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4年第3期|李浩然:一畝三分地(中篇小說 節選)

李浩然,生于一九八三年,魯迅文學院第四十四屆高研班學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二〇二〇年開始文學創作,小說散見于《北京文學》《中國校園文學》《長城》《野草》等刊。
他回到家時,父親不在,門鎖著,鑰匙照例插在門左邊第三排的磚縫里,拴在一根紅繩子上,露出個尾巴尖兒。他把它摳出來,打開門,門洞垛著一堆麥秸,頂上蓋著塑料布,一只老鼠趴在塑料布里,聽到腳步聲,迅速鉆進麥秸,不見了。不久前下過雨,隱藏在麥秸垛下潮濕腐敗的氣味被驚醒,此時散布出來,竄進他的鼻孔,讓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屋門沒鎖,他推開門,在門檻上蹭掉鞋底的泥巴,明知父親沒在,還是習慣性叫了一聲爸。聲音撞在墻上,反彈回來,形成破碎的回響。
他把包扔在床上,堂屋和兩個臥室轉一圈,跟他走之前沒有兩樣,只是多了一些陳舊的氣息。碗櫥里放著饅頭和半盤炒豆角,摸了摸,還溫著,端出來放在方桌上,大口吃起來。父親的廚藝一般,卻正合他的口味。
吃完飯,他把碗洗了,躺在床上,在飛揚的微塵包裹中,很快睡著了。他已經連續半個月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
等他醒過來,天已經黑了,身上沉甸甸的,蓋著棉被。堂屋傳來鍋碗瓢盆相互撞擊的聲音,蔥花熗鍋的味道從門縫里擠進來。
他起身打開燈,光亮撐滿房間。推門走到堂屋,父親半蹲在灶臺旁,正把切成小塊的茄子往油鍋里倒。整間屋子煙霧彌漫。他說過幾次了,讓父親買個油煙機,父親每次都答應著,可一直沒買。
他說,爸。
父親回過頭,說,醒了?飯馬上好。
他看到父親一條腿微微彎曲著,腳上打著石膏。灶臺旁杵著一支拐杖。他問父親,爸,腳怎么了?
父親把菜盛到盤子里,他接過來放在桌上。父親夾上拐杖,單腳跳到桌子旁,坐好了,才說,就下午的事兒,山坡上那塊地,荒著怪可惜了(liǎo)的,這不趁著剛下過雨,我就說種點兒紅薯,走到半道,路滑,摔了一跤。
那塊地一共一畝三,處在半山腰,車上不去,播種、收割都得靠人力,最關鍵的是,沒辦法澆水,旱澇只能看天。
前兩年,村里的地搞承包,別的地都包出去了,只有山坡的地沒人包。別人家地多的種了果樹,地少的就荒著,只有父親,每年都會在那一畝三分地上種點兒糧食。
前兩年種小麥,麥子收了,磨成面,裝半口袋扛在肩上,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給他送去。他不會蒸饅頭,也不會烙餅,面放久了,里面生了白色的小肉蟲,只好扔掉。父親知道了,不再種小麥,改種玉米,一年給他送兩次,一次是青棒子,一次是玉米面。青棒子送鄰居一半,剩下的自己煮了,味道香甜,口感筋道。
去年玉米剛長粒,山上來了一群野猴子,玉米秧子全給撅折了,玉米都被掰走,一個沒剩。父親氣得跳腳,罵天殺的野猴子,血壓也飆升,連續吃了一個月的降壓藥。今年吸取教訓,不種玉米,改種紅薯了。父親怎么就認定猴子不會刨地呢?
他看著父親的腳,父親受傷的右腳搭在凳子上,包裹在青白色的石膏里。父親一邊跟他描述著受傷過程,一邊抖動著傷腳,好像里面有一只破殼欲出的小雞。
山上的地沒人種,路也荒了,全是雜草,不小心就被草纏住了腳脖子。父親說我拽它,它也拽我,末了還是它贏了,把我拽了個跟斗。我從山坡上滾下來,被一棵酸棗樹擋住,衣服扯了幾道口子。我爬起來,走了兩步,右腳不跟勁,一看腳踝腫起來一個饅頭大的包。摸了摸兜,手機不知道掉哪兒了。幸虧在山上種果樹的二牛去給果樹打藥,碰上了,背我下了山,把我抬上拖拉機,送進衛生所,一檢查,骨頭斷了。沒承想,怎么就斷了?人老了骨頭也脆,年輕時從房頂摔下來,屁事沒有,爬起來該干啥干啥,現在說斷就斷了。
父親像在陳述一件趣事,把自己的受傷說得輕描淡寫。他聽著,幾次想打斷,又不忍心,平時家里就父親自己,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每次他回來,父親都像一只裝滿水的桶,把儲存了多時的話一股腦兒倒給他。
父親說完,端起面前掉漆的搪瓷茶缸,喝了口茶。集上買的茉莉花茶,十塊錢一斤,全是碎屑,找不出一片完整的茶葉,一口茶,半嘴末。父親喝茶不吐末,在嘴里咀嚼多時,慢條斯理咽下去。
父親咽了茶葉,又說,今天怎么有空兒回來了?
