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4年第5期|李丹崖:鮮食六記
吾鄉有俚語:離地鮮,香煞天。意思是:剛剛從地里、枝上采下來的蔬果,鮮靈靈的,滋味格外好。念及吾鄉的“離地鮮”有哪些呢?春天里的槐花,拌面蒸了,這是他鄉吃不到的美味,毋庸諱言。至于三月里新下來的枇杷,蒼翠葉片下,一枝金黃,甚是讓人歡喜,與之相映襯的是五月里一地薄荷綠,一走近它,一股鮮爽的氣息撲面而來。六月里的櫻桃飽漲了紫色臉膛,樹下開始有孩子垂涎張望。七月瓜棚喜氣盈盈,帶著露珠的苦瓜,垂著青瓜的絲瓜藤蔓,是降暑不可多得的哼哈二將。秋風一吹,豆角飽滿,這些身材勻稱的豆角總能成為一道道賞心悅目的佳肴。十月里北風凄厲,吾鄉人喜歡一頭扎進浴室,泡個澡,吃上一只沙窩蘿卜。晚間,風爐架起來,烤上幾只紅薯,與三五知己促膝圍爐,不負好年華……
夫子曰:“不時不食?!逼穱L美食,不妨趁鮮。
枇杷與薄荷綠
故鄉北關的老院子,在雨季會有青苔氣。青苔氣總讓人想起幻綠的一叢叢色彩,是一種格外令人著迷的氣息。
若是在枇杷成熟的季節,這樣的院子又有枇杷氣,黃中帶著光澤,不是鵝黃,不是金黃,就是枇杷黃,開宗立派的色彩。這樣的季節,在枇杷樹下遇見一位昂首去摘枇杷的女子,長發如瀑,最好是穿著薄荷綠的長裙,這一定是美的,或者稱之為“妙”,人人都是好“色”之徒。
枇杷清香,果肉鮮美多汁。今年,枇杷成熟的季節,收到蘇州的文友快遞來的東山枇杷,打開紙箱的瞬間,一股組團的枇杷的清香,拆開后,一枝枝炫目可愛的黃,原來這些枇杷是帶著枝條摘下的,鮮得緊。
把帶枝條的枇杷置于汝瓷盤中,放在案頭,做清供,翻兩頁書,吃一盞茶,枇杷在眼,香氣瑩然,真是賞心悅目。
夏季多蚊蟲,母親從鄉下幫我挖了兩棵野薄荷,順便帶來了故鄉的土,薄荷用白瓷盆栽種,置于案頭。盤子里枇杷的暖香,花盆里薄荷的涼幽,相映成趣,讓人不得不停下手中書卷,端詳了再端詳,入神,出彩。
山西的一位老作家,喜歡餐畢用一枚薄荷葉泡茶,爽爽然,能清腸胃。薄荷葉綠油油的,最好放在溫水中,水最好也是礦泉水或山泉水,水溫不傷薄荷的綠,又吸納了薄荷的涼,很是特別。
枇杷清爽,滋味雅淡。雅淡是一種格調嗎?
當然是。
《紅樓夢》里,有一段寶玉與鶯兒的對話:
“松花色配什么?”
