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2024年第3期|左馬右各:東岸咖啡
2013年秋天,有個朋友蠱惑我,說峰峰礦區張家樓在打造古村落,前景可期,問我是否有意去那里開咖啡館。說實話,起初我對此并無興趣。女兒一家在邯鄲,我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購置了一套80多平方米的兩居室,生活平靜而閑適?;蛟S是早年干煤炭地質勘探的習性所致,三年咖啡館經營下來,我忽然對這種日趨平淡的日子感到了厭煩,和家里人打過招呼,我轉讓了店面,帶著轉店資金來到張家樓,在藝術公社對面的美術館旁邊盤下一個院落,做過簡單的整修裝飾,擇個吉日開張營業。因店前有條小河,咖啡館位于小河東岸,便附會取名東岸咖啡。那會兒,張家樓古村落還處于初創階段,沿河兩岸進行了景觀改造,有部分藝術家入駐,還吸引了幾家陶藝作坊落腳。初期的宣傳熱度和追隨效應過后,整個古村落游客稀松,行人寥寥。到了夜晚,河岸兩旁除去有幾盞慵懶的景觀燈寂寞地彼此張望,其他各處一片幽暗覷靜。夜晚,沿著河岸兩邊的小徑散步,獨自穿過一叢叢密植的新竹,偶爾在那些聽慣風聲、看破滄桑的巨大老樹下驀然駐足,聆聽從小巷深處幽冥飄出的虛渺琴聲,常讓我瞬間恍惚。
咖啡館生意清淡,活動期間,會有那么一陣煙似的火爆假象。其他時間,經常是店門洞開,我躲在河岸對面的李春陶藝作坊里,把泥做玩,消磨時光。有客人登門,按照門桌上的留言指示牌,打電話找人。他那邊還在詢問老板在哪里,我已走出陶藝作坊,站在門口搖擺著泥手大聲回應了。
這天下午三點多,我正在李春的陶藝作坊練手,忽然電話響了。我點下接聽,里面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她說話音色很柔,外溢著地道的京腔韻味。她問,是東岸咖啡嗎?我嗯答一聲,拽出一張抽紙,簡單擦過手,抓起手機就往外走。出門看見一個穿淡咖色風衣的女人,站在咖啡店外的臺基上。她左手拎包,右手持握手機,在門前搖身觀望。她身子轉向河邊時,我已踏上跨河的木橋。她身姿挺拔,短發,發絲灰白濃密,略帶修飾過的輕逸波曲,脖子上搭一條藍灰色帶格子的圍脖,尾穗垂過腰際,橘色的毛衫配搭一條過膝的深色呢裙,腳穿略有坡跟的黑色休閑皮鞋。我“嗨”過一聲,又追一句“這里”。她定住目光看過來。我擺擺手走下了木橋。眼前的女人雖頭發灰白,面相卻不顯老,皮膚保養得也好,眼睛欣然有神,年齡在六十多歲。
打過招呼,我走到門外北側墻根的水池洗手。
她說,老板好興致。她顯然看到了李春陶藝作坊的招牌。
我說,生意清淡,自娛罷了。
進屋,她摘下圍脖,脫掉風衣,掛在墻邊的衣掛上。她輕輕抻拽一下毛衫,坐在店內右側二號卡座內。
我問,喝點什么?
