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5年第10期|何鳥:真的有火車這種東西(中篇小說)
1
姐姐又一次問妹妹,你確定我真是大胡子方太遠埋葬過的第五十個人嗎?姐姐的嘴動了動,那嘴唇又癟又皺,像一束未來得及展開就被曬蔫的花蕊,往里收縮得很厲害,翕動的方式是顫顫地一伸一縮。妹妹說,我確定,你真的是大胡子方太遠埋葬過的第五十個人。頓了頓,姐姐又問道,那你怎么確定我是大胡子方太遠埋葬過的第五十個人呢?不等妹妹回答,姐姐就自己已經回答上了:“哦,我是糊涂了,那個草紙冊子里登記得明明白白,‘吳云朵,1920年出生,云州鎮江邊寨人,1942年2月死于滇緬鐵路江邊寨工段’?!?/p>
姐姐喃喃自語:“原來我是死于滇緬鐵路江邊寨工段??墒?,一個人怎么可以死兩次呢?”妹妹回答不上來這樣的問題,姐姐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自己必將第二次死去。說到死,姐姐何止兩次。似乎過了許久,她突然又抬起頭,雙眼盯著瀾滄江對岸,恍然醒悟般地說,我記起來了,那是早晨的事。她又伸手摸摸妹妹的臉,確定距離后,說那天早晨怪得很,已經過了辰時太陽才慢悠悠地出來,而且一出來就掉進瀾滄江里去了,烏鴉成片成片地在江面上徘徊翻飛,幾乎隱去整條大江,住在江邊穿風巖巖洞頂上的老鷹可能想將太陽叼上來,朝大江俯沖而下,結果叼上來一條烏魚……那是我見過最大的一條烏魚。
妹妹知道,姐姐是想制造一個必須讓自己相信的事實。那條江魚是魯用他們扛回來的,怎么可能是鷹叼上來的,而且不是早晨,是下午。當時春天剛剛進門,太陽在天上大幅度地翻滾,瀾滄江峽谷就成了一個火爐,姐姐、秀云姑媽和艾葉嬸在江邊的滇緬鐵路民工食堂里做飯,每個人身上的汗從頭頂淌到地上,淌得比江水還洶涌。姐姐弓身往灶洞里填柴禾,汗就順垂落的發絲淌進微微敞露的高山峽谷間,秀云姑媽過去將她的衣領往上扯了扯,姐姐的臉頓時堆滿了羞澀和自責。滇緬鐵路是國家工程,糧食是馬幫和挑夫從外面運來的,但菜就得自己想辦法,弄得她們當廚的很頭疼。云州鎮長兼工段長劉越青因地制宜,給魯用派了個差事,讓他專門下江捕魚上山找野菜。她們正在為傍晚的菜發愁時,魯用和另外兩個人從江岸過來,扛回一條大魚,那確實是一條很大的烏魚,不然怎么會需要三個人扛呢?魚全身烏黑,像一根柴炭,連眼睛都黑得像陰冷的巖洞。六歲的妹妹很聽姐姐的話,姐姐她們忙活的時候,她坐在臨時搭建的木頭房墻根上,吃火燒苞谷,她有些帶玩耍的味道,將苞谷籽隔著距離往嘴里扔,有時扔到鼻子上,有時扔到額頭上,苞谷籽落到地上,她又一粒一粒地拾起來,再往張開的嘴里扔,直到準確扔進嘴里,慢慢地咀嚼。她就是用這種玩游戲的方式打發時間,等待姐姐她們做完了事,傍晚帶自己回家。遇到有好吃的菜,秀云姑媽會偷偷給她拿一點,對,是偷偷,姐姐和秀云姑媽都擔心被段長劉越青發現。那邊傳來呵呵的笑聲,接著就聽到一聲“今天運氣真好”。說話的是秀云姑媽的兒子魯用。大人對妹妹說過,他很快會成為自己的姐夫,妹妹自然知道,“姐夫”意味著他將成為姐姐的男人,但現在她喊他“魯用哥哥”。循魯用的聲音一抬頭,妹妹就看到那條烏黑的大魚,還有魯用拋給姐姐熱乎乎的眼神,姐姐捉住了那眼神,柔和的目光迅速掉到腳前的地上。他的眼神同時讓他媽和艾葉嬸捕捉到了,艾葉嬸湊近秀云姑媽的耳朵,悄悄對她說,看看魯用那猴急樣,你再不給他們辦喜事,他們就要給你辦丑事了。秀云姑媽的臉上升起一輪太陽,說本來打算冬月要辦的,可讓這滇緬鐵路的事耽擱了,等鐵路一完工,我就給他們辦。姐姐聽到她們的悄悄話,臉上翻滾起陣陣幸福的浪濤,不過,誰也看不清那浪濤,因為姐姐的臉已經變成暗灰色,那是秀云姑媽用米湯混芭蕉漿給她涂上的。妹妹是后來才明白秀云姑媽用意,鐵路工程上的那些男人大多都揣著壞心眼。姐姐原本的面容其實很好看,臉龐圓溜溜的,比得過鍋里的湯圓,臉色醬紅,比得過剛剛成熟的山楂。