“松花配桃紅?!?/p>
“這才嬌艷。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艷?!?/p>
聯系到滋味上,亦格外相稱。喜歡枇杷的淡,將熟未熟之時,果肉脆爽多汁;全熟之后,綿軟甘香,汁水亦不損。食大肉之后,一顆枇杷下肚,猶如一支筆,橫掃千軍如卷席的快感。
枇杷黃了,正端午;薄荷青綠,映眼明。
舊時,端午之后,枇杷可放在筐子里,在地窖儲存一陣。今時,冰箱里的保鮮似乎可取代地窖了。但也有人不這么認為,冰箱似乎不透氣,地窖則不同,透氣且接地氣。
枇杷一樹金,在舊時庭院,有吉祥氣。有一年去揚州的個園,恰逢雨停,在一處名為“竹西佳處”的拱門后,遇見一棵枇杷樹。枇杷上結著水珠,晶瑩赤黃,吉氣更足,讓人禁不住垂涎。
清少納言在《枕草子》中寫過一位恬靜的小鎮女子,“薄荷綠色及踝長裙,長發束起,面容平淡”,寥寥數筆,畫面感卻很強,這樣的嫻熟,惹人歡喜。面容平淡,又讓我想起枇杷的滋味,枇杷不會太甜,亦不會不甜,甜絲絲的,也算是平淡了。淡然的女子嫻靜如《詩經》里走出的靜女,淡然的枇杷黃和薄荷綠,亦是平淡色澤。這樣的色彩,讓人想起瓦藍,杏黃,蔥綠,棗紅,豆青,雪白,橙黃,橘綠,羽白,天青……觸目皆是熟悉的事物,滿眼都是討喜的顏色。
“百搭君”豆角
北風勁吹,摧枯拉朽之勢漸濃,天地間一片蕭索。每到這時候,母親都會從塑料袋里拿出一把干豆角來,泡在溫水中,待干豆角慢慢吸水舒展開來,隱隱有青暈。
我見過母親做干豆角時的情景。新鮮的豆角,從豆角架子上“尋”下來。用熱水焯一下,放在案板上,根根捋直,在毒辣的日頭下曬至焦干,收納在塑料袋中備用。
冬日一到,雪花颯颯飄下來,故家人便閑了,干豆角拿出來泡發,稍事切分成兩段,用來煨肉,最相宜。將最好的五花肉切成薄片,雙面煎至金黃,下入八角、蔥段、姜片、花椒、干辣椒,炒香后,放入泡發的干豆角,加水燜煮。約莫二十分鐘,待到豆角已經綿軟,撈出佐料,稍稍收汁,裝盤,撒上小蔥花,油汪汪的干豆角煨肉就做成了。
這道菜的好吃在于豆角的皮嚼勁兒十足,籽粒甘香,亦好吃在于嘉蔬中吸納了油脂的香。干豆角煨肉是一道下飯的好菜,少年時,每每母親做這道菜,我都要吃兩大碗飯,吃到肚皮發鼓,方才作罷。
其實,涼拌鮮豆角,亦是道好菜。清鍋煮水,水沸撒入些許食鹽或食用油,把擇凈的鮮豆角,切成段段放進焯水,水沸三滾,豆角撈出來,與吾鄉特有的變蛋一起涼拌,甚為清爽可口。舊時,母親在做這道菜時,一般還會從園子里摘兩片薄荷葉放進去,鮮香怡人。變蛋切開后,金黃呈琥珀色的一團,豆角直溜勻稱,綠意如翡,薄荷葉青中帶著紫意,一盤子悅目。
有些菜,像極了人,合群得很。豆角就格外隨和,能夠和很多菜打成一片,可謂“百搭君”。豆角燒茄子就是最明顯的例子。紫茄子切成條,豆角切成段,放入沸油中烹炸,待到豆角表皮微微起皺,撈出控油,油鍋中的熱油不必倒盡,稍稍留一些,放入肉末、蒜末、蔥姜、豆瓣醬,炒香后,放入豆角茄子,稍事翻炒,待到湯汁稍稍濃稠,關火裝盤,滋味酣暢濃郁,亦是一道下飯的佳肴。
曾在皖南看到一位山民腌豆角的過程。先將陶壇子洗凈了,放在院子里晾半個時辰,再將豆角擇凈,控水,放入陶壇子里,后放入姜、蒜、小米椒、鹽巴和一些腌菜酵母。封壇七天后,豆角腌制完成。于清晨取出兩三根,切成小段,用來佐粥。呼嚕嚕地喝粥,爽脆地吃腌豆角,實在是美極之事。一碟腌豆角,讓一碗白粥有了風致。
念及祖父,他生前也最愛吃腌豆角。他吃腌豆角的時候,還不忘嘬一嘬夾豆角的筷頭,雖然不甚雅觀,但他說,美味的靈魂都在這筷頭里。竹木一旦遇見了腌菜汁,就不再是木頭了,也是美味。祖父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仿佛腌豆角的汁水給筷頭注入了靈魂。
有一次去北海,在退潮后的沙灘上漫步,遇見許多撿拾沙蟹的人。這些海里的小東西,退潮沒來得及返回,就被撿到了,放在清水中讓其吐盡細沙,清洗干凈后,可以做成沙蟹汁,可謂鮮美無匹。用這樣的沙蟹汁腌制的豆角,豆角依然是翡綠的,佐當地的海鮮粥來食,粥黏糯,沙蟹汁鮮中透著爽脆,嚼而有趣。
豆角到底是百搭的,人畜無害亦合群,平沙海滔不違和,不愧是“百搭君”呀!
