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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5年第10期 | 柴米:青李子
    來源:《山西文學》2025年第10期 | 柴米  2025年10月28日08:33

    柴米,原名楊子怡,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有作品發表于《火花》《河南文學》等。

    要到我從小生活的地方,需要先乘飛機或高鐵到省會城市,再轉三到四次公交車到縣城。我六歲后睡的床就在這里,還有柜子、寫字桌,都是密度板釘成的。柜門上的刻痕記錄著我從一米四五直接拔高到一米五八的身高變化,也不過是十三歲到十四歲那一年的事。十四歲的刻度線上還沾有一片淡褐色,像是經血暈染的一團云,又像金魚,一擺尾,紋路都爬上眼角。

    上周五,2016年的第一天。護士說梁啟玫用輸液架砸碎了醫院三樓的觀察窗,吵著要回家。我不得不請去晚上家教課的假,橫跨兩個街區去問詢她。在重慶不好嗎?你不是年輕的時候全國自駕游了一圈才選定重慶的?梁啟玫已經安靜下來了,她像個正常人一樣回答我,好,好,晚上的燈很亮,青李子很甜,女兒,你吃,抽屜里,隔壁床的兒媳婦給的。那你為什么要回家,回哪個家。她忽然攥緊我的手腕,又一言不發,用看陌生人的眼神,使勁兒盯著我。梁啟玫左頰有一道月牙疤,像一條小魚,我看到它在呼吸,然后倏地游進嘉陵江的夜霧里。我掰開她手指,摸到了黏膩的青李汁液。梁啟玫,我拆了一包新的濕巾幫她擦拭,我替你回去。不然怎么辦呢。我聽見自己說。

    天擦黑時,我到了縣城廣場。人擠著人走,集上的鹵煮攤散出香料味,又香又膻。我姥爺愛吃鹵煮,但照他的話說,人在六歲之前不能吃動物內臟,否則心會被抓走,像封神榜里演的那樣??晌也皇潜雀?,狐貍抓我的心干嗎。一直等到三年級,我終于吃下人生的第一片豬肝。沒人來抓我的心,肝也還在,我暗暗松了一口氣。梁啟玫不能吃辣,紅鍋她皺眉,酸辣粉只嘗嘗,江湖菜兩口就放下,我沒明白,她為啥搬來重慶,像把自己放進一鍋不對味的湯。但我可以,多醋多辣的鹵煮,我吃了一大份。

    從縣城回村的山路很顛簸,為了搶座,我多走了兩里路到始發站上車。黃泥公路修了十幾年,也沒見柏油的影子。公交車座位彈簧壞了,海綿墊凹陷處積著瓜子殼,有些硌腿。司機好像沒換,還在開這條線,只是原先油亮的后腦勺已經禿成一塊反光板。他單手轉方向盤的姿勢也沒變,右手小拇指仍習慣性勾著保溫杯拉環,上面的“安全生產標兵”掉得只剩下“全標”。

    修了多少年,還是腸梗阻。司機突然開口,后視鏡里他的門牙缺了一顆,漏風的話音混著車載廣播的雜音,上個月翻下去一輛運豬車,二十頭活豬在泥漿里打滾,交警隊來撈了三天……車忽然劇烈一晃,震感從鼻梁骨傳到小腦,我死死抓住前座扶手,才勉強壓下了嘔吐感。旁邊穿校服的女孩手機掉在地上,她撿起來對著光照了照,繼續刷短視頻。窗外的野果樹一棵棵往后退,直到我看見那只米色水箱。梁啟玫告訴我,看見它就快到我們家了。

    公交車停在村口。小麗便利店還在,只是招魂幡換了材質,硬紙板變成了LED屏。燈光穿透霧氣,映出玻璃門里的熱浪和微波爐的嗡嗡聲。蛤蟆夾蛋賣完了,想要,得明早再來。柜臺后的姑娘眼皮都沒抬,美甲上的碎鉆在玻璃柜臺的反射光里一閃一閃。我要了兩個花卷,半斤涼菜。沒買到蛤蟆夾蛋,我有點懊惱,這是我們這兒的特產。也算是少小離家老大回,我還挺懷念這個味道。其實就是白面餅夾豬頭肉,最早還有豬雜碎,偶爾我用夾肉餅替代它,但卻是兩回事。

    電線桿上貼著三四張發黃的尋人啟事,風一吹,卷邊像被嚼過的糖紙。直線向北走幾百米再拐彎,就是梁啟玫家。石板路磚縫里草還沒返青,枯稈扎腳。踩到松動的磚塊,泥水濺上褲腳。爸爸棺木入土時,棕繩勒進棺材板激出的木屑和這些泥點一樣,令人討厭。院門上,還能看到燒火棍畫的圖案,我分辨不出哪個是我畫的,顏色都淡了。旁邊貼著移動的宣傳單,印刷體電話號碼壓住了炭痕。那幾張尋人啟事,讓我想起前年梁啟玫走丟后,我接到了十三個詐騙電話,有人說在緬甸賭場見到她涂紫色眼影跳鋼管舞。

