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思想盔甲到文學生態
一
“純文學”是一個充滿爭議、邊界模糊且高度歷史化的概念。它沒有一個絕對、普適的定義,其內涵隨著時代、社會思潮和文學觀念的變化而不斷演變。文學性似乎是它的核心內容,所謂純文學,當然是強調要保持文學性的純之又純。嚴格意義上的純文學恐怕只能存在于我們的想象中,就像酒精度一樣,沒有百分之百的酒精。什么是最純的純文學?《紅樓夢》盡管是古典文學的經典,但要從“純”度來要求,它肯定不合格,魯迅先生有一段關于《紅樓夢》的名言,說不同的讀者從中看到了不同的東西:“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蹦敲?,純粹寫景的詩歌算嗎?比如蘇軾寫西湖的詩:“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保ā讹嫼铣跚绾笥辍罚┑娎锇S富的文化內涵和思想意義,西子就是一個重要的文化符號,而“淡妝濃抹總相宜”顯然體現了蘇軾的人生哲學。
純文學既然無法確定其明晰的定義,為什么總有人要不斷地提到它,為什么總是會發生關于純文學的論爭?這就說明,純文學盡管定義不明,但它作為一個文學概念,又有著特殊的功能和作用。對于它的功能和作用,我是這樣來描述的:純文學是理論的烏托邦、文學的策略和思想的盔甲。
純文學之純是一種理想化的構想,它是關于文學的理論烏托邦。作為烏托邦,它猶如一座燈塔,指引出一個努力的方向;也是為作家提供一個實驗場所,也是作為人們追求完美的一個標桿。純文學作為理論的烏托邦,就像是一個不存在之地的永恒向往,不斷激勵作家們的創造力的持續釋放。因此,純文學觀就是一種文學的策略,通過這樣一個被文學界普遍接受的烏托邦的構想,從而將作家們的創造力凝聚起來,共同營造一座文學的大廈。但純文學的理論烏托邦不能過度張揚,如果讓作家認定純文學的理論烏托邦是可以實現的文學藍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去實現,這時候,純文學就變成了一個危險分子,把作家引導至瘋癲。
純文學的另一個作用是做思想的盔甲。在大部分的時間里,作家們是無須穿戴這件盔甲上場的,它被放置在儲藏室的一個角落里。但是,當作家和批評家們覺得文學需要抵御外來的傷害時,就會將純文學作為一件防御的盔甲穿在身上?;仡?0多年來曾經多次發生純文學的論爭,其實每一次論爭都是在以純文學為防御的盔甲,保護文學不受傷害。上世紀80年代的純文學論爭,從本質上說就是要將文學從政治的約束中解放出來,純文學的內涵主要是強調文學的自主性。90年代又有一次純文學的論爭,這次主要是抵御市場經濟對文學的傷害,這一次純文學的內涵主要是強調文學的精英意識。當然,純文學作為思想的盔甲,是要保護文學免受傷害,但它反過來也有可能傷害到文學本身。因為我們如果長期穿戴著防御的盔甲,固然阻攔住了我們所擔心傷害文學的外來元素,但完全有可能同時也阻攔住了那些有益于文學的外來元素與文學的親密接觸。因此,21世紀之后便有了另外一種情景的純文學論爭,當年曾經極力鼓吹純文學的批評家突然改變立場,對純文學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這就是因為文學長期穿戴著純文學的盔甲,已經與社會和民眾格格不入了。
二
“大文學觀”不是相對于純文學觀而提出來的。純文學觀與大文學觀并不是二元對立的關系。
起初,大文學觀是一種研究和理解文學的宏觀視角與方法論,主張將文學置于更廣闊的歷史、文化、社會和媒介語境中進行考察。大文學觀對于大學的文學專業的影響非常大也非常直接,因為大文學觀完全改變了過去研究文學的思路,也大大拓寬了研究的空間。以往的文學研究強調了文學邊界的確定性和文本的獨立性,但大文學觀完全打破了文學的邊界,將歷史、哲學、書信等更多的文本作為文學研究的對象。它不是僅僅停留在以文本分析為宗旨的敘事學、修辭學、審美批評等方面,而是將文學與歷史學、社會學、考古學、人類學、心理學等學科整合起來進行研究。大文學觀是一種開放的、立體的、語境化的文學研究方法。它要求研究者擁有更廣闊的知識視野,將文學從“象牙塔”中解放出來,放回其誕生的鮮活、復雜而宏大的文化土壤中去理解,從而獲得更深刻、更富有啟發的認識。