他不知怎么回答,只說,嗯。
父親看著他,問,待多久?
他更窘迫,說,得一陣兒。
父親的目光愈加鋒利了,剮得他皮膚刺痛,咋了?不開店了?
他艱難點頭,去年跟同學合伙開了個店,經營不善,一直入不敷出,堅持了不到一年,關張了事。
父親不再追問,繼續喝茶,他在響亮的吸溜聲里找到話題,爸,換點兒好茶葉。
父親說,泡水里都一樣,沒那么多講究,有個味兒就行,再說,手機剛丟了,我還得攢錢買個手機。
他說,我給您買吧。聲音很小,毫無底氣。
父親笑笑,我能指望你?這店也不開了,哪來進項?
他不說話了,開店的時候,借了父親一萬塊錢,說是借,不如說是接濟,如今搞得一窮二白,更沒能力償還。
父親說,有啥打算?
他說,暫時還沒。
父親說,種地吧,正好我腳折了,那塊地,說什么也不能荒著。
他感到皮膚一陣陣緊縮,勒得肉疼。上大學之后,他再沒下過地。他還記得上高中時,每年暑假,父親都要拉上他到地里給莊稼除草,頂個大太陽,臉曬得發燙,沒幾天就脫一層皮,像個貍花貓。穿長褲太熱,汗一層一層下,衣服貼在身上,像裹著瀝青,穿短褲吧,莊稼葉子劃腿,沒走一趟,腿上劃出好幾道血口子,汗滲進去又疼又癢,堪比蜂蜇。這滋味他受夠了,上了大學,每次放暑假他都以勤工儉學為由拒絕回家。還好,沒幾年地就包出去了,只剩下山腰上的一畝三。
他想找理由推托,父親的右手已經搭在他的肩頭,狠狠捏了一把,給你個鍛煉的機會。
他咧了咧嘴,疼。
他的腦仁在父親喝茶的聲音敲擊下,一跳一跳地疼。他對父親說,我出去轉轉。不等答復,他走出家門。
村里的夜黑得清澈,他感覺自己行走在一塊黑色水晶里。他信步往山上去,那條小路從家門口一直蜿蜒到山腳。山在村后,遠看像一座巨大的墳。月亮架在墳頂,被山尖洞穿。路到山腳隱沒,被雜草覆蓋,雜草又被人踩矮,現出路的輪廓。山上有幾處光亮,閃閃爍爍的,估計是看林人臨時搭的簡易房。
他慢慢往山上爬,偶爾有石子硌腳,他后悔沒穿運動鞋出來,又想起來,運動鞋丟在城里的出租屋了,只穿了一雙皮鞋回來。近一年,他習慣了西服皮鞋的裝扮,以便偽裝成商業精英。他兒時的夢想就是走出山村,做一個城里人。他如愿了,可做了幾年城里人,卻一事無成。開始上班,但工資月月光,有時甚至要靠花唄度日。后來干脆辭了職,自己創業,業沒創明白,欠了一屁股債,現在不得不回到村里。
想來真是可笑。路兩邊隔幾米就會出現一棵酸棗樹,在左邊或者右邊,野生的,長得沒規矩,不小心就會掛到衣服。他不知道哪棵是擋住父親的那一棵,按理說它是父親的救命恩人,該給它掛錦旗,上面寫:大山無情樹有情,助人為樂顯仁心。想到這兒,他笑了,笑聲驚動了隱藏在山間的蛤蟆,有幾只從他腳下跳出來,跳進路邊的草叢里,咕呱咕呱,跟他一起笑。更多蛤蟆笑起來,咕呱咕呱,咕呱咕呱,像一場雨,淋濕了整座山。你們“孤寡”個屁啊,山都被你們包圍了,他在心里說。
他還記得自家那塊地,當初跟父親來過兩次。那時候他十歲吧,或者十一歲,上三年級,也許是四年級,一次是種花生,一次是刨花生。太陽還沒醒盹兒,不太精神的樣子,父親蹬著三輪車,三輪車里裝著鋤頭和鏟刀,當然還裝著他。那時候路還沒修,剛下過雨,泥濘難行,三輪車顛得厲害,鋤頭鏟刀在車斗里碰撞,叮叮當當的,他的五臟六腑也在碰撞,叮叮當當的。一路上他都在努力求出一道題的解,題目是,如何避免勞動。他想到佯裝肚子疼、頭暈、突然腿抽筋,但是,所有的解都被父親狠狠打上了紅叉,你小子,懶驢上磨屎尿多,多干點兒活兒,沒壞處。又說,好好學習吧,考個大學就不用種地了,不然咱家這十二畝地將來都是你的。到了山腳,父親把三輪停在一棵大槐樹旁,用鐵鏈子將車把和槐樹鎖在一起。樹上還鎖著另外兩輛車,一輛自行車、一輛摩托車。父親看了看車,又往山上望去,說,一定是王金寶和二牛他爹,來這么早。