曾經有男人羨慕地對魯用說,瀾滄江邊的嫩藕就要插到臭泥塘里了。妹妹的記憶里,魯用將魚扔在門外,習慣性地跑過來抱起她,說今晚讓姐姐給你做魔芋糕燉魚湯。秀云姑媽責備兒子,說你不會洗了手再抱花朵嗎?別弄得花朵一身魚腥味。魯用便憨笑著洗手去了。艾葉嬸開魯用的玩笑說,好好練習練習,以后抱自己的孩子才有經驗。魯用回頭看了姐姐一眼,又笑,他的笑還是那么憨厚,姐姐的眼垂得更低,也更迷人。妹妹喜歡魯用,這個男人實在,喜歡抱她不說,他每天會從江里撈小魚小蝦、上山采各種野果給這個小妹妹。艾葉嬸提著刀具過來,準備收拾這條大魚,突然驚叫一聲,這魚鱗殼怎么黑得像炭一樣。秀云姑媽過來,看了一眼,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說這條魚吃不得,可能是江神水佛四爺想提示什么。艾葉嬸想了想,說不讓民工吃魚就沒晚飯菜了,到時候又挨劉段長數落,云朵和魯用一起收拾吧。收拾那條魚確實讓姐姐和魯用費了好大勁,都弄得大汗淋漓。不過,妹妹記得,那天她沒有吃上魔芋糕燉魚湯,姐姐用木勺給排隊的民工舀完魚,鍋已經見底了。民工們像一群饑餓的狼,將魔芋糕燉魚湯喝得呼嚕呼嚕響,都滿頭大汗滿嘴流油,恨不得將瀾滄江也吸進去,他們不會想到大魚的魚鱗殼是黑色的,更不會想到秀云姑媽說的“江神水佛四爺想提示什么”。妹妹咽著口水,魯用抱著她圍鍋轉了一圈,說回家哥給你做酸筍魚湯,我家的石缸里養著好幾條紅翅膀魚。妹妹后來回想這個情景時,覺得應該是有點感動的,未來的姐夫魯用對這個妹妹就是用心。
妹妹后來讀過軍旅作家彭荊風寫的《滇緬鐵路祭》和關于這段歷史的史料,才知道,從昆明到中緬邊境上的孟定860多公里的鐵路建設工地上,幾十萬民工,餓死人的事再平常不過了。這樣說來,江邊寨建設工段的民工們過著多么幸福的生活,常常有大魚大肉。
姐姐上了年紀后,一臉迷茫地說,自己經常聞到了死人的氣味,她還說應該是自己多年前死時候的氣味。妹妹問姐姐,當年你死的時候是什么氣味。姐姐說沒有比那氣味更惡心的了,身上的肉、脈管里的血、喘出的氣全都是魚腐爛后的氣味,甚至連心跳都帶著腐尸味,那氣味會將大活人折磨死。妹妹這才理解,秀云姑媽她們為什么那么排斥大胡子方太遠。
妹妹回憶起姐姐死的過程,仍然不是那么清晰,像一場噩夢,她只記得那個夜晚和所有的夜晚一樣,一團月光從格子窗里溜進來,暖乎乎的。還有姐姐溫暖的懷抱,妹妹因此睡得很香,再有大江的濤聲作掩護,她自然不會從江邊的工棚死人的驚叫聲中醒來,她是后來才聽說,至少有十多個人染了病,還有人說應該是二十多個人,死了五個人是事實。也許那條大魚真的有問題,姐姐后來承認,自己嘗咸淡時,確實喝了一口湯,也不是一口,魔芋糕燉魚湯味道太鮮了,她多喝了幾口。姐姐還說,當時想在民工下班前,先給妹妹喝一碗魚湯的,但魯用帶著妹妹到江邊玩去。姐姐疼痛是后半夜開始的,她突然推開妹妹,大喊一聲“疼死我了”,身體一陣一陣痙攣,一會兒繃直,一會兒扭曲,手伸向半空中,仿佛是要抓住什么東西,雙腿猛力四處亂蹬,從床上滾到地上,遍地打滾,妹妹哭喊著要抓姐姐的手,姐姐像江里翻滾的魚,讓妹妹無法抓到,驚恐和無助將她勒得很緊,小小身軀貼在墻角,喘不過氣來,她覺得要死的不是姐姐,是自己。鄰居們聞聲過來,秀云姑媽和魯用捉住姐姐,將她弄回到床上,一松手,她又滾到了地上,吐了一屋子之后,疼痛的喊叫聲漸漸變成哼哼,屋里屋外圍了不少人,妹妹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擠到門外,已經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老八六大爺大聲喊:“撬開她的嘴,把藥灌進去?!?/p>