她說,來一杯黑咖啡。
我量出咖啡豆,研磨,沖泡,萃取后用托盤端到她面前的小桌上。我剛放下杯子,她稱贊說,咖啡味道純正,咖啡豆的品質不錯。我說,別看我這店小,咖啡豆都來自云南勐海,雖比不上阿諾爾莊園,品質卻也不差。她輕輕應諾一聲,不再說話。我回到吧臺邊,她坐在卡座內慢慢品嘗咖啡,目光閑散地在室內逡巡。店門右側貼墻有個書架,她的目光落在書架上層的一排藍色硬殼本上。她被豎脊上印著的四個字“東岸紀事”吸引了。她走過去,抽出一本隨便翻看起來。那是我請廣告公司設計定制的留言簿。內頁為淡米色的凈面紙,紙頁右下角套印水墨淡彩的蘭花圖案,圖案邊是略帶凹凸感的“東岸咖啡”四個變體字??Х瑞^自從開館營業,有客人進來,我都把留言簿送到桌上,請客人隨意留言。留言與否,客人自便。不少客人欣然提筆,留字存記。有的客人不愿意留言,卻喜歡翻看他人的留言,興致來了,還會在別人留言的空白處發表評論。沒幾年,這樣的留言簿我已攢下十幾本。李春每次來都會翻看,他說,仇哥,你這留言簿,就是文物,將來會值大錢。這十幾本留言簿我不敢妄言價值,但它們在我心中的地位卻非常重要。閑時我會隨手翻看,消磨寂寥時光。李春所言,也并非虛妄,國內不少藝術界名流,都曾光顧過咖啡館,并在留言簿上寫下簡短或激情的文字。在第六冊,就有著名藝術家栗憲庭的題字。他用毛筆書寫,小楷行書,一個通頁,落款還加蓋了印章。有人說,就栗老這兩頁紙,便價值不菲。
她看了一會兒,又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回到桌前,邊品咖啡,邊慢慢翻看。我走出吧臺,來到門口桌上,拿起一本正在使用的留言簿,輕輕放在她的桌上。然后我端起茶杯,從書架上抽出蒙田隨筆精選集,出門左轉,在門廊下的桌前坐下。這個位置,正好對著敞開的玻璃窗,客人抬頭即可看到。
老板。她喊道,看到我投去的目光,她手指留言簿說,這位申易舜先生經常來咖啡館嗎?
不。我放下手中的書,又說,礦區搞大型活動,他偶爾會來。
申易舜是礦區的文化名人。退休后,致力于躍峰渠歷史文化研究,編輯出版多本專著。他還憑借豐厚的知識積累和親歷者身份,擔任躍峰渠紀念館的資深講解員。央視八套來峰峰拍紀錄片,他全程參與現場講解。當年,他曾任《躍峰戰報》副主編兼記者,寫過多篇稿件,報道躍峰渠建設情況。最讓他得意的是,有幾篇大稿被國內知名媒體采用。這讓他名噪工地,頗為意氣。這也為他后來從事躍峰渠文化研究提供了基礎支撐。一般人到紀念館參觀,不用請他。有上級領導、社會名流或大學社團前來參觀,才請他出山。聽過他現場講解的人說,老申不僅有副金嗓子,還長著個“電腦”,他一開口,躍峰渠的前世今生便帶著被演繹過的無限魔力,像大河漲水似的把現場聽眾淹沒。
中途她又起來一次,走到店內東側的心愿墻,小站,觀望。那面心愿墻,有一米多長,六十厘米寬,被不同色彩的裝飾圖案間隔出幾個區域,上面密密麻麻粘滿寫過字的銀杏樹葉??Х瑞^出門向北不遠,種著一排半大的銀杏樹,每年銀杏葉落的時候,我就挑選一部分樹葉收集起來,進行物理焙干和熨平,盡可能使葉子保留初落時的鮮色。我把處理過的樹葉碼在心愿墻前的紙盒中,供人取用,有意愿寫幾句的人,就拈起一片,寫下想說的話,然后蘸上膠水,貼到墻上。幾年下來,一面墻基本被貼花了。
五點半左右,客人站起身,穿戴整齊后,喊我結賬。她問多少錢。我說四十,然后遞過一個擺桌的微信碼。她搖搖頭,從隨身包中摸出錢包,掏出了兩張二十元的新票子遞給我。我收下后說,歡迎再來。她略微點頭,轉身出門走了。我收拾小桌時,看到記有申易舜文字的留言簿反扣在小桌上。其他兩本整齊摞在一起,擺在旁邊。我翻開那本正在使用的留言簿,沒發現新的留言。
等過了一會兒,我出門去陶藝作坊,經過門前的木橋時,看到她站在距此不遠的石橋上,面朝北佇望什么。那是這條河上唯一的一座石橋,是張家樓老村的建筑,據傳已有二百多年的歷史。張家樓進行景區改造時,只是對石橋做了隱蔽的加固和整飭,保留老橋原貌。天色暗下來,我和李春走出陶藝作坊,到常去的老街魚館吃魚湯面,見她仍站在石橋上。
我們吃飯回來,石橋上空了。李春說,她可能就住在附近的某家民宿中。
三點鐘時,她來了。
今天女人沒穿風衣,在毛衫外加了件休閑外罩。她仍坐到前天坐過的位置上。在小桌上,一本打開的留言簿,和兩本摞在一起的留言簿,像從沒被驚擾過似的等待著她。她并沒去觸碰它們。
咖啡端上來,她對我說,不介意的話,能陪我坐一會兒嗎?