父親扛著鋤頭走在前面,他拎著鏟刀跟在后面,等到了地頭,他出了一身汗,看看太陽,精神抖擻的,他暗暗罵著,期盼下雨。那塊地在他左手邊,地頭上有棵槐樹,自己長出來的,樹下有塊大石頭,人搬來的,石頭被歇涼的屁股打磨包漿,能照出人影。他看到那棵大槐樹了,枝枝杈杈的,還是老樣子??吹交睒渚涂吹剿业囊划€三分地了。
槐樹下的石頭還在,生了銹,不再光滑,月光潑在上面,都滲進去,一滴沒剩。地里生著一層薄薄的草,有一只兔子還是什么,露出個腦袋,又迅速潛下去,不見了,在草面上留下一陣漣漪。地左邊是另外一片荒地,草更高,也更密一些;右邊是一片果林,果林里有燈光,一閃一閃的,逗引著他。
他捋著燈光走進去,繞過一棵棵剛剛掛果的桃樹,被調皮的小果彈了兩次腦瓜崩,終于接近光源。光源來自一個窩棚,用玉米秸搭起來的,半人多高。他的眼睛看到窩棚的同時耳朵也聽到歌聲,一首流行歌曲的DJ版,歡快勁爆,窩棚都在跟著節拍抖動。他走到窩棚口,有一個人坐在里面,背對著他,舉著手機正在說話:各位鐵子們,這是我在山上住的第五十五天,也是直播的第五十天,直播間人數已經突破了一千,謝謝鐵鐵們的支持,么么噠。另一只手從嘴邊飛出,在屏幕前畫了一道夸張的弧線。
他咳嗽了一聲,那人像受了驚嚇,手一哆嗦,關了手機,回過頭,緊張地看著他。他說,二牛,是二牛嗎?
他很久沒見過二牛了,大概從上大學之后。聽說二牛去了深圳,一走幾年,跟家里也斷了音信。有人說他在外面做生意,發達了,忘了本;有人說他當了黑社會,被抓進去,吃了牢飯;還有人說他誤入傳銷組織?,F在二牛好端端坐在窩棚里,臉上看不出歲月雕琢的痕跡,還是那么胖,還是那么黑。
二牛似乎還在把他和記憶中的某個形象進行比對,很久沒有出聲。最后,他不得不提醒二牛,小時候咱倆經常打架,有一次隔著半條街互相扔石子,一邊扔一邊罵,我用力投出一塊石子,本來想打你胸口,石子跑偏了,砸到你的頭,血嘩啦流了滿臉。你當時就哭了,我嚇得夠嗆,一溜煙兒跑回家,沒一會兒,你爸捂著你的腦袋找到我家,問我,是不是你打的?我爸見你那血淋淋的模樣,抄起燒火棍就要揍我,你突然說,大伯,不是他打的,我自己磕的。你還記得吧?
二牛一拍腦門,笑了,李明朗,你可變模樣了,原來賊眉鼠眼的,現在文縐縐的,還戴上眼鏡了。豬鼻子插大蔥,裝什么象呢?
他略顯尷尬,近視了,我也不想,不戴眼鏡就是睜眼瞎。
二牛從窩棚里鉆出來,站起身,他好像看到一座山破土而出。這塊頭,多虧后來倆人成了朋友,再沒打過架,不然他可能會吃很多苦頭。
二牛從褲兜里掏出煙,抽出兩支,遞過來。
他擋回去,說,不會。二牛自己點了一支,另一支插進煙盒。兩人站著,聊了兩句,他脖子酸痛,不停扭動,二牛意識到自己的身高給他造成了困擾,把煙掐滅,邀請他到窩棚里一敘。
他往窩棚里看了看,還在猶豫,二牛已經拉著他的衣袖,連拖帶拽將他請了進去。他尾隨二牛,彎著腰進入窩棚,頭頂掛著一盞吊燈,地上鋪著麥秸,靠一側卷著一床被子,盡頭放著啤酒箱,里面有半箱啤酒、半箱空瓶子。
二牛打開被卷,把褥子鋪開,自己坐一頭,請他坐另一頭,說,寒磣點兒,別嫌棄。
他說,挺好的。他想到剛才二??尚Φ臉幼?,問,你在直播?
二牛靦腆起來,黑臉上泛出紅光,搔了搔頭,唉,沒事兒的事兒,鬧著玩。
他半開玩笑說,聽說你在外面發財了,怎么舍得回來了?
二牛臉更紅了,說,聽別人造謠呢,在華強北搗鼓二手手機,混了幾年,錢都給房東賺了,房租還年年漲,每年回家路費都不夠。去年年底,一狠心,去他娘的,爺不陪你玩兒了,打道回府。這不就回來了。正好我爹在山上種了幾百棵果樹,去年果子被野猴子偷了不少,就打發我來看果樹了,閑著無聊,就搞個直播玩玩。
他聽了,頓時生出些同病相憐的感慨,匯集成一聲嘆息。
二牛問,咋了這是?大半夜跑到山上來,有事兒?