妹妹的記憶就是從姐姐溫暖的懷抱開始的。爹媽讓江濤卷走時,姐姐十六歲,妹妹三歲,關于自己的爹媽,她太小,沒有任何印象。從養育的恩情來說,姐姐就是爹就是媽。但是,妹妹從來沒有想過姐姐會死。老八六大爺在眾人的幫助下,連續給姐姐灌了幾碗藥。一切都無濟于事了,當他的手從姐姐的鼻子前離開的時候,說已經沒有氣了。救治姐姐的失敗讓他很沮喪。老八六大爺在江邊寨是神醫,據說很多人從他手里起死回生,這一次他的沮喪是可以理解的。
2
姐姐的夢越來越多,妹妹理解,作為一個百歲老人,睡眠或者腦子出了問題再正常不過。有時剛剛蓋上被子,她又突然坐起來,雙眼緊緊地盯著門口,甚至發出一聲連自己也不明白的嘆息。從她的嘆息聲里,基本猜不出內容。妹妹記不得已經多少年了,她晚上睡覺時不讓關門,她說關了門就是將自己關進了黑洞,陰森可怕。每次姐姐嘆息之后,妹妹就得聽她講那些夢里的故事,不僅僅是聽她的故事,她還會提出問題,讓妹妹幫著她分析。妹妹知道,姐姐其實不是真正讓自己分析,她要的是回應和共同分享。而妹妹,也從來都是不打折扣地滿足她。這一次,她也是突然從床上坐起來,面朝敞開的門,喃喃地說,我遇見了一個男人,好像是在大江岸邊,又像是在江面上的木船上,如果是在江岸上,這個男人應該是從穿風巖巖洞里走來的,如果是在江面上,這個男人一定是踩著浪尖過來的。妹妹可以確定,這個男人就是方太遠。姐姐說他的胡子應該是多年沒有剃,已經拖到地上,風一吹,便紛紛從大江里飄到天上,將太陽纏住之后,迅速塞進自己的懷里。那個太陽,像一只羔羊,一到她懷里就變得柔軟了。姐姐還不停地在黑暗中抱怨,說這個大胡子男人不地道,不但不告訴她自己是誰,而且夢好像是他自己的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妹妹開了燈,從旁邊的床上起身過來,摸摸她的額頭,除了腦門上有汗在流淌,沒有什么異樣,心稍稍平穩下來。妹妹明白,姐姐不僅僅是做夢或者幻覺,她是真的與大胡子方太遠相遇了。妹妹有時候還懷疑,這個男人或許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姐姐,不然,提到大胡子男人,她的臉色怎么會突然閃現活力,臉色竟然升起一片紅暈,這是這么多年來很難得一見的,平時,她的臉色要么灰暗無光,要么像被烤焦的肉皮,沒有了任何內容。從姐姐臉上閃現的活力判斷,她應該隱瞞了更讓人激動的內容,于是試探性地問,大胡子男人就沒對你做點什么嗎?姐姐的臉更紅了,像江里紅殼魚的肚皮,伸手捂住妹妹的嘴,說你怎么越老越不正經,我老得骨頭都腐朽到骨髓里了,能讓他對我做什么。姐姐閉上眼睛,陷入到那場幸福的相遇之中,久久舍不得將自己拔出來。
妹妹記得,老八六大爺宣布姐姐死亡的時候,最傷心的人不是妹妹,是魯用,因為妹妹還不知道姐姐的死亡對自己意味著什么。山已經從夜色里鉆出來,大江撞開黎明,狂躁勁又上來,還好是在春天,它不得不稍稍收斂了一點。在老八六大爺的指揮下,眾人開始處理姐姐的后事。魯用像一頭發狂的公牛,扒開處理后事的人,扯掉老八六大爺給姐姐鋪上的蓋臉布,將姐姐緊緊擁在懷里,大聲喊,云朵沒有死,告訴我你沒有死。妹妹清楚地看到,他眼里淌出一條泛濫的大江。秀云姑媽和艾葉嬸將他拉到門外,他又沖回去抱住姐姐,舉起巴掌,欲朝姐姐的臉上拍,最終一次一次拍到自己的臉上,臉上的血混合著淚水,將剛剛升起來的陽光染紅了。除了老八六大爺,所有的人眼里都汪著淚。魯用再次要沖進去時,老八六大爺給了他一個耳光,魯用從響亮的耳光里醒悟過來,定定地看著躺在竹毯巴上的姐姐,突然發瘋似的往江邊跑。