紅櫻霞光
不知道誰最先把櫻桃和口唇聯系在一起:櫻桃小口。
真叫一個傳神!口之小,僅有一粒櫻桃大小,且嬌艷欲滴,那樣子可謂勾魂攝魄。當然,這只是夸張的手法,若嘴巴只有櫻桃小,嚇人不說,吃飯都成問題。
不過,說起櫻桃的樣子,真是好看,足以用“可人”二字來形容。翻遍水果界,能稱得上這二字的著實不多。依稀記得那是六月里,我還是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趿拉著拖鞋,在渡口等船到對岸去。對岸,有一座名叫“大寺”的鎮子,我要跟著堂叔到那兒趕集。我是暈船的,尤其暈柴油,哪怕是兩三分鐘的船路也不行。站在船上,我力圖讓自己不想這是在船上,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對岸,那應該是幾株櫻桃樹,細碎的葉子,蓋不住星星點點的紅。那紅,絕對是最誘人的色彩,一切顏料都調不出來的紅。櫻桃樹下,站著一位穿著裙裝的女子,那裙子有著細碎的花紋,與她頭頂的櫻桃相映成趣,真是好看。
很奇怪的是,那一次,不知是櫻桃牽著我的心,還是那個穿著裙子的女子牽著我的心,我竟然沒有暈船。上了岸,我并沒有立即跟著堂叔去趕集,而是在櫻桃樹下看了又看,那櫻桃飽脹著一顆顆紅,像是隨時都要炸開一樣,晶瑩剔透,讓人垂涎。那個穿著裙裝的女子是櫻桃樹的主人,十八九歲的樣子,微風吹來,裙角和發絲一起飄起來。也許是在櫻桃樹下的緣故,那風也是甜的。
“櫻桃賣不?”
“當然呀!您要多少?”
看我不走,堂叔硬要給我買半斤嘗嘗。半斤已經足夠。用一汩汩水洗凈了櫻桃,我忙放入一顆在嘴中,冰爽甘甜,好似一顆顆浸了糖的冰炸彈,在口唇之間炸開。那種甜,是一下子就能通過味蕾攫取你的心的,那滋味,我至今難忘。
故鄉有一句俚語:櫻桃好吃樹難栽。櫻桃樹有多難栽,又是在幾月里栽,我不得而知。只知道,我們整個村子很少見到櫻桃樹,有的幾棵,也因水土問題,或者缺乏養護,產量不行,結出來的櫻桃也少了盈潤的光澤,吃起來,酸澀難耐。所以,每每遇到肥腴光澤的櫻桃,定然是邁不動步子的,在一棵櫻桃樹下發呆,甚至是垂涎三尺,我覺得不算什么丟人的事情,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試想,面對一樹櫻桃,壓枝欲滴,你竟然絲毫不為所動,正眼都不瞄一眼,拿什么讓人相信你熱愛生活?