我說,可以。
她說,謝謝。
不客氣,我開玩笑地說,陪客人閑聊,也是咖啡館老板的義務。
她笑了,說我很幽默。然后她問,店里生意清淡,能養住嗎?
我說,房子是買斷經營,暫時沒房租壓力,我有一份退休工資,生意好壞,基本不受影響。
我說的是實情。前年單位人事部門主管問我,是否愿意提前退休。我說,想啊。他告訴我,地勘處原屬特種作業單位,如本人愿意可在五十五歲時提前辦理退休,不過,像我這種干部身份,工資待遇會略有損失。我問,能差多少?他回說,大概三四百元錢。我說,那就提前辦。他讓我到單位去一趟,填寫有關表格。沒多久手續便批下來,退休金能拿五千出頭。這已讓我很滿足了。
她抿一口咖啡,看一眼我說,這地方安靜,適合一個人靜處養心。然后話題一轉,問我,你知道張家樓為什么沒樓嗎?
聽她說完,我微微一笑,轉身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黃色的小冊子,走回桌前向她展示??吹綍斗宸迕耖g故事集》,她笑了。我翻開目錄,找到篇目:《張家樓村名的由來》。按目錄頁碼,翻開,遞給了她。她接過書讀了起來。文章很短,一頁半左右。讀罷,她笑著說,文章內容與老鄉給我們講的故事差不多,但多了一些文學色彩。稍作停頓,她又說,我叫左方,曾在這個村子下鄉插隊。
哦,我不無驚異地說,大姐,您這是故地重游啊。
她點頭說,可以這樣說。她告訴我,他們剛入知青點,見到房子、院墻全是籠盔修建,都十分驚訝,不知是何種建筑風格。況且籠盔大小各異,顏色有差,參差鑲嵌在高矮不一的墻體中,或是白泥抹縫,或是黃泥堆壘,形制古樸,造型獨特,簡直像藝術品。等聽村民講過,眼前一切又像被涂抹上一層暗釉色,變得神秘起來?;\盔是燒制陶瓷的模具。北方民窯磁州窯的燒制重鎮彭城,就坐落在距離張家樓不到三公里的北邊。幾十家窯廠產生大量用舊或破損的籠盔,起初籠盔都被打碎扔掉填埋,后有人變廢為用,把廢舊籠盔拿來砌墻蓋屋。但多是窮人家所為。張家樓原本無村。這里早年產燒陶瓷的大青土,便聚起一幫挖陶土的窮漢,為暫時歇腳,他們在土崖上鑿穴而居,土崖疊層,遠遠看去洞穴就像一座座土樓。這運送大青土的人多為張姓,此地便得名張家樓。年代再久,便演變成一個村落。解放后,村子已無瓷土可挖,村民以農耕為業。左方他們來插隊時,村里的房子九成是籠盔房,少數幾戶磚房,也僅是正屋砌磚,偏房與院墻皆為籠盔壘砌。有個天津男知青,手持小鏟敲打籠盔,不小心打破一個洞,把他嚇一跳,便喊來大家看。圍過來的知青在那個破口內什么也沒看見,它空得幽暗,像無意中被捅破了的生活秘密。
我說,老村開發時,特意強調不許破壞籠盔墻。
是??吹搅?。左方抿一口咖啡又說,這是村落的歷史記憶,還是密碼。不過,她略作思考后說,我對這個小村的記憶,是和另外一段時光聯系在一起的。一九七四年冬天,我下鄉到張家樓,來年秋天便被派往躍峰渠工地參加建設,一九七六年九月躍峰渠主干渠通水,返回村子。這時期,我在工地上整整干了十個月。她伸出兩只手,讓我看??戳T問我她的兩手手指有什么異樣。我沒看出來。她說,現在女孩子的手指,從根部到指尖,均勻,漸細,修長。我的手指蠻夠修長,骨節部位卻是突出的。這便是當年高強度勞動留下來的印證。骨骼一旦變形,便永遠無法恢復。她拿起桌上反扣著的留言簿,指著申易舜的留言說,我的記憶還和這個人有關。