妹妹經過多次和姐姐一起梳理記憶,才想起來,那天沒有吃到魔芋糕燉魚湯的,還有大胡子方太遠,因為他從來沒有在民工臨時食堂里出現過。開始的時候,妹妹和所有人一樣不喜歡這個大胡子,大人們不喜歡他是嫌他身上陰氣重,用秀云姑媽的話說,大胡子身上全是死人的氣味,讓人吃飯想吐睡覺做噩夢。妹妹不知道,后來姐姐一直在說的死人的氣味,是不是秀云姑媽說的那種氣味。妹妹不喜歡大胡子,是因為他那一臉的絡腮胡,從他臉上看不出人和猴子的區別。他是滇緬鐵路江邊寨工段送親隊的人。那時候,滇緬鐵路工程在這里上馬已經兩年了,民工像一群羊,被從四面八方一撥一撥趕進來,小小的江邊寨像一鍋被燒開的水,沸騰得大江也不敢出聲。大胡子方太遠也是一只羊,他被趕進來的當天,就遇上工地土方坍塌,死了六個人,云州鎮長兼工段段長劉越青意識到,工地上必須有人專門負責掩埋尸體。送親隊就這樣成立了,名稱也是鎮長兼工段段長劉越青起的,他說滇緬鐵路是為國家抗日而修,死在工程上的人都是親人,就叫送親隊了。送親隊一共四個人,大胡子方太遠、老八六大爺、一個算不得勞動力的中年男人、另一個同樣使不上力氣的瘦小男人。劉越青段長當時抽調這四個人組成送親隊,更多是從勞動力方面考慮,北方抗日戰場吃緊,往抗日戰場運送外援物資更加迫切,滇緬鐵路工程進度比鬼還催得緊,不敢抽調更多出得了勞力的人加入到送親隊,再說除了老八六大爺和另外那個中年男人之外,沒有人愿意應這個活,劉越青出了個主意,讓老八六大爺自己挑選人。那天下午,大胡子方太遠來到這個工段,當時他戳在那隊從江邊過來的民工隊伍中間,衣著襤褸,頭垂得很低,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但還是一眼就讓老八六大爺看上了。老八大六爺將他從隊伍中拽出來,有些興奮地說,憑那一臉毛胡子,那副身板,就是他了。大胡子方太遠也不挑肥揀瘦,也不問送親隊是干什么的,跟了老八六大爺,至于那個瘦小男人是怎么進這個團隊的,就只有段長劉越青和他自己知道了。不過這四個人組成送親隊,算是人盡其才了,老八六大爺多年來從事的就是專門給亡者指路的活,算是干老本行,大胡子方太遠有力氣,專門負責扛尸體、刨墓穴填土,另外那個中年男人只是打下手,負責處理死者的遺物之類的活,瘦小男人是個識字人,并不直接參與送親的活,劉越青給他安排的活是負責登記死者的信息,劉段長不無感慨地說,滇緬鐵路工地上的每個死者,都是為國家而死的,哪怕就留下一個名字,也得給他的親人和后世一個交代。于是,每次有送親任務,瘦小男人就向旁人詢問死者的情況,往草紙小冊子里登記,并且在所登記的信息前面編排了個序號,比如姐姐是五十號。后來,那個草紙小冊子一直被姐姐存放在她的箱子底,而且在她的生命里,那是最珍貴的物品,除了妹妹,誰都不知道有這個草紙小冊子的存在。
和秀云姑媽一樣,寨子里的人擔心大胡子身上的死尸味傳染,說什么也不讓他進寨子,民工們則說只要見到大胡子,就感覺自己離死亡不遠了,也不讓他住進工棚,他便獨自住到寨子右側嶺崗背后江邊的穿風巖巖洞里。巖洞臨著江面,一條碎石小路沿江邊連著寨子,但寨子里的人忌諱進這個巖洞,傳說曾經從江上漂來的兩具年輕男女尸體,不知道怎么就讓大鷹叼進巖洞里,后來變成了妖精,夜夜哭泣。還傳說,瀾滄江里的龐大怪物犀子有時也會藏到里面,犀子這種怪物全身都是嘴,能同時吞幾頭大象,在江里翻的船,基本上都是犀子在作怪。寨子小孩哭的時候,大人常??謬標?,再哭就把你送進穿風巖巖洞里,小孩的哭聲便戛然而止,妹妹小時候也不例外,有一次大概因為睡不好而哭,媽媽就是這樣恐嚇她的。大胡子方太遠住進巖洞之后,大人嚇唬孩子就不再是“把你送進穿風巖巖洞里”,變成了“再哭就讓大胡子來抓你”。當時,很少有人知道大胡子的名字,也很少有人想知道他的名字,包括妹妹也是多年后才知道大胡子叫方太遠。
姐姐一直跟妹妹強調,那次死她自己是有預感的,但她沒有想到會死而復生,或者說是假死。她后來告訴妹妹,大概到了后半夜,她先是聞到死尸的陳腐味了,之后,疼痛就一陣一陣從骨頭里襲上來,生命的最后時刻,只聽到妹妹的一聲喊叫。關于姐姐的這些講述,妹妹無法考究,因為當時妹妹還那么小。但是,妹妹不會忘記,當時姐姐被視為尚未成人,只能埋到大汪塘。這是老八六大爺定的。埋到大汪塘,就只能交給大胡子方太遠。大汪塘在大江的拐彎處,離寨子較遠,滇緬鐵路江邊寨工地上死的人,全都埋進那里。