這種大文學觀及其相關的方法論,應該是文化研究的理論產物。文化研究在西方興起于上世紀60年代,此后對整個文學研究的影響非常大。文化研究大大拓寬了文學研究的空間,但是它也帶來一個潛在的問題,即它有去經典化的風險。在文化研究學者的操作中,文學文本被他們肢解成一堆佐證觀點的材料。他們并不是從整體性出發去研究文本,也就不強調文學經典了。經典和非經典對他們來說無關緊要,只要對研究的觀點有利就把它用上來,所以在文化研究的論文里經常是引用一些非經典的、甚至是受到忽視的作品。
今天我們為什么要重提大文學觀?這顯然是針對現實的問題而來的?,F實的問題是,文學的圈子化、小眾化、同質化的現象越來越突出。最近一段時間,文學評論界對于這些問題也有一系列的積極反應,比如對素人寫作的宣傳與推廣,又比如對新大眾文藝的關注。這些都包含著對純文學所形成的圈子化、小眾化、同質化現象的不滿,也是想通過新大眾文藝的理論主張和對素人寫作的提倡,來糾正純文學領域出現的問題。文學界的確是存在圈子化、小眾化、同質化等這樣一些問題,是應該進行糾正的。但是,要辨析清楚的一點是什么呢?要知道,這些問題并不是純文學本身必然會帶著的,不能說搞純文學就是要搞小眾化、圈子化和同質化,不是說純文學就一定會這樣。必須看到純文學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舉個簡單的例子,素人寫作今天為什么能夠成為一種現象?我覺得這與今天整個文學教育的廣泛性和普通民眾的文學知識準備更加充分都是有關系的,也與整個社會建立的文學經典的共識是有關系的。素人寫作絕對不是從空白之地冒出來的,它如果沒有整個社會對文學經典的一種共識,就不會有這么高水平的、如此普遍的素人寫作。在素人寫作中,作為一個素人,他內心有他的目標。他清楚什么才是好的文學。而誰給他傳遞這樣的想法?是整個社會對文學氛圍的培育,對文學經典的共識,讓他有這樣的想法。由此,才會有出手不凡的素人寫作。所以,不要因為素人寫作寫得好,就說純文學不好,這樣的推導是簡單粗暴的。而且在這方面,作家們以及一批文學刊物對于文學精神的堅守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這看上去是自相矛盾:因為純文學圈子化,所以要用素人寫作來將其糾正;但又說素人寫作之所以寫得好,是因為純文學為其打下了良好的基礎。這看上去自相矛盾其實并不矛盾,這恰好說明,不同的文學其實是互相依存的。同樣,現在文學界的確存在圈子化、小眾化的傾向,但是不要因此就將現在的文學刊物都貶得一無是處,仿佛這些文學刊物一個個都是圈子化的陣地。文學刊物會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點,但如果沒有這么一批文學刊物對文學精神的堅守——是對文學精神的堅守而不是對純文學的堅守——我們這個社會的文學共識就會崩塌。
三
所以,我是這么來理解“純文學觀與大文學觀”這個話題的:不應該把二者看成是二元對立的兩種觀點,也不是誰要取代誰的問題。同時,我們在討論大文學觀時,特別需要在大文學觀的內涵里加入生態的意識。
大文學觀應該是一種主張多樣文學生態的文學觀,主張建構良好文學生態的文學觀。也就是說,在這個良好的文學生態里,不同的文學品種都能夠找到它適合的土壤和環境。這個生態給各種不同的文學樣本都提供了土壤、空氣和營養,讓每一種文學形態都能夠得到充分的生長和發展。換言之,不是要以大文學觀來覆蓋純文學觀,而是要在大文學觀的生態下來接納純文學觀。
其實,在毛澤東的文藝思想里,已經就包含著這么鮮明的生態意識。上世紀50年代所提出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就是我黨發展文學藝術和科學技術的基本方針,而這個“雙百方針”就充分體現出生態化的大文學觀。我們今天提倡大文學觀,不就是為了建設一個真正實現“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良好文學生態嗎?
(作者系沈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