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4年第4期|趙瑜:我的大地,我的黃河(節選)

趙瑜,已出版長篇小說《六十七個詞》《女導游》等六部,散文隨筆集《小閑事:戀愛中的魯迅》《一碗面里的鄉愁》等多部,有作品獲杜甫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
我的大地,我的黃河(節選)
趙 瑜
的確,我做了諸多的前期準備,購置帳篷、撿拾垃圾用的長柄夾子、在深山里看星星的折疊椅子。我用近乎虛構的方式對著黃河地圖發呆了很多天,并購買了諸多旅行用品,大到盛放黃河水的折疊水桶,小到可以裝沙子的小玻璃瓶。我想早一些上路,然而,事情并不如我想得那么簡單,比如黃河上游突降的一場大雪,比如陪我行走上游的友人,他的假期在推遲。我不想孤身一人去冒險,尤其是在海拔超過三千五百米的高原區域。六月初,甘南的友人發來幾行字,說未來多日放晴,可以出發了。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我們從鄭州上路了。
阿萬倉手記
一個人,若無向導的帶領,無意間闖入阿萬倉濕地,站在阿萬倉的高臺上看草原上的黃河,會被安靜的黃河瞬間擊中。該如何描述阿萬倉的安靜呢?如交響樂高潮過后停止的那個瞬間,空白,放大的空白,有讓人眩暈的美。美有時候是一種暴力,會讓人有窒息感。美從來都是主動的,美主動占領平庸的生活。美是濕潤的,有侵略性的。若一個人是孤獨的,不建議來阿萬倉,眼前如此美好的景致,會讓他的內心更加孤獨。
河流,羊群,草原,大雨。阿萬倉段的黃河草原綠如藍,黃河像一臺草原上的織布機,一梭一梭地將草原與河流織在了一起。我們抵達阿萬倉的時候,天空灰藍交雜,藍色的部分像湖泊,而灰色的部分如圓月之夜的月光。那么美好的構圖,讓我們四個人同時尖叫,而后失語。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不會久存,天空的藍不久就被灰色吞噬,一朵云彩折疊了另一朵云彩?;疑绻闫鹎閬?,便是烏黑的云朵。阿萬倉晴朗的天氣不多,即使是太陽當空,也可能隨時飄一陣雨。這是黃河上游的常態。
山路依然盤旋,但大多是柏油路。阿萬倉鎮是藏族聚居區,除了牧民,小鎮的飯館門前也停了不少外來的車子。這是經濟發展的表現,這里有了生活的現場感。我們穿過阿萬倉鎮,沿路上山,很快便將小鎮甩在了后面。在一個平臺上停車時,我們看到了躲在山腳下的小鎮,紅房子在陽光下那么干凈,像一幅完整的油畫,多一筆都是對構圖和光影的破壞。
在甘南生活的王小忠給我們做向導。他心里有一幅手繪地圖,說起阿萬倉、采日瑪、木西合等地,像說親戚一樣熟悉。高原紫外線將王小忠塑造得健康、可信。他帶我們重溫他走過多次的路線,但是,每一次行走都會有新的變化。黃河在不同季節有不同的水流量,隨之而來的自然景觀也不同。黃河是色彩和構圖的設計者。
在抵達瑪曲之前,黃河河道不算寬闊。水流清澈、落差小、安靜,但岸邊的景致單調、枯槁,光與影沒有投射到河流里,水中只有青石滾動的聲音、水草從岸邊墜入河流的虛幻和旋渦。在上游,黃河簡樸到只有河岸,沒有樹林,沒有船只,沒有人類居住的草屋和吊腳樓,河流只是河流。因為沒有莊稼,黃河仿佛沒有什么用處。出久治后,黃河往若爾蓋草原流去,在阿萬倉這里遇到了草原、濕地和羊群。在這里,黃河有了舞蹈感。
我們一行四人,分別來自四個方向。海南島的建國兄,是為了陪我走高海拔地區來的;單永珍兄從寧夏西海固來,那里干旱、缺水;我來自黃河下游的平原地帶;向導是甘南藏族自治州的王小忠兄,他知道黃河上游每一條河流的樣子。