大胡子方太遠進來的時候,一切已經安排妥當了,妹妹這時才慢慢醒悟過來,姐姐死了,姐姐真的死了,意味著自己失去最后一位親人。送親隊那個瘦小男人也來了,木然地站在院子邊,看上去有些不耐煩,說這個女人不是滇緬鐵路工程上死的啊,為什么要登記。妹妹后來確實很感激大胡子方太遠,如果沒有他,姐姐人生最清晰的那一筆可能變成糊涂賬。當時,她和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到,大胡子那一臉的胡須像夏天江上的浪濤,從江面翻滾起來飛到天上,再落下來時,蓋住了大江。他一個箭步跨到瘦小男人面前,鷹鷲捉到小雞一樣,將瘦小男人拎到半空,厲聲喝道,你們不是每天吃她做的飯菜嗎?我說她死在滇緬鐵路工地上就是死在滇緬鐵路工地上,今天你敢不把吳云朵登記上,我馬上把你扔進江里喂犀子。妹妹記得,說話的時候,他唇邊的胡子變成了刺猬身上的毛針,刺得瘦小男人瑟瑟發抖,眼珠快要蹦出來了。
瘦小男人臉色頓時脫了水,顫顫地握著毛筆和草紙冊子,似乎很勉強地往冊子里登記:吳云朵,1920年出生,云州江邊寨人,1942年2月死于滇緬鐵路江邊寨工段。序號是五十。這個序號足以證實,姐姐是大胡子方太遠埋葬的第五十個人。
妹妹后來多次翻看那個冊子,唯有登記姐姐信息的字寫得歪歪扭扭,“朵”字上面還狠狠地涂了墨汁,如果不是妹妹,誰也辨認不出那是個“朵”字。但姐姐用一生來珍視這個登記,她很自豪地說,至少我當過一次公家的人。
妹妹記得很清楚,大胡子方太遠在院子里站了好一會兒,竟然有淚珠順胡須掛落下來,一直明晃晃地墜在胡須尖上,久久落不下來,就像掛在天空濕漉漉的星星。據老八六大爺說,大胡子在工地上埋葬了那么多人,那是唯一一次看到他落淚。姐姐的尸體已經裹了麻布,擺放在竹毯笆上面,大胡子仿佛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猛地一彎腰,順勢卷起地上的竹毯笆,將姐姐裹進去,像扛一根木頭一般扛走了。天地變得逼仄,僅僅給他留下一條通道。魯用再次發瘋了,大聲哭喊著,追到院子外面,拽住裹姐姐的竹毯笆使勁往后拉扯,大胡子方太遠一抬腳就將他踢到路下面。秀云姑媽紅著眼睛,久久盯著姐姐被扛出去的方向,突然仰起頭,對著天空大聲地喊:“這算什么事?有哪個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睘憸娼呐鹱屨麄€江邊寨不寒而栗。
關于吳家和魯家之前的關系,在妹妹的幼小記憶里沒有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她知道的,更多是后來來自姐姐和魯用的事,魯用呆頭呆腦的,但他就是黏姐姐,姐姐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像個扯不掉的影子,有人開涮他,說連姐姐上茅廁他也想跟去。這些妹妹不知道,她只記得他時常拉著姐妹倆到江里捕魚,他讓姐妹倆坐在岸邊,自己光著上身躍進江里,也變成了一條魚,游得比江里任何一條魚都快,再次上岸時,他手里的魚籠滿當當的,笑容敦厚而燦爛。那些日子,只要有魯用在,姐妹倆有吃不完的魚。經老八六大爺一撮合,倆人的事年前算是商定下來了。姐姐已經被大胡子方太遠扛向大汪塘,妹妹追出去,她也想像魯用一樣說,姐姐不可能死。老八六大爺潮濕著眼睛,吩咐秀云姑媽和艾葉嬸:“不要讓花朵再去看姐姐,我實在不忍心?!本褪抢习肆鬆數倪@句吩咐,妹妹的記憶在這里出現了一段空白。她沒有想到的是,在姐姐模糊不清的回憶里,這里同樣是一段空白。姐姐還相對年輕時說:“我曾經幾次問過大胡子方太遠這一段的事,但他就是只字不提,所以每次說到這里,我都感覺自己的生命是空的?!?/p>
3