他沒隱瞞,講完,二牛說,得,大學生跑回來種地,這叫啥?有情懷。
他說,現在大學生競爭太激烈了。
二牛側身從啤酒箱里拎出兩瓶啤酒,用后槽牙起開,遞給他一瓶,自己舉起一瓶,說,是不是?還不如回來種地,喝酒。
兩人喝著酒,感覺更親近了些。
他問二牛有沒有一種不用播種、不用除草、不用打藥、撒地上就能自己長的作物。二牛說,哥,沒喝多吧?
他笑笑,說,開玩笑,那你說種點兒啥好,簡單點兒的,就應付個差事。
二牛想了想,說,哥,我有個粉絲,叫王大炮,有錢人,前兩年吃出來脂肪肝,這不開始注重養生了。那天在彈幕里跟我說,現在買外面飯菜不放心,要是能種點兒純天然的糧食蔬菜,他都高價收了。當時我沒上心,你要有意,我聯系聯系他,要是能成,他要啥咱給他種啥,價格定得高高的。他吃上健康菜,咱把錢賺了,不是兩全其美嗎?
他灌下去一大口啤酒,抹掉嘴上的泡沫,說,問,抓緊問。
回到家時,父親還沒睡,靠著門坐在小馬扎上,一手夾煙一手端著搪瓷缸子,在等他。父親右腿伸直,打著石膏的傷腳對著他,像一根豎起的大拇指。他走過去,借著酒勁跟父親開了句玩笑,爸,您這用腳給我點贊呢?
父親說,去你的。然后抽了抽鼻子,跟誰喝了?
他說,二牛。
父親說,你得替我好好謝謝他,要不是他送我去醫院,我沒準兒已經涼透了。
他看到有幾只小飛蟲在父親頭頂盤旋,好像父親的腦袋具有了引力,那些蟲子都是圍繞其運轉的小行星。他伸手幫父親驅趕蟲子,說,爸,睡吧。
父親拽了拽他的褲子,上面不知道什么時候扯了道口子。在家別穿這么板正了,不方便。
他蹭著鞋上的泥巴,說,知道了。
他走進屋,父親把煙頭在右腳的石膏上捻滅,攀著拐杖緩緩站起身。他聽到父親在背后說,明天去給我買個手機,我給你錢,你要不回來吃飯呢,給我打個電話,我好少做一個人的飯。他說,好。
他騎上自行車去給父親買手機,到了鎮上,收到二牛的信息,跟王大炮談了,沒成。
他給二牛撥過電話去詢問情況,二牛說,耍人呢,不能上化肥,不能打藥,半個月還得澆一次水,水不能是地下水,說水質硬,得用山泉水。一共一畝多地,讓種七樣:小麥,磨面粉、蒸饅頭、搟餃子皮;玉米,喝大[米查]子粥、蒸窩窩頭;谷子,做小米粥;大白菜,豬肉燉粉條、醋熘白菜;豆角,素炒,他丈母娘愛吃;韭菜,做餡兒、包餃子;黃豆,磨豆漿。品種也有要求,得按他選定的種。最重要的,必須安上攝像頭,讓那塊地全天無死角處在他的監控之中。
他說,什么玩意兒,讓他滾蛋。
回到家,給父親調試手機,把剛才跟二牛的通話講了,父親問,價錢談沒?
他說,忘問了。
父親說,問問啊。
他把手機遞給父親,說,這活兒能接嗎?
父親接過手機,打開攝像頭對著他拍,顯白啊,臉也小了。又換成自拍模式,驚嘆,這是我嗎?
他說,爸,說正事啊。
父親放下手機,說,怎么就不能接?價錢合適就能接,辛苦半年,怎么不比你開店強?
他再次給二牛打電話,按下免提,響了三聲,通了,問,價錢談沒?
答,倒是說了,十萬,主要是錢再多這活兒咱也干不了啊,沒那金剛鉆兒。
父親嘴巴對著手機,大聲說,二牛,傻孩子啊,十萬啊,接,必須接。
于是,雙方約好。三天后王大炮駕駛一輛寶馬X6開進村里,隨他和二牛上山參觀,一路上,對山上原生態的環境贊不絕口。從山上下來,父親已經做好了一桌菜,請來村主任,又讓他從院子里的棗樹下挖出原本準備等他結婚時享用的兩瓶汾酒。酒一打開,閉關了十五年的酒香迫不及待沖出瓶口,散布到整間屋子,味道咄咄逼人。
席間,父親和王大炮相鄰而坐,不停敬酒。喝完一杯,父親說,王總啊,有個事兒得提前說下,現在是四月份了,小麥和大白菜過季了,種不了,你看這樣行不?這兩樣秋后給你種。山上一共是一畝三分地,全給你種小麥和白菜,不再另收你錢。
王大炮端著酒杯,還在躊躇。父親又說,家里還有不少白面,自己家麥子磨的,保證沒打過藥,走的時候給你帶兩袋,一百來斤。吃完了你再言語,我給你發快遞,親自送去也行。
王大炮放下酒杯,握住他父親的手,不停搖晃,叔,您是個講究人,跟您合作我放心。
酒喝完,生意也談攏,王大炮先付兩萬定金,村主任作保,簽字畫押。王大炮手機轉完賬,倒在他父親的床上,嘟囔了句,兩萬塊錢就算買這兩瓶酒,也值了。隨后,打起了鼾。
第二天送走王大炮,兩個人在鎮上轉悠,找到一家監控器材店,走進去,柜臺后面擺了整面墻的攝像頭,像很多眼睛盯著他倆。相中一款,標價二百九十八,砍到二百七,二牛問,管安裝不?