據說,在唐朝,每每到了新科進士放榜的時間,都城長安都會舉辦“櫻桃宴”。你以為這些新進士們會大吃特吃嗎?你錯了。櫻桃會用白瓷盞或琉璃盞裝著,每人一小碟,碟心處,一小堆櫻桃,如火一樣,一簇簇燒著,這是最紅火的水果,也是當季最珍貴的水果,映襯當時新科進士的喜悅心情。若有酒在,一邊飲酒,一邊吃櫻桃。宴席之間,碟心的櫻桃紅,進士們兩頰的緋紅,映襯在一起,半個長安都羨煞了這片大紅大紫的“霞光”。
在一處古城,曾經喝過櫻桃露。櫻桃那么小顆,做成果汁,得多浪費。若能做成酒,興許還好,以酒的熱烈,來成就櫻桃的果香與甘甜,方不負櫻桃這妙不可言的滋味。
雙瓜涼夏
苦瓜與絲瓜,于盛夏,可謂“只此青綠”。
兩種嘉蔬洗凈了,色澤翡綠,凝著水珠,于夏日置于白瓷盤,就那么單純當成靜物放著,望一眼也覺得清爽備至。
綠色是冷色調,養眼亦靜心;白瓷有涼氣,盈手一握可以解暑。綠加白,色澤分明,顯眼且令人愉悅。
清晨,母親從菜市場買來新鮮的苦瓜,洗凈了,切開去瓤切絲,燒水。水沸了,放些許鹽、幾滴油,苦瓜稍事焯水,放入涼水中拔涼。與白醋、白砂糖、鹽巴、麻油一起調拌,于夏日燥熱的早間來食,最能解暑,亦能開胃。
中醫傳統理論認為,一年分為五季,分別是:春、夏、長夏、秋、冬。長夏被作為單獨的季節列出來,從養生上來看,極其重要。
天氣接近大暑以后,長夏模式開啟。在一聲聲蟬鳴里,空氣中濁浪翻滾,肆無忌憚地在天地間張牙舞爪。每每這樣的季節,我都會想起皖北鄉間,老嬤嬤們嘴里念叨的“苦瓜絲瓜,臨水聽蛙”。
苦瓜,無疑是盛夏最宜登上餐桌的吃食??喙锨嗑G,像極了一根翡綠的手杖,它的存在,是為了驅散熱浪的。曾見人在盛夏里,用苦瓜來榨汁,稍微放一些蜂蜜,吃起來,苦中帶甜,還有回甘,消暑得很。老輩兒人常說,苦瓜能去痱子,我深信不疑。吃了苦瓜汁,于絲瓜架下竹椅上一躺,快活似神仙。
絲瓜與苦瓜比,表面要細致許多,沒有凸點。絲瓜架下,長且勻稱的絲瓜,開著黃花的藤蔓,在風中搖曳,或者說是“妖冶”。絲瓜的身材好,絲瓜花又耐看至極,如此顏值,是不忍心用來烹食的。老饕們可顧不了這些,用削皮刀刮去絲瓜的嫩皮,用來炒蛋,或者煲湯,鮮美到讓口腹未食已蠢蠢欲動。
苦瓜與絲瓜都需要搭架子才能生長得勻稱。畢竟是長條形蔬果,像是蔬果界的女子,多少是有些嬌氣的??喙霞馨?,絲瓜架高,一高一矮,在夏日的陽光下,俯仰生姿。人在長夏之中,且受兩瓜之蔭蔽,且享兩瓜之美味。
苦瓜的花很是好看,燦然的黃,與絲瓜的花很是接近。
我常常設想這樣的場景:夏日的院子里,絲瓜與苦瓜相互較勁地開著?;芟?,一桌,若干小凳,廚房炊煙裊裊,不多時,肉餡兒釀苦瓜,絲瓜炒蛋,一碗白米,撒上些許黑芝麻,就端上桌了,午餐可以這么吃,到了晚上,索性涼拌苦瓜,一盞絲瓜湯,月光下,盈盈地泛著微光,此刻把酒臨風,院外,蟬聲漸止,蛙聲如鼓,開懷飲幾杯,吃上一盞絲瓜湯,幸甚至哉。
舊時,人們常說夏日為“苦夏”,用了苦瓜的幫襯,似乎可以“負負得正”,讓夏天也變得甜絲絲了;再加上遠處湖邊的蛙聲此起彼伏,合唱團似的為你演奏夏日的交響,還有什么理由不愛這個季節?
苦瓜絲瓜,臨水聽蛙。這是農諺,卻近乎詩。有詩云:“不歷塵埃三伏熱,孰知風露九秋涼?!?/p>
炎炎盛夏中,一盤苦瓜的清爽,一盞絲瓜湯的恬淡,一群青綠色著裝池塘樂隊的伴奏,簡直堪稱“只此青綠”。
蟬聲漸止,老嬤嬤們哄孫兒的眠歌隱隱傳來:“蟬與蛙,別吵了,娃剛睡下。灶上火遲,巧媳弄飯,兒搖扇歡。身在農家,清苦人間。良田三畝,清風萬畈??喙辖z瓜,臨水聽蛙,咿呀……”此情此景,怎堪輕易消磨?