姐姐在九十九大壽那天晚上,對自己死而復生這段空白作了一個補充。開始,姐姐說什么也不同意過壽,她說自己是死過一次的人,況且自己出生的日子當年媽只是隨意提及,好像是申猴年冬月初一,不一定準確,再說,我老得只剩下一副軀殼了,只要看到熱鬧場合,我就會覺得那是我死的場合。兒子方順江也像哄孩子一般笑著勸她:“你現在是整個云州鎮最年長的老人,我們想順你的意,可是鎮里的領導不同意,要求我們必須給你辦壽宴?!闭f到是鎮領導的安排,姐姐就不再堅持了。這么多年來,她最聽領導的話。不過,她也提了個條件,要吃魔芋糕燉魚湯。方順江高興地說,鎮領導發話了,你提的條件都要滿足,況且不就是魔芋糕燉魚湯嗎?之后,姐姐悄悄對妹妹說,魔芋糕燉魚湯是給你做的,我一直都記得,那天你和大胡子方太遠沒有吃上魔芋糕燉魚湯。她的神色嚴肅而認真,仿佛在完成一個夙愿。妹妹聽明白姐姐話里的話,魔芋糕燉魚湯應該是給大胡子方太遠做的,而不是給妹妹一個人做。的確,吃飯之前,她讓兒子給自己往房間里端了一碗魔芋糕燉魚湯,那一碗魚湯不是給自己喝,而是澆在床前的火盆里,給大胡子方太遠喝。
方順江的大兒子確實請來了鎮上一個領導,場合很熱鬧,鎮領導給姐姐送了一個紅包和一大束花,給足了面子。但是,姐姐似乎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領導將紅包和花送到她手里,那灰色的眼珠僵直了,臉頰上薄如綿紙的肉皮往下垂,似乎馬上就會脫落下來。只有妹妹知道,她正在穿越漫長的歲月。晚上,妹妹攙扶著老壽星躺到床上,給她抻好被褥,慢慢躺到旁邊自己的床上,躺下的過程中,全身的骨頭都發出了一陣脫臼的聲音,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也已經老了。打開電話,打算和兒子視頻一下,又聽到那邊姐姐高一聲低一聲的嘆息,她不得不又起來,坐到姐姐的床邊,接過姐姐的手,習慣性地摩挲起來,說現在日子這么好,子孫后輩那么孝順你,連鎮領導都那么重視你,還嘆什么氣。姐姐不屑地撇嘴的樣子很逗人,說這房子的四壁透冷氣,凍得我從骨頭都發涼。妹妹知道,姐姐還在為房子的事生氣。脫貧攻堅期間,為了搞瀾滄江旅游文化開發,政府統一規劃了江邊寨,得拆除破舊的老房子,重新蓋統一樣式的房子。當時,姐姐一聽說要拆老房子,賭氣連續兩天不吃飯。后來,方順江搬出救兵,將小姨請回來,一起說服他媽。當時,妹妹對姐姐耍起小脾氣,說你要不同意蓋新房,我就不回來陪你了,我怕老房子里有鬼。姐姐顯然是大吃了一驚,說我以為只有我知道老房子里有鬼,你怎么也會知道,這老房子里確實有鬼,而且很多,有的倒懸在中梁上,有的蹲在灶臺上,還有的貼在墻上,有的我認識,比如秀云姑媽、大胡子方太遠和魯用,有的我不認識,但他們都是當年滇緬鐵路工地上死的人,都是來陪伴我的。妹妹搓揉著姐姐的手,說可是這些鬼想吃了我,我一回到這里,每天晚上都心驚膽戰,你就可憐可憐我吧。姐姐不再說話,也就算默許了??墒前徇M新家以來,姐姐一直在說新房子冷,冷得很多時候甚至不敢睡覺。方順江又只能求妹妹,說小姨,我媽現在只認你,你得回來替我陪她,這么大年紀不容易??!妹妹知道,現在的姐姐不能沒有她這個妹妹,就像當時她這個妹妹不能沒有姐姐一樣,從搬進新家那天開始,陪伴姐姐成為她的主要任務。后來的一天傍晚,姐姐悄悄告訴妹妹,搬進新房子后,她擔心大胡子方太遠找不到回家的路。
姐姐問妹妹,過完九十九大壽,我是不是會很快死掉。妹妹說,怎么可能呢?你得替大胡子他們活幾年,至少能活一百一十歲。沉默了一會兒之后,姐姐摸索著拉住她的手,悄聲說,我想起來了,我死的那天,被一個白胡須老人帶進江里一個黑暗的漩渦后,與犀子進行了一場搏殺,你是知道的,犀子身上的嘴比天上的星星還多,數也數不清,那些嘴紛紛朝我張開,我很快就將被吞下去了。我拼命掙扎,可是那么多的嘴要吞我,我能逃得過嗎?不可能。說來也是命不該絕,就在我只剩最后一口氣的時候,一道閃電落下來,擊碎了犀子的嘴,接著江神水佛四爺揪住我的頭發,將我從江底的漩渦里拎起來,就是那一刻,我看到了太陽,那是我見過最大最亮的太陽,大江和兩岸的山都被照得透明發亮。姐姐講得有點小激動,握妹妹的手越來越緊,而妹妹只相信一個事實,將姐姐拎出來的人不是江神水佛四爺,是大胡子方太遠,而且不是從江底的漩渦里將她拎出來,是從那片裹她的竹毯笆里。