    霉味撲面而來。木床橫在堂屋中央,床板裂縫里卡著半片安定藥板的鋁箔。梁啟玫說,姥爺發病后堅持要把所有家具重新排列,床必須擺在灶王爺視線正下方,這樣夜游時就能踩著灶神的袍角上天。我掀開被褥,床墊上印著大片可疑的黃漬,像一張被揉皺的世界地圖。床頭柜里放著各種藥,摸出來才發現鋁塑板上的藥片全變成了風干的花苞,稍用力捏,就碎成了星星點點。錫箔紙背面用針尖刻著很多三角形,像梁啟玫常做的白面糖包。

    院外傳來班車離站的轟鳴,黃泥公路盡頭,天空泛起渾濁青色,像一只被凍住的眼。

    從山西搬來重慶那年,梁啟玫三十八歲,女兒十八,剛剛參加完高考。

    搬家那天,三十六度,裝運的貨車在山城盤旋半日,終于停在了沙坪壩的老居民樓下。司機不愿多等,喊她抓緊卸貨。梁啟玫脫了坡跟鞋,赤腳踩在熱軟的水泥地面上,一趟趟將紙箱搬進樓道。她把木柜腿的毛氈墊一一貼好,離女兒開學還有一陣,她想盡量把這里歸置得像一個家。重慶比她想象的還要潮,她臨睡前打開窗,能聽見樓下有人洗拖把,像瓷片碰在一起,一下一下,敲在夜里。

    梁啟玫原本想開家干洗店。到南岸看過門面房,租金六百,角落還有個灶臺,方便燒水做飯。房東說只租給夫妻開店,單女不行。她沒吭聲,坐公交回沙坪壩,一路上低頭看自己的手,右手虎口起了小水泡,是搬行李磨的。那天晚上她去菜市場買了半斤青李子,用鹽搓洗了三遍,邊吃邊看泡沫劇。

    接下來的日子不輕松,但也不至于困難。最初,梁啟玫在一家小餐館做早班配菜,負責剝蒜、擇菜和煮雞蛋。老板是成都人,說話帶點懶調兒,愛和她開玩笑,說她眼睛像貓。她不接話,只是偶爾嘴角動一動。沒幾天,她又去一家洗衣店做學徒。店主也是寡婦,重慶本地人,對梁啟玫很照顧。她學會了用蒸汽熨斗,調劑漂白液濃度,也練出一雙不怕熱水的手。店主偶爾不在,她也能獨自打理生意。她會攢下別人沒取走的零錢,裝在一個牛奶盒里,寫著“退補款”。她盼著有朝一日能攢夠錢自己開店,再租個兩居室。

    現在的房子太小了,廚房和臥室之間只有一扇滑門,和女兒擠在一起,夜里一個翻身,另一個就能聽見。梁啟玫早上起得早,五點半起床燒水做早飯,手腳已經算輕了,可水壺一響,還是把女兒吵醒。女兒一般不說什么,只是把被子蒙過頭。她每天換著花樣做早餐,熬小米粥、雞蛋炸饃片、清炒蓮藕。鍋還沒關火,女兒就已經背著包站在門口。吃一口再走。梁啟玫從廚房探出頭。不想吃,好膩。女兒沒回頭,語氣不重,卻沉沉地把鍋蓋壓住了。飯桌上她們的話越來越少,大多時候都是筷子碰瓷的聲音。梁啟玫試著找話,老板那天發朋友圈,她兒子考上人大了。女兒只哦了一聲,低頭剝雞蛋。梁啟玫繼續說,你也不錯,別老盯著別人。你小時候多會寫作文,語文老師都夸你有才。那是以前。女兒放下雞蛋殼,語氣平平,你總是活在以前。那一刻,梁啟玫像被燙了一下,手往后縮了縮,沒再說話。

    梁啟玫的失眠癥愈發嚴重,或者說,她不敢睡著,死人總來她夢里,家人、表親、認識的、不認識的、有的坐著、有的站著,全都盯著她看。她從沒在夢里哭過,可每次醒來,枕頭都是濕的。梁啟玫也奇怪,為什么都選中了她。等到下一年清明,她回了山西,去上墳。山里的風吹得骨頭發緊,她割了草,擺好貢品,又從口袋里摸出一小瓶高粱白,撥開瓶蓋,往地上一倒。她低聲說了些什么,話音都被風卷走了。收拾完起身時,她聽到有人叫她梁老師。搬去縣城后,沒人這么叫她。是個老人,說起以前的事,梁啟玫只應著聲,也不接話。梁老師,前一陣有人來家找你,你家親戚,女的……梁啟玫猛地抬起頭,轉身往山下走,走得很急,腳下絆了塊石頭,差點摔倒。