雪夜煨芋
向晚即落雪。在屋檐下曬著的紅薯,已經表皮松垮起皺,糖分應是最足時。陶爐拿出來,木炭燃著了,可以烤紅薯。鐵箅子加上,紅薯洗凈了,放在上面,水蒸氣很快蒸發殆盡,接著是紅薯的香絲絲縷縷地冒了出來。
陶爐近,風聲暖。窗外的雪越下越緊,簡直可以稱之為盛大。不止有燕山,吾鄉之雪下起來,也照樣大如席。紅薯很快冒油,捏之燙手松軟,一股膠著感的香。用竹鉗子夾著放在一邊,不多時,可以一邊憑窗看落雪,一邊吃紅薯,實為賞心悅目、大快衷腸之事。
吃烤紅薯,可享吹食之樂??炯t薯燙手,需不停左右手倒騰。吃的時候,輕輕剝開一層皮,吹氣令其涼下來,再來享用,否則豈不燙掉大牙?不過,紅薯的燙也有好處,可暖手。舊時鄉村,通電的都少,哪有什么暖手寶,倒有富貴人家那種黃銅做成的湯婆子,中間灌了熱水,外面用印花藍布包著暖手的??炯t薯就是中國鄉村最早的暖手寶??梢耘?,聞香是其附贈功能,溫度適宜了,再把滿手的香甜吃到嘴里,實在是妙。不妨稱之為“薯婆子”。
舊時冬日,天寒地凍,走在街道上,未見其人先嗅其香的,就是烤紅薯的車子。多是被老者引著,車上架上以鐵皮桶改裝的烤紅薯的爐子,爐壁上,掛著一只只烤紅薯,吱吱冒著水,一掀開爐蓋,一股甜香就飄出來,讓人瞬間垂涎。
少年雪事多。常念及雪夜煨薯往事。有一年冬日,我才十二三歲光景吧,父母去外鄉販朝天椒,說好了小雪這日回來,到了傍晚,我妹妹煮了一鍋稀飯,也餾了饅頭等父母回來,一直等到八點半左右,還沒回來。我早已饑腸轆轆,從紅薯窖里拿了兩只紅薯出來,扔到地鍋下的草木灰中。舊時地鍋,草木灰是煨薯的暖巢,扔進去,半小時左右,紅薯即熟,外殼焦香,內里的紅薯瓤綿軟,吃起來,甜如蜜。真是好吃食。印象中,那晚我和妹妹在地鍋跟前睡著了。是開門聲把我們吵醒的,一看時間,已經夜晚十點多了,父母頂著一身風雪回來。我瞬間想起鍋灶下的草木灰中還有烤薯,扒出來一摸,還是燙的,趕緊給父母一人一個。燒火熱飯,一家人笑語盈盈,儼若白日般熱鬧。那晚烤紅薯的香,至今猶在鼻翼浮動。
紅薯,在吾鄉,又稱“紅芋”。后來,我讀到高濂的《雪夜煨芋談禪》,看到“山芋”二字,倍感親切。雪夜煨芋,也就是雪夜烤紅薯。窗外,大雪紛紛揚揚,屋內,對火烤紅薯,原本是極其暖心之事,高濂夜宿禪林,吃著烤紅薯,還不忘與老僧“盤道”。
烤紅薯也能談禪?是呀,高濂認為,世間諸多事物皆有禪意在。不說了,先看文——
雪夜偶宿禪林,從僧擁爐,旋摘山芋,煨剝入口,味較世中美甚,欣然一飽。因問僧曰:“有為是禪,無為是禪,有無所有,無非所無,是禪乎?”僧曰:“子手執芋是禪,更從何問?”余曰:“何芋是禪?”僧曰:“芋在子手,有耶?無耶?謂有何有?謂無何無?有無相滅,是為真空非空,非非空空無所空,是名曰禪……芋相終在不滅,手芋嚼盡,謂無非無,無從有來,謂有非有,有從無滅。子手執芋,今著何處?”余時稽首慈尊,禪從言下喚醒。
有人覺得禪意十足,我卻想說,聽了這么多,我真覺得有些啰唆。既然說來說去還是紅薯,何必要啰唆這么多,禪若在紅薯里,連篇累牘說了這么多,恐怕一枚好吃的烤紅薯也給啰唆涼了。
落雪時分,且吃烤薯,禪字放在一邊,先解決饞的事……
咳一聲震八瓣的蘿卜
吾鄉有俗,冬日泡澡,必有三寶:一曰沙窩蘿卜,二曰茉莉花茶,三曰五香花生米。
一身乏累到浴池,寬衣解帶,沐浴泡澡,熱氣騰騰上來,乏累盡除。吆喝一聲:三寶上來!