美大于地域。我們四個人都被阿萬倉的黃河陶醉了。在阿萬倉的山坡上,若是有一張書桌就好了。有那么一刻,我覺得對著阿萬倉在宣紙上寫字是妥帖的,每一個字都有黃河流動的聲音。在我的想象里,那種書寫和行走一樣,曲折、盤旋,最終抵達。阿萬倉的美,略大于李白的抒情。我多想脫掉外衣,跳進黃河里,捉魚,叫喊鄰居家孩子的名字。在阿萬倉,我瞬間回到舊時光里。在鄉下,夏天我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光著身子跳進河里,洗去塵垢,也洗去煩擾。
阿萬倉的黃河并不親民,河灘在山腳下,沒有道路抵達。那些牧羊人,沿著自然形成的草徑或羊道在黃河邊上放牧。如今,羊群成為風光的一種。我們在一個看臺上,看著黃河從遠處蜿蜒而來,像是一場夢境。黃河在陽光下漂浮著,我們知道,這是視差造成的。我們在山坡上,比黃河所處的草原要高出許多,然而,綠草延伸過去,像是一塊綠毯。河流在綠毯上漂浮著,倒映著云彩、羊群和岸邊的水草。黃河在草原上為何如此安靜?我覺得,除了地理上的平坦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是草原上小河流眾多,它們從山坡上流下來,從草原的沼澤深處涌出來,它們是黃河的同行者、參與者。最終這些草原上的小河流都會注入黃河里,生命獲得永續。
阿萬倉的黃河,瘦小、迤邐、飛翔、纏綿。在高處看著阿萬倉的黃河濕地,覺得那無數條飄帶一樣的河流,像是一場大地上的美術展。草原濕地便是展覽館,而突然到來的一場雨,是展覽的配樂。
黃河在阿萬倉這一片草原上拐了多少道彎,數不過來,淺河灣像是河床上的沙土被浸濕沉入河道以后所呈現出來的回蕩。而長長的河灣則和風有關,大風吹歪了一片草灘,河水漫過來,漸漸地,便把河道也引了過來。每年冬天,黃河的河面結冰,到了春天,河床上的冰塊被陽光擊打后裂開,形成流澌向下游漂流,冰與冰相互擠壓,使得河床的面積擴大,彎道也變長。每一年,黃河的河道都會因為春天冰凌的融化而有所變化。
我們所選擇的看臺太好了。黃河鋪展在面前的草原上,像極了一場河流的舞蹈。阿萬倉的黃河,讓我想到早年間看過的一部韓國電影——《春去春又來》,它是金基德的美學展覽館,電影中的寺廟、河流、船,以及四季的變化,都讓人沉醉。世間所有的風景都會影響人的內心生活??吹桨⑷f倉如此卓絕的美麗,我有些悲傷。這里偏僻,沒有阿尼瑪卿雪山那樣的高峰引人前往,也不像鄂陵湖和扎陵湖那么使人崇拜。這里有的只是平常的山色和草地,只是隱藏在草原上的黃河的靜美。
我為沒有多少人知道這里而感到悲傷,我甚至想到了住在阿萬倉的人的孤獨。我生出好奇心,想了解這里的人是如何與黃河相處的。我想,若是能收集到阿萬倉鎮上的人寫的日記就好了,我只想坐在這個觀景臺上,讀經年住在這里的人的歡喜或孤單。
在看臺上,我仿佛聽到一聲柴門打開的聲音,然后看到十歲的我和一群小伙伴,拿著一只自行車輪胎到南地的河里游泳。然而,那天我們走到河邊便發現,村子里的大人站成了一排,南街的花褲頭子淹死了。我們害怕極了,花褲頭子比我們還大兩歲,會水。在我們老家,說誰會游泳,一般都說他“會水”,或者再說明白一些,便是“會浮水”,意思是,他能讓身體浮在水里?;ㄑ濐^子的死使我第一次懂得,平時那么溫和的流水,也有可能殺人。
在阿萬倉,黃河如一首樂曲的前奏部分,安靜、舒適。然而誰能想到,如此溫柔的黃河,到了下游竟可以制造無數的人間悲劇。人世間的美大都有時效性,更受地域限制。在阿萬倉,我想通了很多事情,成長、容納、交談、反對或者贊同、共識、參照,所有人間的文明,都和黃河的流動相似。河流也好,一個人的一生也好,都是不斷地接受小溪和湖泊的過程。只有足夠打開自己,才有可能像黃河一樣,穿過高原和峽谷,在平原上奔流,最終注入大海。