    那次回去,她沒過夜,也沒聯系任何人,連夜坐火車趕回重慶,一路上沒合眼?;貋砗?,她開始迷信一些小習慣,比如出門一定要繞樓梯轉兩圈,洗衣服一定要先洗襪子再洗上衣。有一天早晨她煮了三十顆雞蛋,結果全是生的。她記得自己把火打開了,可湯鍋底是冷的。她又把電飯鍋拆開擦了兩遍,還試著用打火機烘干插座孔。她覺得哪里不對勁,又說不上來。但在熟人面前,梁啟玫仍然保持著她一貫的體面,去派出所開居住證明時,穿高領襯衫、淺金色小皮鞋,還噴了冷香型的古龍水。她坐在大廳里填表格,字跡一筆一畫工整,仿佛在縣政府辦公桌前批公文。

    真正的轉折發生在2014年冬天。梁啟玫在菜市場買魚,認錯了方向,硬是走到銅元局。她站在某棟舊樓門口,用指甲刮著已經褪色的門牌。保安以為她找人,就陪她等著。結果她一坐就是三個小時,一句話沒說,眼神像玻璃缸里的金魚,一直盯著臺階對面的下水道口。第四天,她自己回家了。沒人知道,她去哪條河里游了三天?;丶液?,她開始寫字。不是寫信,也不是寫日記,而是在墻紙、快遞盒、廁紙卷芯上反復寫:盡頭。

    女兒終于爆發了。

    那天吃晚飯,梁啟玫把魚反復熱了三次,忘了已經上過桌。梁啟玫,你能不能別再這樣自顧自地活?梁啟玫沒抬頭,筷子挑起了魚眼。我還沒到靠你養的時候。女兒聲音有點抖了,你自己出去三天,三天!我都報警了,你去哪了,問你不說。你現在還知道你是誰嗎!這句話像是扎中了什么。梁啟玫忽然把筷子扔到桌上,聲音突地拔高,那你呢?你認得你自己嗎?你知道你是哪兒來的嗎?女兒一下愣住了,嘴唇張了張,不知道說什么。梁啟玫感到一陣耳鳴,一口風從骨頭里灌進去,涼得發痛。她撐著桌子坐下,她知道,有什么東西猛然松動了。

    那是他們從村里搬去縣城的前幾個月。男人起得特別早,坐在房檐下抽煙。天還沒亮,他對她說,人老了該回土里。村西的那條路,盡頭不是省道,是個土臺子,坐上去能看到家。梁啟玫記住了這句話,像記住一場雨前的風聲。只是她沒想到多年以后,它竟像某種指令,在腦子里發芽。

    女兒還是帶她去了精神科門診。年輕的女醫生,語速很慢,一邊翻病歷,一邊溫和地問,阿姨,你知道你在哪兒嗎?知道呀。她點頭,聲音很輕,在你家。醫生沒笑,寫字的筆卻頓了一下。檢查做了兩個,結果顯示她的部分認知功能受損,記憶力和判斷力下降明顯。醫生建議做進一步腦部掃描,還提到了可能性很高的早發型阿爾茨海默病。女兒把報告攤在病床上,沒吭聲。梁啟玫把報告疊起來,壓在枕頭下,別告訴別人,容易遭笑話。她還沒老,還想著哪天能開一家干洗店。

    之后的梁啟玫,有些癥狀慢慢加重了。她的眼神經常飄忽,說話斷斷續續。她開始管女兒叫“媽”,說屋子里藏著別人穿過的衣服,得好好清洗才不會惹出病。鄰居聽見她凌晨在樓道里拖地,開門一看,她穿著羽絨服跪在地板上,用牙刷刷縫隙。她笑著解釋,屋子被人踩出腳印了。又一次,女兒出差兩天,鄰居又打來電話,說她在樓道貼符,祛風祛鬼。就是在那次之后,梁啟玫被強制送醫觀察。她在醫院砸碎窗戶,哭著喊,我要回山西,回去鎖門。護士按著她胳膊注射鎮靜劑時,她眼神清亮了一秒,叫了一聲女兒的名字。

    那是唯一一次,像真正的梁啟玫。

    一早起來,我發現嘴里有一股淡淡的醋味,大概是昨晚涼菜吃多了。屋子里冷,褥子吸滿了潮氣,一翻身能聽見老床架吱呀一聲,像在咬牙。

    炊煙還沒起來,村子靜得像一口封缸。我披上外套去院子里接了半盆水,打濕毛巾抹臉。水太涼,我只擦了兩下,就回屋點了電熱爐。風從屋后山上吹下來,帶著一點干桔梗味。梁啟玫留下的柜子還在墻邊,柜門開了一道縫。我輕輕拉開它,里面堆著她以前的衣服,毛線圍巾、米色外套,衣角泛著黃。最底下壓著一個塑料藥盒,盒子上貼著碎花貼紙,上面寫了兩個字,玫用。

    藥盒邊,有一只布袋,里面塞著一些老照片,還有一把舊鑰匙。鑰匙銹跡斑斑,像是倉庫門的。照片是老式機洗出來的,邊緣卷翹,底色發灰。她年輕的時候穿紅色棉襖,抱著一只小狗站在院門前,身后是冬天裸露的山。