妹妹不會和姐姐爭辯,她必須讓姐姐相信自己的故事,但她也很固執地堅信,是自己將姐姐喚回來的。那天姐姐被送上山后,秀云姑媽安頓好兒子,替姐姐擔起了照顧妹妹的責任,她依然帶著妹妹來到江邊民工的臨時食堂上班,她們不能因為姐姐的死就不到江邊食堂做飯,工段段長劉越青每天都吼叫不止:“北方抗日戰場越打越緊,早一天修好滇緬鐵路,就能早一天將物資運送到抗日戰場,我們修路就是直接支援抗日戰爭,不管你是在工地上挖路架橋的民工,還是在江邊做飯的女人,都是為國家出力,既然是為國家出力,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理由曠工?!泵妹煤髞碇?,劉段長的話里,包括每天在江里捕魚的魯用和送親隊的大胡子方太遠。當時,所有人都只知道拼命干,干完了可以早點回家與家人團聚,秀云姑媽之前的想法是盡快完工后,好給兒子魯用和云朵辦喜事,現在,這個夢破滅了。他們當然不清楚,滇緬鐵路并不是江邊寨這段完工就建成了,860多公里翻山越嶺,鑿山架橋,是多么巨大的工程,況且還有緬甸那邊的工程。妹妹后來從抗戰歷史里知道,滇緬鐵路于當時的緊張局勢來說,多么重要。秀云姑媽和艾葉嬸不一樣,她們不需要知道這是多大的事,但是她們知道自己必須給民工們做飯。那也是妹妹第一次在民工食堂里吃了一頓飽飯,民工們收工之前,秀云姑媽先給妹妹盛了一碗飯,艾葉嬸給她碗里加了一塊臘肉,那是那天大鍋里唯一的一塊臘肉,魯用那天沒有到江里捕魚,大鍋里就缺少油光。秀云姑媽怕劉段長發現,將妹妹藏到灶坎角里吃,她覺得多少有點偷偷摸摸的嫌疑。艾葉嬸天不怕地不怕,說,大胡子不是說了嗎,云朵也是為國家而死的,照顧她的妹妹有什么錯,誰不讓她吃,我就讓瀾滄江吞了他全家。妹妹縮在灶坎角,往嘴里扒飯時,又想起姐姐真的死了,就抬起頭問秀云姑媽和艾葉嬸,姐姐還能活回來嗎?秀云姑媽將妹妹緊緊摟進懷里,倆人的眼睛都紅了,但誰也說不出話來。妹妹從秀云姑媽的懷里掙脫出來,對著大江喊,姐姐,你不要妹妹了嗎?你請江神水佛四爺把你送回來吧。
大江掀起的浪濤與天上滾過的烏云重合在一起,太陽找不到出口,長年隱藏的懸崖上的大鷹竟然也會失魂落魄。秀云姑媽對艾葉嬸說,妹妹那一聲喊叫,不僅讓人撕心裂肺,應該真的把江神水佛四爺的心都扯碎了。
妹妹的記憶在這里打了一個很大的皺褶,姐姐再次出現的時候,嚇得魂飛魄散的不僅僅是秀云姑媽,把所有人的膽汁都嚇出來了。當時已經是傍晚,秀云姑媽和艾葉嬸終于忙完了江邊食堂的活,帶著妹妹往家走時,太陽剛剛收攏散落山洼里的陽光,還難得有一陣涼風吹過。艾葉嬸家在寨子腳,秀云姑媽家在寨子中間,路在寨子腳分岔,艾葉嬸拐進了家,秀云姑媽和妹妹還得往上走一段,而這一段路是沿寨子外的小坡上去的。秀云姑媽和妹妹從岔路口往上走了兩步,便撞見了姐姐。當時,姐姐的頭發披散下來,在晚風里飄飄揚揚,衣冠不整,紐扣應該是凌晨疼痛掙扎里就扯落了,外衣半敞開,紅色的內衣大面積露出來,凌亂的頭發隱不住臟兮兮的臉,和頭發一起掛落在臉上的污漬,像夏天江濤推來的雜物,一堵一堵地緩緩蠕動。姐姐后來的解釋說,原本也想先到江邊洗一洗,將衣服整理一下的,但自己太擔心妹妹了,才會出現當時的樣子,但她確實沒有想到會嚇到別人,她只想盡快見到妹妹。姐姐后來堅信,自己從大胡子方太遠住的穿風巖巖洞里醒來的,但記不得是躺著醒來,還是依在石壁上醒來,短暫地懷疑了一下自己是人還是鬼之后,立刻就想到了妹妹,擔心她見不到姐姐而恐慌,于是不顧一切地往家趕。秀云姑媽拉著妹妹往家走時很焦急,早晨將姐姐送走后,魯用就瘋得不成樣子了,遇到墻撞墻,遇到樹撞樹,遇到石頭也撞,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耗盡了最后一點力氣,直到躺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雖然秀云姑媽專門囑咐一個侄子幫著看護,還是放心不下。