黃河的接受史,便是它的成長史和擴大史。在上游,黃河弱小、純粹、秀美,除了給野生動物提供水源、給草原和湖泊提供四季的養分,黃河與人類的交流不多。高原上的黃河兩岸,有時候數百公里不見一戶人家。這是黃河與人類關系最為疏遠的一段。黃河在這里,除了美,便是孤獨。孤獨這個詞語,在阿萬倉,略小于一只鳥和一場雨。
阿萬倉的雨是細的,別樣的涼。我下了看臺,沿著山脈向更遠的地方走了走,想拍拍黃河轉彎以后向著遠處流去的樣子。我發現了黃河更多的美??磁_上所看到的阿萬倉黃河,像一幅隸書作品,蠶頭雁尾,姿態端莊。黃河照顧著每一條流向它的小河,河流與河流的交融那么明朗、那么深情。當我沿著山脊向前走的時候,每走一段路程,河流與河流的距離都會發生變化,它們在草原上平行,或者隨著我行走的角度的變換而重疊。這時,黃河不再是隸書,而是行書、草書。此刻的雨細密,加深了黃河與草原的抒情感,雨絲升騰出來的霧氣,讓曲折的黃河像夢境里的一場舞蹈。
車子停在棧道的外面,車上有茶具,有炭爐,有我最喜歡的鴨屎香茶。要是我們四個人什么也不做,就在看臺上泡一壺茶,喝著茶,聊聊接下來的人生,該多么好。雨把我們逼到了看臺下面的橋洞里。木棧道下面有一處空隙,可供我們彎著腰坐進去。
雨剛開始是沒有聲音的,斜著落在草地上、木棧道上、衣服上。過一陣子,云彩蕩開了一片天空,黃河的彎道變亮了。光是黃河的靈魂,當一束光從陰云中透出來,落在遠處的河流上,黃河被選中、被染色,我幾乎聽到了鋼琴奏響的聲音。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音樂。遺憾的是,幾分鐘后,云彩像是被拉鏈拉上了一樣,天色又暗了下來,雨滴裹著云彩的心事,滴落在棧道上。雨水有了聲音,是一片樹葉被風吹響的聲音,又或者是演講結束后觀眾稀疏的掌聲。
我們躲在棧道下,黃河因為我們的坐姿而被拉遠。有那么一瞬間,黃河仿佛不見了,抬頭只能看到草原。王小忠說,有一年,是八月中旬,突然下雪,他帶著朋友來到這里,雪中的阿萬倉,更美。王小忠又說,大雪將我們眼前的這個舞臺、這部繪畫作品,全都涂抹了,除了雪還是雪,雪反對一切顏色,也反對河流的波紋,大雪過后的阿萬倉,只剩下一彎黃河的飄帶。王小忠說完,我們幾個人都屏住了呼吸,用想象把自己置身于一場大雪里。于是,眼前的阿萬倉像紙一樣潔白,黃河在雪中跳舞,先是慢慢的,而后向身后急轉了一下方向,像一個問號,更像舞臺劇謝幕時一個伸向觀眾席的手勢。
我們根據雨滴敲打頭上木棧道的聲音來判斷雨是不是變小了。四個人交流了各自喜歡的河流樣式,甲喜歡彎曲的河流,乙喜歡草原上時有時無的河流,丙喜歡大雪覆蓋的河流,而丁喜歡夕陽落入河道中間時,云霞滿天的歡喜。
我從棧道下面鉆出來,想看看雨霧中的黃河。
天啊,雨中的阿萬倉打開了美顏相機。黃河像是被霧氣從草原上抬高了,有那么一瞬間,我看到的黃河飄浮在空氣中,飄浮在云彩里。我知道,眼前不是海市蜃樓,而是大霧讓草原和黃河有了疏離感,黃河正一點一點地從草原的綠色中逃離,從羊群的灰白色中逃離,從鳥鳴聲中逃離,飄浮、沉醉、迷失……
我感慨,眼睛所看到的景致,相機并不能如實呈現。這樣的情形之前有過兩次,一次是九寨溝,水的顏色與構圖均大于照片;一次是喀納斯湖,清晨時的喀納斯湖美如夢境,我不愿意醒來,因為現實配不上如此清澈的湖水。在日常生活中,我們裁剪一個場景的局部,會讓照片比實際景物更好看,然而在阿萬倉,無論如何選擇,我們拍下的都不如眼前的風景更讓人沉醉。