    還有一張是爸爸的。高瘦,眉眼沉著。他站在屋外的月臺上,眼神望著鏡頭之外的方向,像是在聽風。抽屜底還有一小盒錄音帶。我翻了翻,是她早年買的那種空磁帶,我把它塞進舊收音機,機器吱呀兩聲,居然還能轉。前幾秒是雜音,然后是一段低聲說話,是梁啟玫的聲音。

    “今天晚飯炒了芹菜,她不愛吃,都吐了……省道上又出事了,貨車撞了小車……”

    她聲音平穩,像是在寫信,卻用嘴說出來。

    “她今天下午問我,為什么沒有爸爸?我說你去很遠的地方了,去了你說的盡頭……她纏著我去,我只好帶她去土臺子……”

    聲音忽然中斷了一秒,像是停頓了一口氣。那盒磁帶放完后,我把它退出來,擦了擦,然后收進藥盒。天光漸亮,屋里仍有濕冷的氣,桌上的老式掛鐘滴答作響,像是梁啟玫在喘氣。

    那個土臺子。她說過,那里能看到整個村。搬去縣城前,梁啟玫帶我去了很多次,或許是帶我去看爸爸,我不記得了。但也許她的盡頭,真的在那里。

    快中午的時候,表舅媽敲門,送來幾碗菜,下面還壓著兩個蛤蟆夾蛋。她看見我在屋里擦地,她說,你媽怎么樣了,記得人不?你姥爺當年就是糊涂了,怎么活也不安生。我點頭沒說話,她自顧自說著,你媽以前跟我講過,說你爸走那年,她沒哭,但晚上一個人站在灶臺前,把調料瓶全打碎了。說她再也做不出合他胃口的飯。我還是沒回話,只低頭吃了一口粉條,酸味太重,鼻子發酸。

    我突然意識到,那種醋酸味,是從她留的調料柜里一直揮發出來的,不是昨天晚上的菜。是她的味道,一直沒散。

    我揣著那把生銹的舊鑰匙,決定去一趟土臺子。村口的路被幾十年雨水沖刷出一道道溝壑,黃泥摻著小石子,腳下一滑,差點崴腳。一路上只有零星的村民,各自拎著塑料袋或鋁盆,都是去村里新蓋的大棚里摘黃瓜的。我抬眼看,土臺子還在。像是半個世紀都未變過的模樣,滿坡荒草覆著厚厚的灰塵,遠遠望去,形似一只灰色大碗。我爬到臺子邊緣。風從山下往上吹,帶著熟悉的柴火味兒。我撣去褲腿的泥,四下眺望。

    梁啟玫說得沒錯,這個地方能望見整個村落,屋舍參差,錯落有致。往東能看見黃泥路,一直到縣城方向,隱約可見一些紅頂房屋。向西,則是滿眼山嶺,層疊著薄霧。站在這里,耳畔的風聲尤其清晰,我突然有種奇異的錯覺,仿佛聽見爸爸在抽煙,煙絲在火焰下噼啪作響。

    梁啟玫從師專畢業后,分配回村小做代課教師。她到學校的第一天,便遠遠地看到土臺子高高地立在那里,像個倒扣的碗,云霧盤旋不去。她拖著尼龍袋,迎面便碰上了陳振洲,那時候還不是她的丈夫。他正站在學校門口,剛卸完水泥,一手拿著根煙,神情悠然。你就是梁啟玫吧?陳振洲眼神平靜地打量著她。對,我是。她抬起頭,不避不讓,徑直看回去。陳振洲愣了一瞬,隨即微笑起來,挺好,有股子勁兒。梁啟玫沒回話,徑直走進分配給她的宿舍,把門關上。陳振洲沒料到會吃閉門羹,站在門外摸了摸鼻子,卻忍不住笑了笑。他也不走,站在那里繼續抽煙,煙霧悠悠揚揚,似乎把剛才的一絲尷尬都沖淡了。

    他們結婚是在一年后。村里說閑話,說陳振洲家里窮,而梁啟玫長得漂亮,書又讀得多,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他。梁啟玫對這些話從來不屑一顧。她說她愛的是陳振洲的眼神,他總是看著遠處,好像世界比這里要大得多。他能看見,我就愿意陪他看。

    那天,梁啟玫照例去趕集。每周一小集,每月一大集。只是那天和平時都不一樣,在油條老豆腐攤前,梁啟玫被一名女子攔住去路。對方看著年紀和她差不多,穿著城里時興的白襯衣、旅游鞋,頭發燙得蓬松洋氣。女子直接問她,你是梁啟玫吧?她警覺地點頭,女子忽然露出難以名狀的復雜神情,我叫鄒云英,你不知道我,但陳振洲肯定知道。梁啟玫怔了一下,臉上沒有驚慌,只是眼神微微一沉,你什么意思?鄒云英略顯不安,我本來不該找你,可我心里堵得慌。他是不是從來沒跟你提過?梁啟玫靜靜地望著對方,等著她繼續說。