老板說,管,在哪兒?
他說,山上。
老板擺擺手,那安不了。
二牛說,加錢,給你三百。
老板說,不是錢的事兒,山上沒法兒接電,你買回去也是個擺設。
兩人對了下眼色,都從對方的目光中讀出些失落。他說,那怎么辦?老板彎下腰,在柜臺下面摸索,少頃,摸出一個正方形包裝盒,打開,取出一只貓頭鷹造型的攝像頭,正面對著他倆,說,選這款,內置應急蓄電池。
他拿起攝像頭,看了看,發現“貓頭鷹”頭部和眼珠都可以轉動,說,這個好,肯定不留死角,電池能用多久?
老板說,最少二十四小時吧。
二牛說,那就得天天換電池唄?
老板說,兩塊電池,可以輪流用。
他說,就這個吧。最后一個問題,能遠程操控不?
老板說,沒問題,在手機上下載個軟件就成。
當場試用,清晰度尚可,結賬走人。直接上山,來到地頭,他看著槐樹說,這個位置正合適,就安到樹上。說罷跳上石頭,舉著攝像頭在樹干上比量。
二牛在樹下轉圈,說,低了。
他說,不低,能把地看全就行。
二牛說,你聽我的吧,再高點兒,裝樹杈上才好。
他問,為啥?
二牛說,低了容易丟,不知誰手欠就給摘了去,我窩棚里現在都不敢放煙,出去一趟再回來,準沒了。你等著,我那兒有梯子。
梯子搬來,攝像頭綁在樹杈上,他讓二牛拿著手機看角度,調了兩次,二牛在樹下喊,歐了!完美,哥你下來吧。
他爬下梯子,甩著手臂說,以后換電池交給你了。
二牛說,得嘞,沒問題啊哥。
接通視頻電話,王大炮正坐在辦公桌前吞食一把五顏六色的藥片。等他吃完藥,他教授了攝像頭使用方法和流程,王大炮說,趕緊的吧,我就等著吃咱自己個兒種的健康菜了。
次日一早,他換上父親的衣服鞋子,扛一把鋤頭,去山上翻地。將鋤頭撂到地頭,進果林找二牛。窩棚空著,被子翻開,像一張嘴巴,以一個別致的造型恭候著他。
給二牛打電話,沒接通,再打,通了。二牛聲音沙啞,哥,抱歉,走得急,沒跟你說,深圳我那個房東給我降房租了,我琢磨了半宿,還是得回去。
他說,那地呢?
二牛說,你自己種吧,錢都歸你,你跟王大炮保持聯系。末了又說,窩棚和被子給你留下了,順便幫我照看一眼果林。
他應著,掛斷電話。坐在被子上,硌屁股,伸手,摸出個打火機,再摸,還有半盒煙,被他坐癟了。他抽出一支,點了,嘬一口,嗆嗓子,捻滅,將煙和打火機揣進兜里,走出窩棚。才發現地上零零散散全是煙頭,想來二牛一夜沒睡。
他又回到地里,在槐樹下的大石頭上坐了一會兒,抬頭看看樹上的攝像頭,“貓頭鷹”尾巴翹著,好像蓄勢待發。
他給王大炮發了條信息,開工了。
拎起鋤頭走進地里,揮舞鋤頭把土地翻松,草倒伏下來,他將它們連根拔起,扔到田埂上。沒一會兒,他額頭上冒出汗珠,擦把汗看了看天。天陰著,天上蟄伏著一塊云,在他和太陽之間支起一把傘。他坐在田埂上準備歇口氣,突然來了一陣風,清涼過后風走了,把云也帶走了,太陽直愣愣曬著他。
右手掌不知什么時候磨出個血泡,是疼痛提醒了他。他停下來,拿出手機看時間,十一點零五。又往地頭望去,還剩一半,一天能干完。他扛起鋤頭,收工。
下山騎上三輪車,車把在顛簸中不停刺激他手上的水泡,他想下午得戴副手套出來。錢真沒那么好賺。
父親在做飯,見他回來,手指向方桌,說,種子買好了。
方桌上放著幾個塑料袋。他問父親在哪兒買的,父親說,鎮上,怕你不識貨,買到次品。
他又問,你咋去的?