我知道,我所遇到的這場雨,從迷離到滴落,都是為了向我們呈現一個更為豐富的阿萬倉。那靜如佛經的黃河,那飄浮在空中的黃河,那如大提琴曲一樣傷感的黃河,都在這雨中。
從此以后,我成為阿萬倉的推薦者。我會向所有人描述這場雨,描述雨中的黃河美得讓人想哭。
黃河在阿萬倉大于它自己,大于寬闊的草原,大于孕育生命的萬物,大于世俗的贊美,大于洶涌澎湃,大于麥田,大于氧氣……在阿萬倉黃河的呼吸里,我們坐在草地上,羊群在黃河邊上吃草。如果沒有人說話,那么,這種安靜大于一切。
門堂鄉手記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每天都打開一本黃河主題的地圖集,用放大鏡,一個地名一個地名地察看那些與黃河有關的縣城、鄉鎮和村莊,它們的名字讓我迷戀?,敹嗍屈S河源頭所在的縣城?,敹嗍遣卣Z,翻譯成漢語便是“黃河源頭”。幾年前,我在瑪多縣的賓館住過一個晚上,因海拔太高,酒店在夜間提供八小時的氧氣。那氧氣并不純,近于心理安慰,卻可以抵抗高原缺氧的頭痛欲裂。要知道,抵達瑪多的前一天晚上,我們住在海拔四千二百米的瑪沁縣時,頭痛、心跳加速,身體里像住進了一只野獸,腦袋里關于愉悅的詞語全被清除干凈,世界色彩暗淡,窗外的風都被夜色染黑。不只我一個人有這樣的癥狀,車隊里很多第一次到高海拔地域的伙伴都是如此。領隊卻不以為然,說,最好的辦法就是對抗,用意志。
我從下游而來,只對平原上的植物和動物熟悉,還熟悉流水聲、莊稼拔節聲、村莊里的高音喇叭在深夜發出的電磁聲。在黃河的上游,我借助童年的記憶來分辨一條河流的差異。仿佛,黃河在源頭區域還是一個少年,經過黃土高原的中年以后,到了下游變得混濁而曖昧,有了人生的寬闊感。
從下游平原出發,過了秦嶺隧道,便是山色越來越淺的高原景致。在過麥積山隧道的時候,我雙手緊握著方向盤,很怕長時間的穿梭讓我們進到另外一個時空里。隧道的確有哲學意味,麥積山隧道總長竟然超過十二公里,這是一種超驗的駕駛感覺,我總覺得隧道打通的不只是一座山,還有個人史。我的少年時代,最害怕的就是黑暗和幽閉。鄉村父母對孩子的恐嚇常以黑夜作為背景,我母親最常用的辦法是,不聽話便將我關在院門外面。黑夜中的鄉村,風吹動柴草堆的聲音和一個人走動的聲音多么相似,我會在黑夜中唱歌、咳嗽和哭泣,以便吸引別人的注意,好被他們送回家中。
整個村莊沒有一戶人家有燈光,我一個人在院子外面窩著。我從黑暗里分出了萬物的層次,門口的柳樹一點一點地被風吹出來,比白天粗了不少,那么模糊,有一瞬間,像極了一個人。柳樹上掛著紅薯的秧苗,那是善良的農人給秋天的麻雀準備的食物。我最終在害怕中睡著了,直到凌晨爺爺推開院門去拾糞,才叫醒了我。我這才知道,母親雖然將我關在了院子外,卻沒有在里面插上門閂。離開故鄉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那么黑的黑夜了。
抵達久治縣時是晚上,涼、寂靜、沉默??諝饫锏奈兜朗悄吧?,我們被黑夜包圍,月光下山影朦朧,遠方的遠方,是接近我童年記憶的黑夜。那么濃烈的黑大于我的想象力。這么多年來,我生活在城市的路燈下,對黑夜的認識越來越退步。而這次外出,我又一次理解了黑夜意味著什么。沒有黑夜,人的夢境便無處安放。海拔接近拉薩的久治縣,街道上幾乎沒有人。沒有人的喧囂,便顯得不真實。我知道,真正的高原之行才剛剛開始。
黃河兩次從青海流入甘肅,第一次便是在門堂鄉。門堂鄉隸屬于久治縣,對面便是甘肅。從門堂鄉黃河大橋過去,是黃河流入甘肅的第一個鄉鎮,叫作木西合鄉。然而有趣的是,我們抵達瑪曲時,去木西合鄉的道路還沒有修通。