    我跟他原本訂過婚的。鄒云英咬了咬嘴唇,但家里嫌他窮,我去了城里,沒再回來。他心里一直放不下,我知道……我寫過信給他,他沒回過,但我知道他收到過。

    梁啟玫沉默了半晌,突然笑了一下,你今天特意來說這些,是希望我做什么。鄒云英沒料到她如此直接,一時語塞,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見見你。梁啟玫忽然向前走近一步,盯著鄒云英的眼睛,低聲卻堅定地說道,我現在是他妻子,以后我們要過日子,你別再來了。鄒云英似乎還想說什么,但看著梁啟玫的神色,只好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回家后梁啟玫沒提過這件事,只是漸漸地,陳振洲察覺到妻子身上有什么不同了。他再也看不到她最初無憂的笑容,有時候她坐在窗前縫補衣服,停針發呆,目光仿佛穿透了房屋,飄到不知何處的遠方。

    一次晚上,陳振洲終于忍不住問,你怎么了?梁啟玫沉默了一陣,你是不是一直記著鄒云英?陳振洲臉色一下變了,手里煙頭掉落在地,燒了個小孔。兩個人沉默了一整晚,直到第二天早晨,陳振洲才低頭說,以前的事,我已經放下了。

    梁啟玫抬起頭,眼里沒有眼淚,你騙不了我,也騙不了你自己。

    從那以后,陳振洲和梁啟玫之間,有了細細密密的縫隙。梁啟玫越來越沉默,甚至有時候她會忽然發怒,摔碎幾個碗碟,弄得滿地狼藉。陳振洲卻只能沉默地蹲在墻角抽煙,半天也不吭一聲。

    1991年冬天,鄒云英來家里了。那天陳振洲不在家,梁啟玫開了門,先看到了鄒云英隆起的肚子。兩個人在屋子里對坐著,空氣像凍住的水。灶臺還殘著午飯沒洗的碗筷,墻上的年畫斑駁起皮。

    多大了。梁啟玫開口,聲音輕得幾乎沒有起伏。

    快六個月。

    梁啟玫點點頭,眼神沒變,盯著她看了幾秒,又看向窗外,天灰蒙蒙的,像一塊泡漲的抹布,兩人都不再說話。陳振洲一腳踏進門,就見屋里兩人對坐,一時僵在門口,臉上抽了一下。

    她懷了你的孩子。梁啟玫不看陳振洲,只是盯著手里的杯子,你知道了?

    我,陳振洲嗓子發干,她前陣子來找過我,我沒想到……

    你當然沒想到。你從來就沒想清楚過。梁啟玫抬眼,語速忽然快了一點,當初我嫁給你的時候,村里人怎么說你?說你窮,說你不穩當,我不管??赡愀嬖V我,現在這個局面,是不是你自己造成的?陳振洲臉色發白,我沒想躲,我,我也沒辦法……

    你沒辦法?梁啟玫笑了一聲,那是她極少用的語氣。她低頭,用拇指一下一下摳著桌面上的木刺,你們倆,沒辦法,自作自受的爛攤子,要我來收拾?

    不是這個意思!鄒云英聲音高了起來,眼淚一下掉下來,我是真的撐不住了。啟玫,我知道你有怨氣,我沒有別的辦法。

    梁啟玫忽然站了起來,一手猛地拍在桌上,茶杯震了一下,滾出桌邊。別叫我名字。她聲音壓得很低,卻透著咬牙的勁兒,你當初呢?有沒有想過以后怎么辦?孩子怎么辦?

    啟玫!陳振洲突然喊了一聲,你說什么都對。他聲音壓得低,像從嗓子里刮出來的,我混賬,是我對不起你。我把她送人,送給外村的,永遠不認她!

    鄒云英猛地抬起頭,眼神一下子變了。你說什么?她盯著他,聲音發顫,卻比剛才任何一刻都清楚,你要把她送人?你讓我把孩子生下來,是為了丟給別人?她站起來,動作猛地帶倒了身后的椅子,椅腿在地上拖出刺耳地響。她是你的孩子啊,你親口說的,你說你會管,你說我撐不過去你會幫我!現在呢?她的眼淚一下子砸下來,打濕了衣襟,你不敢要我,連個孩子你也不敢要!你們男人就這點膽?睡女人的時候不見你這么怕,出了事,一個個像沒斷奶的崽!她的聲音一節高過一節,眼圈通紅,整張臉漲得發燙,像被捅破的水囊,把所有的羞、悔、氣都一起倒了出來。

    梁啟玫站著沒動,靜靜看著她發泄,像看著一場雷暴,她手指還搭在桌邊,骨節泛白。鄒云英氣到極致,卻又忽然沒了力氣。她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臉埋進手心,聲音悶得幾乎聽不見。我知道我活該,我真的沒想搶。我就是我父母抱養來的,他們說,這個孩子要跟著我,就和我斷絕關系,告訴所有人,這個孩子是野種。我不能??!啟玫,我沒錢帶她走,我更不能讓她一輩子受害??!炭火“咔啦”一聲炸了一小塊,火星跳了出來。