父親說,今天不是大集嗎?趕集的人多,隨便找個人就能帶我去。
他看看父親的腳,只幾天時間,石膏已經成了麻雀色,上面遍布煙頭留下的黑點。他說,爸,你沒事兒就在家養著吧,別亂跑了。
父親抬了抬傷腳,說,不礙,我還打算晚上跟老太太們跳廣場舞去呢。
中午他睡了一覺,被鬧鐘叫醒,一起身,只覺得身子沉重,腰酸背疼,手上的泡破了,膿水黏糊糊的,流了一手心。他跟父親要來碘伏抹上,父親說,結了繭子就好了,這么多年沒下過地,得適應幾天。說完,眼睛又扎到電視里去,不再理他。
下午翻地慢了許多,歇了三歇,直到天黑才勉強翻完。喘口氣,對著攝像頭比個勝利的手勢,“貓頭鷹”點了下頭,嚇他一跳。
回到家,父親已做好飯,桌上擺著一瓶二鍋頭,蓋子打開了,酒香撲鼻。
他說,沒啤的?
父親說,沒有,就你嘴刁,白酒解乏,啤酒只會漲肚。
他不再言語,坐下來,先夾了一筷子菜填進嘴里,不待嚼爛,咽了。
父親給他倒上酒,說,慢點兒。
爺兒倆喝了一口,父親問地翻完沒,他說完了。父親又把種子拿出來,筷子指點著,囑咐每樣的栽種方法和注意事項。他聽得厭煩,說,爸,要不咱雇倆人種得了,每人每個月開三千,算下來咱還落六萬,怎么都不虧。
他贊嘆自己靈光乍現的聰明才智,打了個響指。父親打斷他,那要你干啥?
他說,監工唄。
父親說,用得著你嗎?要不這樣,鎮上新開了一家絲扣廠,招工呢,一天十二個點,工資一個月六千。你去吧,掙點兒錢正好夠咱雇人的。
他吐了吐舌頭,那我還是種地吧。
一畝三分地被等比例分成五份,他用土堆出三條田埂,從南向北依次種韭菜、黃豆、谷子、玉米、豆角。按照作物由低到高排列,這樣矮的作物就不會被遮擋住陽光。
黃豆谷子玉米同屬五谷,種法卻不同:黃豆玉米要點種,一個蘿卜一個坑;谷子要把種子撒進事先挖好的地壟溝,再加以掩埋。豆角也是點種,間距比玉米黃豆大一些,等長出藤來,還要架秧;最后種韭菜,大土塊用手捏碎,耙子耙兩遍,韭菜籽撒進耙溝。他將父親教他的種植要領當成武功秘籍,一邊念叨一邊操練,種完,嘴上起了一圈燎泡。
接下來需要施肥、澆水。肥不能用化肥,要用農家肥。村里有養雞的,聽說雞糞最滋養土地,主要從山下到山上這段路要靠人把糞搬上來。用扁擔吧,總歸省力一些,父親當初給這塊地施肥就是這樣,不過那時候施的是化肥,不是雞糞。澆水要麻煩些,得用山泉水,東邊倒是有一條小溪,不過距離有點兒遠,在兩個村子之外,就算用三輪拉過來,也耗時耗力。干脆澆井水吧,山下就有眼井,老輩留下的,現在家家都有自來水,井就荒廢了,不知道里面還有沒有水。
他扛起鋤頭下山。到了山下往左一拐,走出去一百來米,他看到青磚砌起來的井臺,青磚堿化,表皮一塊塊脫落,像得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皮膚病,留下一塊塊膿瘡。他湊近井口,俯身往井下望去,視線被黑暗堵塞,動物尸體腐爛的味道沿著井壁攀上來,冷不防嗆了他一鼻子。他一陣惡心,急忙轉過身逃走了。
他跟父親談了想法,去養雞的王全喜家買點兒雞糞施肥,再接兩桶自來水澆地。反正王大炮看不到水源,就說是山泉水,他也不會起疑。
兩個計劃全部被父親否決,雞糞還用買?是不是錢多燒的?吃完飯你去他家買五斤雞蛋,順便要點兒雞糞,他好意思不給?雞糞勁兒大,一筐就夠了,記住要晾干的,一個是輕,你擔著省力,另一個,能撒勻。
為什么能撒勻?
父親解釋說,你得把糞碾成粉末,再往地里撒。
他追問,用啥碾?
父親說,廢話,當然是用手。
一口饅頭卡在他的嗓子眼兒,喝了口湯才送下去。
澆地,合同寫的用山泉水,那咱就照章辦事。溪水又不用花錢,無非多幾步路,自來水一噸三塊二,半年下來還不得一百塊錢?
他說,爸,十萬到手了,您還在乎這一百?
父親用筷子尾端敲擊桌面,你小子記住嘍,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才受窮。
他還爭辯,那您算計了一輩子,也沒見著多富裕。
父親回擊,我是沒趕上好時候。
擔糞沒花多少力氣,只是氣味難聞。他戴著手套,將大的糞塊在手中搓成粉末,再撒進地里,一陣陣臭味嗆得他鼻子發酸,眼淚直淌。
撒到一半,接到王大炮的電話,兄弟,你往地里弄啥呢?