我眼前的女人認識申易舜。他們不僅認識,可能還有故事。她隨后的講述,證實了我的猜想。
當年修建躍峰渠,峰峰礦區有兩個女民兵排非常出名,一個是村女民兵排,一個是知青女民兵排,她們的事跡先后上過省報和邯鄲本地的報紙。報道寫作者就是申易舜。左方是女知青民兵排中的一員。她還給《躍峰戰報》投稿,她寫詩歌。申易舜拿著發表了她的作品的報紙,在工地現場找到她,表揚一番后,鼓勵她繼續投稿。左方見《躍峰戰報》的編輯親自找來,也很感動。后來女知青民兵排奮戰十里洞,成績驕人,市報給版面做專題報道,申易舜帶著任務進駐工地。由于接觸漸多,他和左方熟悉起來。他被眼前這個首都女孩的熱情大方吸引感染,漸漸喜歡上了她。報紙出刊后,在社會上引發巨大反響。報紙上左方肩扛鐵錘,面對大山粲然而笑的配發照片,引來無數愛慕者,求愛信像雪片一樣飛向工地。申易舜也加入其中。這張照片《躍峰戰報》刊登時,還配發了她的詩歌。詩句內容左方至今記得,她輕輕吟誦出來:“我,來自北京,扎根在滏陽河畔;你,來自天津,奮斗在太行山間;五湖四海的青春,聽從時代號令,在工地上花一樣綻放。我揮大錘,你握鋼釬,不信山巖能硬過信仰。風梳發,雨洗臉,摘朵山花插胸前,每一天,都寫下我們的堅毅和浪漫。長渠蜿蜒向東,像彩虹,又像天河,它載著你我的光榮和夢想,向前,向前,再向前?!彼穆曇粼絹碓降?。最后一個句子,像消失在前一個詞語的尾音中。屋子里出現短暫的沉默。一只灰山雀跳落在窗臺上,它向室內搖動脖頸窺望,再一縱身飛走了。
左方說,申易舜是個深情又固執的人。他追求愛的方式也很特別。
報道熱度過后,追求她的信件明顯少了下來。申易舜堅持每周一封信,每周都到女知青民兵排的工地上來看她。知青姐妹見到申易舜來,便開玩笑說咱們女知青的知音又來了。當年工地指揮部的人,特別好認。申易舜每次來,都騎著一輛飛鴿郵政二八大杠,這是工地指揮部配發的采訪用車,車梁上帶著綠搭子。他下工地,和施工人員一樣,頭戴柳編安全帽,穿身從水泥廠搞來的淺灰色工作服,老遠一看便知。
左方對申易舜有好感,但她心中的邊界感也十分清晰。她是個右派子女。工地領導表揚她,常在夸贊完后說,好好改造,好好表現。這讓她感到羞辱。申易舜追求她,無意中也表現出想幫她進步的意味。左方非常敏感,這不平等,便注意與他保持距離。申易舜把發在報紙上的照片專門洗出一張,送給了她。照片拍得自然優美,活力四濺,女民兵排的知青都十分羨慕。左方非常喜歡這張照片,更喜歡照片上的自己:自信,樂觀,青春,無所畏懼的希望著??粗掌?,左方想,如果世上的所有美好都在快門閃過的瞬間凝固、永恒,這世界該多美好。她回北京時,把照片夾在一個筆記本中帶了回去,可不知為何后來竟找不到了。左方說,申易舜在追求她時,一個天津知青也在追她,他死纏爛打的樣子,讓人討厭。她直接回絕了。那會兒,村支書的兒子也偷偷喜歡她,卻從未表白過。他叫張凱歌,高中畢業在村里小學當代課老師。左方說他是個衣著整潔面相清俊的男子。他待人溫和,說話時自然靦腆,性格內斂??烧驹谥v臺上講起課來,卻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像隨著思想和詞語在飛。走出教室,回到現實的陽光和空氣中,就又變回原形。張凱歌會武術,從小跟九侯鎮一個老拳師練習大紅拳,身手了得。他身軀看著單薄瘦弱,卻能獨自把場院中軋場用的碌碡翻個個,三塊藍磚摞在一起,能一掌擊斷。她們女知青夜里去彭城或鄰村看電影,常拉上他同行壯膽。對此,他從未拒絕過,還特意帶上他爸的加長手電筒?;謴透呖寄悄?,張凱歌參加考試,被河北師范大學錄取。左方不無感慨地說,青春太美好了,美好到貧瘠,艱難,悲壯。追憶起來,讓人奢侈地想去再經歷一次。
