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這是金秋的打谷場。

脫粒機咯咯地響著，揚場機叫得更是歡暢——噠噠，噠噠噠……如雨的谷粒潑灑下來，驕傲地排成排、排成片、疊成層、堆成山，仿佛給大地涂上了金色的彩釉，飽滿、喜人。

一個老農站在這由谷殼、谷粒、谷糠、谷塵組成的世界里。他手里握著一把竹竿掃帚，來回奔跑著，不斷掃回迸濺到遠處的谷粒。他的臉上滲著汗水，沾滿灰塵。污濁的汗水不時地流入脖頸，從臉頰到脖根就出現了幾條黑黑的、深深的汗跡。他的眼睫毛上沾滿了谷殼，土灰色的褲褂上也掛滿了谷殼，整個頭部灰蒙蒙、白花花一片，分不清是他的銀發，還是谷殼。但他總是咧著嘴笑著，笑得是那樣自然，笑得是那樣酣暢，好像一生中全部的幸福、所有的樂趣，一下子都集中到了此時此地。有時候，汗水流進嘴里，他竟嘖嘖地咂摸，認真地嘗嘗它的味道，然后又咧開嘴巴笑了。他對我說：“誰說汗水是咸的？要我說，它是香的甜的，比大年三十晚上的燉肉還要香，比三伏天的冰糖水還要甜！”

說得多么貼切、質樸和實在呀！仔細品味恰有盈盈的詩意。無怪乎有土地情結的詩人們都說：土地上，人人都是詩人。但這詩是勞動的詩，是汗水澆筑的詩。唯有勞動者能深刻、精確地理解這詩的真實含義！

勞動者對汗水有最實在的感情。當汗水流下來的時候，他們幾乎無暇顧及，只有被汗水迷糊了雙眼，他們才輕輕地擦去。勞動者從來沒討厭過汗水，甚至希望自己的汗水流得多一些，因為他們知道，只有多流些汗水，不勞而獲的慚愧才少一些。

其實，人天天都在吞食著汗水，是汗水養育了我們的身體，是汗水充實了我們的精神。

一粒種子是用汗水播下地的，植株是被汗水灌綠的，花朵是被汗水澆開的，果實是用汗水凝結的。一年到頭，勞動者灑向土地的是汗水，滋潤禾苗是汗水，土地上收獲的也是汗水。顆顆谷粒，滴滴汗水——汗水是人們賴以活命的精神食糧！

自己播下的汗水最后收獲了，自己的勞動換回了果實。這就是那個老農，和著汗水、笑得開心的最深刻的內涵吧！

告別老農，離開沸騰的場院，我迎著颯颯的秋風，走在田埂上。秋天，莊稼都收獲了，大地靜靜地睡著了。我想，這時的大地該不需要汗水了吧？但是迎面傳來的隆隆的機耕聲打破了我的思緒，辛勤的人們又在揮灑汗水了。明年春天，汗水又該融化凍土，培植大地綠色的夢了吧？

空曠之處，秋風刮得愈來愈緊了，涼颼颼的，能穿透薄衣，使漸入老境的我，不自覺地瑟縮起來。雖背對著這風，眼窩卻被刺激得濕潤起來。心里不禁想到，如果秋風能夠呼喚出一陣細雨，豈不正好，因為秋收之后，正是冬小麥的播種，雨水可以滋潤這干澀的大地，讓它有重綻新芽的能力，默默地孕育隱忍而溫暖的春天般的生機……

幾片帶著褐色斑點、皺裂枯黃的樹葉，互相追逐著，在風里撒著歡兒。它們似乎不懂得秋的到來，或者是相信土地本身有力量——在沉靜中不停地孕育著再生的夢想。土地從蕭條的枯黃中汲取溫潤的綠色的絲絡，它要編織溫床。

縱目四野，遠處，一塊塊銅色的田疇暗暗發光，構成一幅宏大畫卷的底色：這是蒼茫的廣漠，廣漠的蒼茫。在這蒼茫的大海中，一只只紅色的帆升起來了，這是播種機，迎著秋風實實在在地唱著歡暢的歌，鉤織著海波的巨浪。這里掀起的浪，冒著汩汩的泡，泛著騰騰的熱，一下子使因裸露而顯得瘠薄的田壟，變得豐腴似膏，煥發出肥美之光。這是一幅多么凝重、多么深沉、多么充實、多么美麗，也多么浪漫的秋耕圖呀！

秋風仍是一股腦兒地吹著，微微的暖意不斷撩撥著我的心。一個蓬勃的、堅實的聲音，頓然響起：“秋風是有意的，它呼喚生命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