他一邊咳嗽一邊答復,雞糞,這可是上好的肥料,三十塊錢一斤,我買了三十斤。
王大炮說,兄弟,夠義氣。
他隱約聽到電話另一端傳來笑聲,也許是贊許的笑,但他覺得一點兒也不友好。他沒讓那笑聲延續下去,說,忙著呢,回頭再跟你匯報。
撒完肥,他感覺自己全身每個毛孔里都浸染了雞糞味。接下來澆水。他一早從小溪邊舀了兩桶水,裝到三輪上,和雞糞一起拉了來。此時那兩桶水正在山下等著他。他跑下山,兩只鐵皮桶在太陽下閃閃發光,晃著他的眼睛。水被曬熱了,他捧了一把洗臉,雞糞味深入肌膚,洗也洗不掉。
他把水桶拎下三輪車,穿在扁擔兩頭,半蹲下身子,扁擔搭在肩頭,起身。水桶上下打幾個顫,水灑出來一些,待穩住他才往山上走。
他從前擔過水,那時候大概十五六歲,村里還沒有接上自來水,三口井供養著全村人。擔水也有技巧,要把扁擔和水桶當成一個整體,當成一個活物。扁擔是它的軀干,水桶是它的兩條腿,你走路它也在走路,你們的目標一致,你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們得齊心協力,得勁兒往一處使。你的肩膀要控制它的擺動幅度和方向,讓它向上顫的時候往前擺,向下壓的時候往后擺。你的步伐還要和它的擺動頻率保持高度一致,你們是一個隊列里的兩個兵,如果互相唱反調,就會搞得很累,水也會灑出來。但是上山又不同,之前的技巧全沒用處,水桶一高一低,一直往下出溜,他不得不把扁擔橫過來,這樣兩只水桶又會不時碰到路邊的酸棗枝。好不容易到了山上,水只剩下一半。
他氣惱地坐在地頭的石頭上,擦了把汗,摸出煙來點了一根,也是雞糞味。他抬頭看了看綁在樹杈上的攝像頭,十萬塊錢在向他招手。
第二天早上,他本想睡個懶覺,父親推門進來,把他被子撩了,在他大腿上打了一巴掌。他一激靈坐起來,迷迷瞪瞪看著父親,父親說,你手機呢?王大炮打你電話沒人接,打到我這兒來了。
他從枕頭下摸出手機,點開屏幕,十幾個未接來電。他回過去,王大炮在電話里吼,干嗎呢呀!干嗎不接電話!
他說,睡覺啊,靜音了。
王大炮說,快去地里,出事了。
他胡亂穿上衣服,跑到院子里,蹬上三輪車出了門。跑上山,襠部卡得難受,一看褲子穿反了,來不及換,只見地里烏泱泱一片。他撿起一塊土坷垃投出去,同時奓起胳膊,剁腳呼喝,一團烏云的碎屑升騰起來,向遠處飛去,露出被抓得殘破不堪的土地。
他跳起腳,大罵天殺的麻雀。突然理解了去年的父親。父親面對丟失了玉米的玉米稈,大罵那群不知所蹤的野猴子。這畫面大概有幾分相似。
幸好還剩下一點兒種子。補種好,他在路邊折了幾根酸棗枝,綁成兩個十字架,相對插在地頭,再拔些雜草扎在十字架上,做成假人,希望能給麻雀一些威懾。做完這些,他覺得手疼,看了一眼,手心不知什么時候扎進了酸棗刺,鼓起一個烏黑細長的包。拔出刺,血也跟著流淌而出,他把手湊到嘴邊嘬了一下傷口,血流進嘴里,又苦又咸。
坐在石頭上抽煙,一只麻雀飛過來,落在假人頭頂,啄著假人的頭發。他跳起來大罵,麻雀別過頭看了他一眼,慢悠悠振動翅膀,飛走了。
他把二牛留下的窩棚拆了,玉米稈搬過來,在一側的荒地重新搭起窩棚,窩棚口正對著他的一畝三分地。
被子發潮,能擰出水來,他把它搭在窩棚上晾曬,然后回家取東西。跟父親說要在山上留宿,父親大力支持,瘸著腿滿屋踅摸,給他裝了一紙箱鍋碗瓢盆。
他說,您這是早想把我趕走啊。
父親說,那可是十萬塊錢啊,得多上心。一邊說著,又給他裝米裝面。
他說,你給我弄這些我也不會做啊。趁父親不注意,他把米面搬下三輪車,騎上去,跑了。
他聽到父親喊,缺啥打電話,我給你送!