后來,我在《躍峰渠圖志》上見到過左方談起的那張照片。照片在第159頁,整頁,標題就為:來自北京的知青。照片內景并不顯示錘體,有人按木柄的材質和她承重的肩姿推算,是一把重量為十六鎊的鐵錘。修渠時,女知青用它打釬。照片上的左方,頭戴柳編帽,兩條烏黑粗實的發辮垂過肩頭,洋溢著無限青春的圓潤臉龐,微微仰起,自然蕩漾開天性般純凈粲然的笑容,她的目光清澈、超逸地望著鏡頭外的世界。那根橫貫畫面右下的硬雜木木柄,把屬于錘頭的重量延伸到畫面之外,仿佛它就該隱沒于像歲月一般遠去的虛無中。
從工地剛回到張家樓,左方的父親生病住院了。他患上了食道癌。左方申請回家照顧父親,但知青辦不批。她父親是第一批被打倒的右派,剛恢復工作不久。那會兒,她母親還在通縣下放。申易舜知道了這事,特意找到知青辦為她說情。這時,申易舜因在躍峰渠修建過程中的突出表現被破格提拔,擔任區政府辦副主任,是礦區最年輕的科級干部。他幫左方請了三個月的假,還親自騎自行車把她送到彭城火車站。環行客車啟動時,左方隔著車窗與他擺手道別。她的心是溫暖的。那時交通不便,左方回北京有兩條路可選,一條是從張家樓步行或騎車到礦區,乘坐一天兩趟的公共汽車到邯鄲,再轉乘火車。另一條路線,是在彭城車站乘坐環行客車,到邯鄲火車站轉車。申易舜提出送她,左方答應了。
左方父親手術半月后,醫生建議回家休養。這時,左方的哥哥左前回來了。他在云南下鄉。哥哥回來一周后,母親對她說,小方,你哥回來了,你回去吧。左前說,叫妹妹再住幾天唄,我們兄妹好久沒見面了。又過去一個星期,她準備返回時,父親病情突然惡化,又住進了醫院。這次他沒能再走出醫院的大門。父親在家休養時,左方和他談過申易舜的事。父親問他們確定戀愛關系了沒有。左方說他們誰也沒挑明,一直保持著聯系和交往,基本是游離在朋友與戀人之間。父親批評了她。他說,這種關系是危險的,也是不負責任的。左方告訴父親,她心里非常猶豫,申易舜很優秀,但她無法想象自己留在農村的生活。山里生活太苦,苦到超出想象。申易舜曾暗示過,一旦他們確定戀愛關系,便想辦法讓她離開插隊的村子。申易舜不知道,正是他的這點猶疑,傷害到了左方。他低估了她。左方因此懷疑他的戀愛目的和動機不純。父親說,那就當機立斷,別再拖延。左前也反對她和申易舜戀愛。他的態度更明確,你是要回北京的。父親去世后,左方在家又待了一個多月才返回。這時,她已超假兩個半月。好在那時知青政策有所松動,回到知青點竟沒人過問。同屋的知青告訴她,她不在的這些天,隔上幾天,申易舜就騎自行車來一趟。她們說,他又該來了。
果然,申易舜第二天就來了。