六月,對于青海與甘肅交界處的高原來說,正是雨季。大雨是黃河的參與者、觀察者和書寫者。大雨控制著我們所到之處的一切,包括生物、草原的面積,以及人類活動的范圍。到黃河的源頭區域行走,最好的時間是七月。在此之前,雨雪不定,在此之后,大雪隨時來襲。高海拔地域的生活,是被天上的云彩壟斷的生活,只有七月左右才有太陽籠罩,大多數人會將一年里發霉的衣物,全都拿到戶外晾曬。
抵達門堂鄉時,溫度接近中原地帶的深秋。海拔三千七百五十米的門堂鄉黃河岸邊,除了山脈,便是空曠的原野。在高原,我發現唐詩的大部分內容都是失效的,那些隨著季節而書寫的詩句,大多是在中原寫的。我呼吸粗重,捕捉不到屬于我日常生活的詞語,在高原,我是“我”的陌生人。
門堂鄉面積小極,小到不如黃河下游的一個村莊大。街道兩邊的建筑大多數是空曠的院子,遠遠看去,就是一個牧民集中居住的村莊。然而,等看到郵政所,我才知道這是鄉政府的所在地。
出發之前,我專門買好白坯布,并用油漆筆手繪了一幅黃河草圖。我將大大的“幾”字繪滿整張白坯布,并按照地圖上的位置標注了扎陵湖與鄂陵湖。當我寫下這兩個湖的名字,時光盒子里關于湖水的滋味、關于黃河源頭的植物的記憶便全部復活。我又寫下瑪多縣、門堂鄉、久治縣。黃河從久治出青海,像一個淘氣的孩子,在四川、青海與甘肅三省交界處的若爾蓋草原上靜靜地轉了幾個彎之后,終于在唐克鎮折返——黃河在這里與白河交匯,兩條河流安靜地談論著人世間的悲歡,仿佛達成了某種共識,然后毅然反身。這是黃河最為壯闊的一次抒情,是陽光照耀下的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它流過了瑪曲縣。黃河流到這里,便已經完成了第一個轉折,從此,黃河與四川地區再無關聯。
在門堂鄉,我持手繪的黃河地圖,來到郵政所的營業廳。這是下午一點鐘左右,陽光剛剛好,郵政所只有一位藏族女同胞,還有她三歲左右的孩子。她普通話不標準,我只聽懂她說的一個“好”字。我向她表明來意,說我是一個從黃河上游出發,要走完全程的人,門堂鄉就是我選定的出發點。
她重復我的話——“出發點”。聽得出,她并沒有理解這三個字的意思。她問我出發點和她有什么關系。我說,為了紀念這次行走,我走到的每個地方,都希望能在手繪地圖上蓋一個郵政專用的郵戳。郵戳上有地名、有日期,幾乎是最為簡明的行走記錄。
我的描述讓她陷入恐慌,我說得越多,她越模糊。直到我說出“郵戳”。那位女士懂了,從抽屜里取出一枚黑乎乎的東西,向我搖晃了一下,說了一聲“郵戳”。她在墨盒里用力地蘸了一些油墨,然后遞給我說,用——力。她的小兒子在地上蹲著,正在玩一個塑料玩具。房間里光線不好,一沓舊報紙堆在角落里。房子的后門通向郵政所的院子,窗子上貼著過期的郵政海報,看不出是哪一年的內容。這里的人平時大概很少到郵政所來,所以它不像是郵政所,更像是居家生活的場所。
門堂鄉黃河大橋在郵政所的不遠處。這一段黃河的落差較大,在門堂鄉,黃河水的聲音是滾動播放的,一陣陣風中,夾雜著流水的聲音。
這樣偏遠的地方,黃河灘地里竟然有兩輛越野車停泊在那里。我微微興奮著,以為遇到了自駕游的同伴。到了河邊,看到其中一輛車子的車牌竟然是豫A。我幾乎歡呼起來,原來遇到了鄭州的鄉黨。那一行人正在用一個容器從河里取水,還有兩個小伙子在用漁網兜捉魚。我走近些,看到他們捉到的魚太小了,建議他們將特別小的魚放回到河水里。哪知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們便揚了揚手里的標簽貼紙說:“我們是取樣的?!痹瓉硭麄兪屈S河水利委員會水質監測機構的人。他們從扎陵湖和鄂陵湖出發,然后一點一點往下游走。我們交流了一下路線、注意事項,便告別了。他們還要趕路。