他沒回頭,說,您這腿腳,歇著吧。
路上他繞了個遠,到小賣部買下兩箱方便面,一箱紅燒牛肉、一箱老壇酸菜,還有一箱面包、一大包榨菜、一箱礦泉水,一起裝上三輪車。到山腳,搬了幾趟才全部搬上山。
收拾停當,太陽往西山沉沉墜去,他收起曬在窩棚上的被子,發現上面落了幾坨鳥屎,已經干了,像傷口上結的痂。
他干吃完一包方便面,天完全黑下來,窩棚口垂掛著星微光亮,白天潛伏在地底的潮氣此時鉆出地面,在他腳下氤氳。他爬出窩棚,坐在窩棚口,有一點兒風,吹得草都趔趄了身子,草叢里藏著許多不知名的小蟲,私語著。天是古銅色的,好像電影里將軍的鎧甲,星星就是一枚枚掛在胸前的勛章。
他看了眼手機,還有兩格電,充電器帶來了,卻忘了山上沒電。重新鉆回窩棚,蓋好被子,在蟲鳴風咽中緩緩睡著了。
他做了個漫長的夢。他光著身子隨著河水漂流,一直漂一直漂,后來撞到一塊礁石,他爬上礁石,坐在上面,感覺越來越冷。最后他被凍醒了,被子滾到腳下,整個人濕漉漉的,身上布滿露珠。他把被子裹在身上,一直等到太陽露面。
假人上棲著成排的麻雀,他將它們趕走,順便在地里巡視了一遭。土地很安靜,沒有種子破土的跡象。他又吃了一包方便面,換了一種口味。他發現一個問題,干吃的話,味道都是一樣的。他又看了眼手機,七點三十五。還有一格電,一會兒還得下趟山買個充電寶,兩萬毫安的,能多用幾天。他給攝像頭換上電池,準備下山,這時有人上來了。
他先聽到腳步聲,拖拖沓沓的,預感是個胖子,結果來人很瘦,只是腰間盤著的電線壓沉了腳步。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他扒拉著陳舊的記憶搜尋來人的名字,一時想不起,后來那些電線給了他提示,對方是村里的電工趙鉗。
他說,趙叔,您干啥來了?
對方說,你爸讓我把電接到山上來,我說這活兒難搞,想推了,他啪就甩給我兩千塊錢。誰會跟錢過不去呢,你說是不是?
他微笑著點頭,搞不懂父親那么摳門的一個人,怎么突然大方起來。
他看著趙鉗把電線架到酸棗樹上,再接進窩棚,安裝插座和燈泡,熟練得像是一落生就擁有八級電工證。
接完電,他指著槐樹說,趙叔,上面那個攝像頭也給通上電唄。
趙鉗爽快答應。他搬來梯子,發現趙鉗已經站在了樹杈上,他贊嘆著,好身手啊趙叔。
趙鉗說,別說樹了,給我根電線桿,照樣徒手爬上去。
兩人一上一下閑聊,趙鉗說,別的年輕人都往外跑,你正相反,往家跑。在家也沒關系,干點兒啥不好,你這細皮嫩肉的來種地,看著也不是那么回事兒啊。
他說,這有啥的,博士還有賣紅薯的呢。
說著話,趙鉗兩手翻飛,只一會兒線就裝好了。似乎沒盡興,還要展露身手,對他說,你躲開點兒,我蹦下去。
他目測了一下高度,說,趙叔,這得有三米了,您悠著點兒。
趙鉗沖他揮揮手,你起開。說完,雙腿一蹬躍下樹杈,落到地上,但是踩到一塊土坷垃,身子往前俯沖了幾米,跌進雜草里。
他跑過去,趙鉗爬出草叢,腦袋、肩膀、雙臂、軀干、大腿,一截截浮出草面,各部位都完好無損。他長出口氣,趙鉗拍打著身上的泥土說,演砸了。搖搖頭,一瘸一拐走了。
燈泡是個十五瓦的節能燈,插在頭頂兩根玉米稈之間,用電線綁住,線控開關安在枕頭一側。他躺下來,按下開關,光亮潑灑在整間窩棚。他浸泡在燈光里,感覺溫暖。鍋碗瓢盆堆放在腳下,他注意到一只電鍋和一臺電磁爐,之前以為用不到,竟沒在意。
他剛坐起身,就接到父親電話,你晚上回來一趟——晚上麻雀也歇了,不會刨食兒,地不用看著——我買了個塑料桶,水接滿了,擰緊蓋子灑不出來。二十五升的,省著用,夠你使一星期了。
他說,洗澡怎么辦?
父親說,要不這樣,我把自來水給你接過去。
明知父親開玩笑,他還是說,那敢情好。
父親說,屁,一星期不洗澡又死不了人。
他睡在窩棚里,偶爾半夜有動靜,像有什么動物跑過,他偷看過兩次,發現是幾只半米來高的野猴子。它們一只前爪抱在胸前,剩余三條腿著地,一蹦一跳地前行。第二天總會看到隨意丟棄在路邊的青桃子。他進桃林驅趕過幾次,等他一離開,猴子馬上去而復返,他打電話給二牛,二牛說,別管了,讓它們偷,撐死它們。他也就不再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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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