那天,知青都在半山腰的蘋果園給果樹施肥,修剪樹枝。在低一層的梯地上,是一片桃園,桃花剛開始綻放,遠遠看去像浮著的彩色流云。申易舜穿過桃園,向上走來。那個人來了,跟左方在一起的女知青打趣說,他在穿過一片桃花林,走向愛情。左方笑笑,沒有作答。申易舜爬上一個小陡坡,走進蘋果園。他和熟悉的人打過招呼,向左方走來。幾個月沒見,他瘦了。左方跟著他沿著果園內的小徑,爬上臨近的一個小山包,在邊沿裸露的巖山坐下。申易舜輕聲詢問左方家中的情況。左方說父親去世了。他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么好。后來申易舜告訴左方,那天他來是準備表白的,但聽說她父親去世了,就把想說的話又壓回心中。誰知這一壓就再也沒了機會。左方不止一次想,如果不是父親的原因,如果那天他表白了,或許命運會描摹出另外一幅人生圖畫。左方那天表明態度,父親剛去世,自己暫時還無法從悲痛中走出來,很多事不想考慮。他沒再說什么。告別時,申易舜站在山石上,目視遠方朗誦了一首詩。他的普通話很差,但因嗓音渾厚,卻顯出獨異的韻味。那首詩很美,左方沒記住,只聽他說是一首前蘇聯詩歌。詩中有關于秋天的句子,左方聽出了其中隱含的寓意。那一刻,左方內心涌起一股波蕩的激流,她忽然對看似遙遠,又如在眼前的秋天充滿了想象和期許。那會是愛情的季節嗎?
七月底,有小道消息傳來,說要恢復高考。大家很興奮,私底下議論憧憬,竟有人開始悄悄復習。左方也加入到這些人的行列中。到后來,消息越傳越真,終于要恢復高考了。左方順利報上了名。申易舜通過關系給她找來高考復習資料。怕影響她復習,申易舜減少了看望她的頻次,每半個月來一次,每次都給她帶一些營養品。左方在感到高考壓力的同時,默默感到了幸福。她更加努力了。每次他來都是下午,傍晚走時,左方都和他步行到村中的石橋上。那里是他們每次相見后又分手告別的地方。左方站在橋上,看著申易舜騎車遠去,直到消失不見。十一月初,申易舜又來看過她一次之后,再沒出現。因為臨近考試,左方也沒多想,只在某個失神的瞬間,眼前閃過他模糊的身影。
考完試左方感覺不錯,她想找人分享這份喜悅。她想到了申易舜,他們已很久沒見面了。左方有些困惑。這時,她接到電報,說母親患病住院,她急匆匆地回了北京。這次,是張凱歌騎自行車把她送到了彭城車站。春節過后,她回到了張家樓村。二月底,她收到了來自北京醫科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高興之余,不免心生惆悵。她想不明白申易舜為何突然消失。左方決定去找他。她借了輛自行車來到區政府。門衛問她找誰,她說找申主任。門衛告訴她,申主任不在區辦了,年前他調到大社鎮任革委會主任。那是位于礦區西北部的一個工業大鎮,毗鄰武安。聽到這個消息,左方內心有些失落,她忽然感到了距離,橫亙在她和申易舜之間的距離。那是一種無形的阻隔,它超越了現實的物質空間和維度。他們愛過嗎?左方不敢肯定,但在她內心,卻切實感受到過某種類似愛情的神秘生長。只是它剛蓬勃出幼芽般的希冀,就無聲夭折了。三月初,左方告別張家樓,回到北京,開始了她的大學生活。從那之后,她再也沒見到過申易舜。
這次左方決定重回當年下鄉插隊的地方,和她看過的一個紀錄片有關。
今年春節過后,有天夜晚,左方看完兩集電視劇,尋換頻道,忽然搜到一部紀錄片,在講述躍峰渠的故事。她放下遙控器,認真看了起來。那些被歲月淹沒的記憶跟隨著片子的講述復活了。鏡頭轉到躍峰渠紀念館內部,她一眼便認出佩戴微型話筒,正在鏡頭前給游客現場講解的申易舜。他老了。那是一種自然衰老,像所有生命帶著屬于自身的肉體印記,各得其所地老了。幾分鐘后,鏡頭轉到十里洞,如果不是配有解說,她根本不會相信眼前的景致。左方說,簡直太美了。美到虛幻。這完全顛覆了她的印象和認知。她沉浸似的又回到記憶中。