那天下午,我們在黃河邊坐著發了很久的呆,撿了無數的石頭。一開始,我們在黃河岸邊的石頭灘上撿,再后來,我們到河水中撿。我發現,水中的石頭帶著黃河水清涼的體溫。有很多石頭,用手觸摸的時候會想到蛋糕或者冰激凌,溫潤、甜美。說石頭是甜的,是因為流過石頭的黃河水的聲音是甜的。夏天的流水聲是咕咕的,像極了城市里冷飲店制作冰激凌的聲音。噢,河邊的石灘處也有安靜的旋渦,聲音較為深沉,像泡沫輕輕破裂的聲音,又或者是一個孩子從遠處跑來的聲音。
我撿拾石頭,以顏色和紋理為標淮。一塊石頭需要在黃河里待足夠長的時間,才會與另外的石頭、魚類或木頭撞擊到一起,這些撞擊制造的裂痕或者紋理,便是石頭的記憶。那天下午,我在高原的黃河邊上,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閱讀,仿佛同時將黃河的一部分記憶也都細細地翻看了。
我和單永珍兄各自選了一小塊兒河灘,然后相互看了一眼,會心地笑了。整個門堂鄉的黃河邊上,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平分了這樣龐大的黃河灘地,多么富裕和寬闊??!我們每發現一塊好看的石頭,都會大聲叫著對方的名字,相互交流一下,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代。河流就是故鄉。幾乎每個男人走到寬闊的河流邊,都會想往河里扔幾塊石頭,希望能打出一串漂亮的水漂來。在我的家鄉,河南省東部的鄉村,對這樣的游戲有一個特殊的命名,喚作“片瓦”。片在這里用作動詞——把東西一片一片地扔出去。我的家鄉幾乎沒有石頭,有的是磚頭瓦片,所以,瓦片便成了我們打水漂的工具。
黃河大橋上的車輛極少,偶爾有一群羊過來,卻半天不見趕羊的人。等我們撿石頭累了,一抬頭,才發現牧羊人就站在橋上,抽著煙,正在看我們撿石頭。對于每天和羊相處的牧羊人來說,我們這些外來的游客是他不能理解的人。我們開著車子跑這么遠,不勞作,不放羊,竟然在這里撿石頭,是荒唐的。想來,站在牧羊人的角度,世間一切事都遠不如放羊更有用處。
我們被高原的陽光曬得眼前發黑,坐到橋的陰涼處歇息。我重新挑選撿到的石頭,紋理重復的、握在手中有瑕疵的、圖案平庸的,又放回到了河灘里。在河水里洗干凈我中意的石頭,一塊一塊地給它們起名字。每一塊石頭都是天然的藝術品,它們的名字分別是:白鷺、鳥群、紅螞蟻、夏天的舞蹈、長裙、馬蒂斯的畫筆、三朵云彩、小歡喜、六月的某個下午、抱孩子的人、與黃河有關的村莊……
就在我整理石頭的時候,河灘上又有了車子。旅行者大都有好奇心,他們天然會發現那些值得探索的地方。比如,當一條河流的灘地上停著一輛車子,一定會有其他車子也過來探看。新來的車輛下來一群大學老師,講濃郁的四川方言,問了我們幾句話以后,立即加入撿石頭的隊伍。
我和單永珍兄坐在河灘上,看著他們一群人。他們果然像我們剛開始一樣,每撿到一塊好看的石頭,都尖叫著向旁邊的人炫耀。世間的快樂多么相似。
門堂鄉,這座遠在天邊的高原小鎮,因為黃河大橋而吸引眾多的旅行者前來打卡。這座橋面孔平庸,水流卻是壯闊的。大橋打通的不只是甘肅和青海兩個地域,還有時間,以及高原上動物們的奔走。橋既是現實的,也是屬于內心的。
在門堂鄉聽了半下午流水聲,黃河水在六月初的陽光下,冰涼、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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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