    梁啟玫緩緩開口,所以你來找我?目光掃過兩人,一字一句道,行,我養。她拿起滾落的杯子,把它立回桌上,聲音低而穩,養這個孩子,不是成全你們。一個孩子我養得起,她不會和你一樣沒人要。梁啟玫定定地看著鄒云英,但你今天走出這扇門,這輩子就別再回來。她有我,不需要另一個媽。鄒云英的肩膀劇烈一抖。她緩緩抬起頭,眼神已經不再掙扎,只剩下死水一樣的沉靜。

    我明白了。她轉身走向門口,手搭在門閂上時,忽然停了停,背對著兩人,輕輕說了一句,啟玫,謝謝你。梁啟玫沒有應聲,只是緩緩拉下窗簾,把屋子拉進一半的昏暗里。

    那天晚上,村里又落了雪。梁啟玫一個人把屋里的燈泡全部換了新的,白光冷亮,連廚房的死角也照得清清楚楚。從此他們再也沒提起鄒云英,但那個名字如同一道無法愈合的裂口,橫亙在他們之間,無法跨越。陳振洲離世前對梁啟玫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知道嗎,我沒想讓你替代任何人。梁啟玫沒回答,只是安靜地看著窗外的土臺子,夜色籠罩著它,像個沒有盡頭的謎。

    站在土臺子中央,我低頭看著掌心里的鑰匙,感到有些荒謬。土臺子空蕩蕩的,只有風在草叢間穿梭,像無數耳語飄散開來。

    我四下走動尋找,最終在靠近土臺子背后的樹林邊,看到一間被樹枝遮蔽的房子,或者說,只是一扇土墻。鑰匙并沒有派上用場,墻角堆著一些腐爛的麥稈和脫落的泥皮,灰塵厚得像地毯。我翻出一個鐵皮盒,蓋子上貼著撕裂的《大眾電影》封面,女演員的眼神被刮花,只剩下一只亮著的眼珠。沒有鎖,打開時發出微弱的“咔噠”聲,像是在咳嗽。是兩個信封,都是署名“鄒云英”的人寄給梁啟玫的。

    “啟玫,我以為離開他,就能讓一切回到原點。但我錯了……孩子就拜托你了……她還小,什么都不懂,你別讓她知道……”

    字寫得很平整,但行間明顯被淚水涂抹過的痕跡洇開。紙張有些地方已經變脆,邊緣卷翹,像睡在火邊太久的落葉。我一時不知道寫信的人是誰??晌仪宄匾庾R到,這些信沒有被梁啟玫帶去重慶,它被藏在了土臺子的這間屋子里,像一塊石頭壓住的秘密。我繼續翻找,鐵盒底部還壓著一張舊照片,年輕的陳振洲,身邊站著一個女人,不是梁啟玫。那個女人穿著深綠色夾克,頭發蓬松,眼神清澈地看向鏡頭。他們沒有笑,但彼此靠得很近。

    我有點明白了,又不明白。誰是這個孩子,鄒云英是誰?梁啟玫的姐姐,妹妹?朋友,同事?還是陳振洲的情婦?姐姐?妹妹?朋友?同事?我接著揭開第二封信,這封看著更新,更干凈。

    啟玫:

    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們應該很久沒見過了。你好嗎?孩子好嗎?

    你還記得嗎?那年冬天,我一個人敲你家的門,凍得發抖。你看見我肚子的時候,眼里沒有驚訝,也沒有憐憫,像是早就知道我會來。其實,我真沒臉。我不是不知道你會多難過,但我已經不知道該去哪兒。

    你比我勇敢,也比我穩。那年我在醫院做產檢,醫生說孩子心臟有雜音,我一個人坐在門口發呆,整整一天沒吃東西,是你給我帶的饅頭和姜湯。咱倆一樣大,你卻像個母親。你說,活著不容易,做媽就得硬氣。

    我不是一個硬氣的人。我生來就軟,遇事躲,沒人要我就真以為是自己不好。后來振洲說他會負責,我信了,像信一個春天。我背著我爸媽跑出來,半夜在郵局門口寫信,說我要“開始新的生活”。多可笑啊,新的生活,舊的錯,我從來沒改過來。

    他選擇了你,我沒有嫉妒。說實話,我輕松了??墒?,孩子突然有了,已經成形了,我只能生,我只想她能好好活下去。但我父母逼我把孩子給陳振洲,陳振洲又逼我送人,沒人要這個孩子。

    我還記得,你來醫院抱她的那天,穿了一件米色運動衣,陽光把你發梢照得透亮。我看見你低頭時眼里沒有恨,只有一種讓我說不出來的眼神,像你早就原諒了我,那也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后來,我隨父母去了南方。聽你的,我努力忘記了這里的一切。前陣子,我爸身體不好了,我陪他回來祭祖,估計是最后一次回來了。我才知道振洲出了事,你和孩子也搬走了。我想了想,還是給你留下這封信。說來也巧,十多年前我離開這兒的時候給你寫了信,再回來又給你留了一封。只是,不知道你會不會看見。