鏡頭再次轉回紀念館的展室,她看見了自己的照片,一張被放大的照片,照片配字——來自北京的知青。申易舜就站在她的照片旁,繼續給觀眾講述當年女知青民兵排奮戰十里洞的故事。圍在他身邊的觀眾是一群年輕人,都帶著?;?。左方忽然感覺自己也像變回了少女時代,正重疊著某個人的影子,簇擁在一群年輕芬芳的靈魂中。在一個蒼厚沉郁的男聲中,她依稀分辨著往昔存留的記憶。一切都太渺遠了,卻又像在眼前。
申易舜指著她的照片說,這張照片,在《躍峰戰報》刊登后,求愛信像雪片一樣飛向修渠工地。講解現場響起一陣愉快的笑聲。
忽然,人群中的一個年輕女孩大聲地問,您給北京知青寫過求愛信嗎?
申易舜略有訝異,爽朗一笑說,寫過。
那這么說,你也愛上她了。女孩接著說。
申易舜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世間美麗的女子,誰會不愛。
你和她有故事嗎?女孩的不依不饒,讓現場一片笑聲。
申易舜說,所有時代都有屬于它的愛情故事。我的愛情故事只有躍峰渠。
他的回答贏得現場一陣熱烈的掌聲和笑聲。鏡頭緩慢拉開,她的照片也漸漸虛化,消失,像被歲月遮蔽的時光。鏡頭又切回到現實場景。那是一個航拍長鏡頭,一條景觀公路,跟隨著像飄帶一般繚繞在蔥郁山地中的水渠蜿蜒向前,直到隱去。鏡頭畫面消失的地方,仿佛不是屏幕,而是世界盡頭。
看過那個紀錄片后,左方決定回來看看。
我說,你不想見見申老師?我不知該如何稱呼申易舜,便臨時起意用了老師這個通用型稱謂。
她說,不用了。該見的我都見過了。
我拿起留言簿,冒昧地說,能寫一段留言嗎?
好。她略作沉吟說,就寫那首詩吧。
她把之前曾吟誦過的詩歌,寫在了留言簿上。然后在紙頁下端簽上自己的名字:左方。左字向下的一筆,遒勁有力,畫下去很長。
我說,謝謝。
她說,我該謝謝你。謝謝有你陪伴的這個下午。
左方起身告辭,我把她送出門口,便轉回店里。站在窗前,我默默注視著她走到石橋上,在那里站定,靜靜凝望著某個地方。
傍晚,李春來咖啡館,與我小酌。我把左方和申易舜的故事講給他聽。李春建議,找到那張照片,翻拍出來,與她的留言一同鑲框,掛在咖啡館的墻上,起名:躍峰渠的愛情故事。我說,可不可以叫:張家樓的愛情故事。李春說,也行。
我按李春所說,從《躍峰渠圖志》把照片翻拍下來,經過修復,與留言做在了一起。不過,是以模仿打開的書頁形式,前頁為左方的照片,后頁為詩歌。但在圖像下方,并未配說明文字。我想,把一份空白與猜想留下,比說明更具神秘意蘊。在兩幀照片之間,略作傾斜的呼應處理,再輔以五線譜為襯景,仿佛人生原本就是一曲綿延無盡的歲月弦歌。
偶爾,我會駐足在前,看著墻上的照片短暫愣神。

左馬右各,原名駱同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收獲》《當代》《十月》等發表中短篇小說、文學評論、散文隨筆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