浴室服務員麻利地端上來一壺茉莉花茶,然后青蘿卜去根,豎著切成條狀,便于浴客掰食,一小袋五香花生米,捻皮紛紛,撂起來一粒粒,張口接食,鏘然嚼之。
沙窩蘿卜與花生米,可謂黃金搭檔,順氣調和,相互補益。再來上一壺茉莉花茶,花香撲鼻,茶香盈口,愜意舒坦。蘿卜與花茶多能補水,在浴室吃,再應景不過。
老話說,冬吃蘿卜夏吃姜,不用醫生開藥方。干燥的冬日,蘿卜可謂美味恩典。
開著暖氣,一老兄請我們吃火鍋。窗外落著浩大的雪,他從包里掏出三五只蘿卜來,青色,蘿卜根須處有漸變的白色。蘿卜細而勻稱,說是產自藥都一座叫趙橋的鄉鎮,沙土地里長成,脆而甜,吃起來有水果意趣,味道清爽。關于此蘿卜,在鄉間有種夸張的“修辭”,曰:咳嗽一聲,能震碎八瓣。
我吃過此蘿卜,用編織袋裝著,上面還帶著田野中沙沙的泥土,有淡淡的泥土香。洗凈了,可以連皮吃掉,爽脆無比,雖沒有咳嗽震八瓣的夸張,確實很脆,吃起來口舌生津。尤其是在冬日里吃,能解冬日的燥。
冬吃蘿卜夏吃姜,不用醫生開藥方。相信這是很多地方公認的養生諺語。蘿卜真的好!一根小小的蘿卜,似乎是能帶動體內更新流轉的一副引擎。
紅蘿卜燒肉,亦是相當美味。紅皮蘿卜切成條,必須是帶皮的那種。五花肉燒至半熟,蘿卜下鍋,五花肉的油脂被蘿卜充分化解,有四兩撥千斤的意趣在。蘿卜吸納了五花肉和醬油的顏色,帶著微微的醉色。這道菜,五花肉瑩亮透潤,湯汁赤紅,蘿卜吃起來,已然沒有了辛辣,又爽口,這是冬天里最溫暖的吃食,可以佐以饅頭,搭配米飯來吃也很開胃。
看齊白石畫的蘿卜,紅潤,肥碩,似一只吃得滾圓的紅色的龜,在紙上伏著??赡苁菃渭儍芍惶}卜,也可能搭配一顆大白菜,是否寓意“蘿卜白菜各有所愛”?畫畫到了這樣地步,似乎就只畫日常了,真佛只說家常話嘛。但恰恰是這樣日常的蘿卜,卻討人喜歡??窗资先说穆淇?,也已經八十八歲了,這個時候,已至耄耋,最喜“菜根香”的年齡。
想起早些年,到一處剛剛開發的植物園去參觀??磮@子里有一處地塊種有蘿卜,拳頭一般大小。我們扒了幾只,用泉水洗凈了,嘎吱一口咬在口中,如吞碎玉,那滋味,至今想起來,都覺得過癮……
一方水土,兩輪日月,三朋五友,四時鮮味,何其美妙。一切都在此間生長,一切都在故鄉成熟,一切都在當下享用,一切都要趁鮮。就好比,最好的年華遇見了對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