活,安排十余人幫助侯先光采集三天化石。這些年輕人既懂地質又十分能干,聽到這個消息后侯先光十分高興。當即和團委書記談好條件,每天給每位團員開出的補助費比民工的還高出許多。然而,令人遺憾的是,這些團員青年僅僅在帽天山勉強干了一天,就嫌太苦太累不愿意再干了,可見野外采集化石之辛苦!
侯先光三次專門在云南野外采集澄江生物群化石,一共長達200多天。艱辛的勞動和付出獲得了豐厚的回報,他陸續采集到了數以千計的珍貴標本。有了這些各類保存軟軀體的化石標本,澄江生物群的研究條件已經成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