    對不起,啟玫。

    我感謝你,啟玫。

    你讓我活成了另一個我。你讓我女兒有了一個真正的母親。

                                                 鄒云英  

    2012年 春

    天開始落灰,黃昏的光落在林子背后,一束一束地穿過枝丫。樹影間,有一條小道,順著山脊伸向更遠的地方。那是梁啟玫一個人走來,也一個人走回去的路。風吹過時,滿山的草在暗夜里輕輕伏下,像給一個不曾安息的女人,蓋上遲到的被褥。

    1992年,梁啟玫抱起了我,不是接手,是迎上。

    1998年,陳振洲去世了,在我們搬去縣城之前。他在夜里送砂灰時出了車禍,梁啟玫獨自帶我去了縣城。

    2010年,我十八歲,考上了重慶的大學,她帶我搬去了重慶。

    梁啟玫,你是不是擔心,有一天,我會來到這個盡頭,我會知道土臺子的秘密,但你又害怕,怕我永遠不知道。

    我重新折好信紙,放入鐵皮盒。淚水慢慢淌下來,像生吞了一整罐青李子醬,酸得我嘴唇發緊。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梁啟玫坐在廚房的灶臺前,爐火紅亮,鍋里冒著熱氣。她回頭看我一眼,淡淡地說,青李子醬太酸了,記得放點糖。我點點頭,走過去,輕輕從她手中接過那把木勺。

    我是第二天回到重慶的。

    從村口出來時天還沒亮,雞叫斷斷續續,山路上的霧像濕棉絮糊在眼皮上。班車搖晃,我靠在窗邊,一路顛進縣城、轉車進市,坐在開往重慶的動車上,看著天色從黑轉藍,再從藍泛白。

    身旁的人陸續睡去,或側身玩手機。我打了好幾遍醫院的電話,護士說梁啟玫沒有吵鬧,也沒說夢話,忽然變得安靜了。她現在認得人嗎?那頭沉默一會兒,昨天她說你是她媽。我沒回話。

    從重慶北站下車,灰藍色的城市上空飄著細碎的雨線,像被反復打濕后晾干又揉皺的信紙。醫院在南岸,過橋那一段,嘉陵江兩岸早市已散,水汽蒙著岸邊,像一條剛醒的老狗,還在喘氣。我先回了她的房子,屋里落滿灰塵,冰箱還塞著好幾包凍青李,門一開,酸味撲面而來。我沒有開燈,靠在門邊坐了一會兒。屋子黑得像是沉在水底,時間都靜了。我想起以前發燒,她用濕毛巾敷我額頭,一邊念叨,一邊給我壓酸李子,降火,利濕。

    我總覺得她強勢,不溫柔。她不喊我寶貝、幺兒,也不許我說“我難過”,她只說,別嬌氣,哭不值錢。我也曾怨她,怨她管我太嚴格,怨她破壞我的初戀,怨她在我忙到顛倒的時候還不斷嘮叨些可有可無的小事。甚至,怨她生病,怨她沒來由地發瘋或沉默,怨她才四十多歲就忘記一切。

    現在,我坐在她空蕩的屋子里,酸味、霉味、冷氣全壓下來,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個正在翻賬本的小孩,記著一筆筆虧欠,卻忘了她早就交了房租、水電、利息,還把燈泡也換好,只等我回來。

    我站起來,把門輕輕關上,下樓買她常吃的蜜棗粽。她愛吃甜食,住院后還沒吃過?;蒯t院的路上,我坐在出租車后座,街燈一盞盞拉出長長的尾光,車窗映出一張疲憊的臉。司機是個中年人,手指長、骨節突,車里放著1990年代的流行歌曲,音量調得不高。他突然問我,醫院哪個科???神經內科。他哦了一聲,我媽也住過幾年,后來說忘就忘了,連我都不認得。我問他怕不怕。他搖頭,開得穩。不怕,人一輩子記得太多了才活得累,她后來不記得了,反倒活得像個孩子。

    電梯“?!币宦曂T谌龢?,我走出長廊,穿過消毒水味的走道,推開熟悉的那道門。梁啟玫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薄被,臉瘦了一圈,下巴的骨頭更尖,眼皮微閉,嘴唇干得發白。我走近床邊,輕輕喚她,媽?她沒有反應。我握住她的手,皮膚冷而松弛,像被水泡久了的絲線。她睜開眼,看著我,卻沒有任何情緒,像是看一面不太清晰的鏡子。梁啟玫,是我。我低聲說,你女兒。她眼睛動了動,嘴唇也微張,試圖說什么,但只發出一聲很輕的、含混的“啊”。

    我一邊剝著粽葉,一邊慢慢對她說話,你以前跟我說,紅棗要自己烘成蜜棗,這樣才甜。你還說,熨衣服不能直接用蒸汽,要隔一塊布,不然會起泡。她沒有回我,張嘴咬了一小口粽子,咀嚼得很慢,像在嘗試回憶什么。

    我突然想到醫生說的話,每個人記憶的盡頭,就是他自己最大的恐懼或最深的遺憾。對梁啟玫來說,她的盡頭,也許就是我。

    那天晚上,我坐在床邊陪她過夜。不知道幾點,我聽見她輕輕叫了一聲,媽?我低頭,看她眼睛濕潤,像是夢里回來,又像是漂了很久的木塊終于靠岸。我沒糾正她。我握著她的手,像她小時候握我的那樣。

    我用了整整三天,給老房子徹底清掃了一遍。

    從廚房開始,爐灶清了灰,調料柜重新整理,還添了一小罐青李子醬放在陽臺。那盆多年不動的綠蘿還活著,葉子發黃,但倔強地探出一段新芽。我剪了老葉,把花盆刷凈,再拿破毛巾給它蓋了土。梁啟玫不許土裸著,會跑氣。我甚至按照片里的順序,將廚房的掛鉤一一釘好,炒勺放在左邊、漏勺在右邊,醬油瓶擦得透亮,貼上“六月鮮”的標簽。灶王爺像個老鄰居似的,還是掛在墻上,只是邊框裂了個口子,我用透明膠一點點抹好。

    然后是她的房間。我從柜子里挑出那件米色外衣,用溫水泡開后晾在窗前。圍巾也掛上了,舊了的棉花被套,被我翻過來,那些泛黃的花紋依舊像小時候我趴著看電視時眼角瞥見的圖案。墻上的鏡子裂了個口子,像笑著的人眼角抽動。我沒換,也沒扔,只是把裂痕用細水筆畫成一只金魚的尾巴,顏色淡紅,正好延伸進右上角。她的世界支離破碎了,我只能盡力讓它復原出一個輪廓。

    醫生說梁啟玫現在多數時間處在記憶重組的狀態,不是完全失憶,而是大腦會不定時重置她對現實的理解。她可能不知道你是誰,但記得一棵樹。她可能忘了你的名字,但記得某個湯的味道。她需要一個容器,讓她把混亂放進去。

    帶著梁啟玫回來時,陽光正好灑進堂屋。她走得很慢,挽著我胳膊,每邁一步都像在試圖回憶自己曾走過多少次。進門那刻,她沒有驚訝,也沒有害怕。只是突然停下,嗅了嗅空氣。

    好香。她說。

    我鼻頭一緊,是酸的味道。

    她嗯了一聲,微微笑了,手緩緩摩挲桌沿,又抬頭看了看灶臺的位置。灶王爺還在。我握住她的手,你也沒走。你把門鎖得太緊了,我替你開了。

    我陪她坐了一整個下午。陽光照著她的側臉,眼角的細紋細得像針腳。我在廚房煮了拌湯,她吃了兩碗,還嘟囔,面拌小點更好。天黑前,她在老床上躺下,閉上眼睛,像真要睡覺。我正準備關燈,她忽然睜眼,你剛才說你是誰?我看著她,我是你女兒。她點了點頭,又問,那我是誰?你是梁啟玫,是我媽。

    你不是替代者,不是盜用者,不是被誰臨時選中的。你是我媽。

    是真的,是完整的,是唯一的。

    又過了一個月,重慶開始升溫。醫院外的香樟樹抽出新葉,風一吹,樹影斑駁地搖進病房。梁啟玫的病情沒有再惡化,但也沒有明顯好轉。她的世界仿佛定格在某個時間段,每天醒來時都問一樣的話,今天幾號,你來多久了?

    我陪她的時間多了起來。每天帶她去院子曬太陽,一起剝青李子皮,或者在空調外機上曬兩塊舊毛巾,假裝晾衣服。她很滿足這樣的節奏,也不再問太多——只要我在,她就安靜得像只貓。

    有一天我帶來了那封信,鄒云英寫給她的那封。我沒念,只是先問,媽,你還記得鄒云英是誰嗎?她的眼睛在陽光下瞇成一條縫,沉默很久,認識她,不算熟。你恨過她嗎?她搖頭,不恨。她把最難的事交給我,是沒辦法。那我爸呢?我低頭看她放在腿上的手,青筋暴起,指骨凹凸,卻還穩當得像塊石頭。你爸……他有好,有壞。我不是因為你爸才養你的,你爸給不了,她也給不了。她頓了頓,我就想著,我行。

    你有沒有后悔?

    她眨了眨眼睛,笑了一下,你小時候發燒,一邊哭一邊咬我胳膊。我疼得眼淚出來了,可我還哄你說,退燒了就好了。那時候我就知道,我早就不是替誰來過日子的。

    我再也沒什么想確認的了。

    外面下起了小雨,香樟樹的味道被雨沖得更淡。醫生告訴我,梁啟玫情況穩定,可以考慮接回家療養。我們回了沙坪壩的房子,那個我們一起重建的家。她再沒有說錯過我是誰,再沒有喊我媽,再也沒有不記得油瓶子在哪。偶爾她會給我姥爺的號碼發短信,我沒有看過,或許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就讓梁啟玫自己說吧。

    記憶這東西,太重的時候,人就會瘋。太輕的時候,人就會空。梁啟玫最后也沒做成干洗店的老板,但她把記憶熨得平整,把我這張皺巴巴的人生,收拾得不那么難看,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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