秀云姑媽牽著妹妹從斜坡大路上來,姐姐從右側嶺崗背后的雜草小路上過來,交叉點在樹林邊,風吹得樹影晃出鬼魅氣息。仨人就是在這個交叉口撞上了,很突兀。秀云姑媽只顧低頭急急走路,是妹妹先看到姐姐的,她大聲地喊,姐姐,你真的沒死,我就說水佛四爺會送你回來的。姐姐應該先喊了秀云姑媽,但秀云姑媽不可能聽到,妹妹只聽到秀云姑媽大叫一聲“鬼呀”,身子僵直成一棵干樹,就連頭發也僵硬了,她的身體像一堵墻轟然倒塌,倒在地后,又從順坡滾下去兩丈多遠,頭磕到石頭、樹木或者土坎,妹妹聽到了碰撞發出的裂碎的聲音,血不知道從哪個部位淌出來,已經染紅了她的臉和上衣。姐姐驚叫一聲,一路跟著滑下去,抱起秀云姑媽,又哭又喊,血也同樣染紅了姐姐的臉和衣服。妹妹還記得,這個傍晚,姐姐的眼淚是唯一的光亮;姐姐的哭喊聲是唯一的響聲。后來姐姐回憶說,秀云姑媽睜開了一次眼睛,當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血淋淋的云朵時,又驚叫一聲,不省人事。妹妹從坡上滑到姐姐和秀云姑媽身旁的時候,秀云姑媽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珠像兩個碩大的鵝卵石,已經不能動了。她急忙幫著姐姐抱秀云姑媽,她碰到的秀云姑媽,身上的熱量散盡,身子比巖石還硬,像她早晨最后一次碰到的姐姐的身體一樣。
妹妹記得很清楚,秀云姑媽是被姐姐背進家的。倆人都被秀云姑媽的血染透了,看上去確實有些像吃人的鬼魂。當時,魯用剛剛從江邊跑回家,頭發亂成一蓬刺,妹妹先看到他眉眼間那顆痣在閃光,像冬夜天上孤單的那顆星星。他顯然也是被姐姐的出現嚇住了,但他被嚇到的感覺和他媽不一樣,他的吃驚是驚喜和激動,也顧不上他媽,抓住姐姐的手,抓得很緊很緊,當心一放手她就會飛走了似的,淚水再次飛揚起來,騰出左手,撫摸著姐姐的臉,顫抖得有點難以支撐住身體。他是那么激動,說,我就說了,你不會死的,還真的讓我說中了。姐姐說,快幫忙??!魯用這才發現姑媽還在云朵的背上,一起將秀云姑媽放到床上。姐姐打來一盆水,小心地替秀云姑媽擦臉上的血,大聲呵斥魯用,還不去請老八六大爺過來看看。魯用這才徹底醒悟過來,媽受傷了。妹妹看到,秀云姑媽的身子一直在床上很大幅度地抽搐,眼睛睜開了,又驚叫一聲“鬼啊”,馬上又僵硬了,最后只剩下嘴里吐出的那一團一團白沫。妹妹無法準確地記得,秀云姑媽是過了多久才緩過來,但緩過來后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又驚叫。
這個夜晚,因姐姐的復活而得不到一刻安寧。
妹妹不會忘記,老八六大爺幾乎是沖進屋,身上那股殺氣給在場的人壯了膽,幾個人在他身后,伸直脖子往里看。他大概也忘了,魯用請他來是為秀云姑媽看病的,不是關心姐姐是不是鬼。他拿出一面小鏡子照向姐姐,姐姐紅腫的臉讓暗黃的松明火光擠進鏡子。他這才對那幾個藏在自己身后的人說,如果是鬼的話,照進鏡子的影子就會顯妖形,不可能還是人影了,不過還是小心為好,這世界什么怪事都可能發生。之后,才想起躺在床上的秀云姑媽,又是把脈又是下藥,忙活了半個晚上,他也累了,說外傷倒沒什么大礙,只是感覺她氣血不穩定,像中了邪,只能看天亮后的反應再下藥。
聽說姐姐變成鬼回來,家家戶戶都頂死了門,有的人直接不敢睡覺,由于姐姐守護著秀云姑媽,老八六大爺一走,跟在他身后來的人又跟在他身后走了,家里只剩下魯用和云朵、花朵姐妹倆,但妹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在姐姐的懷里睡著了。姐姐后來告訴妹妹,老八六大爺他們一干人走后,自己給秀云姑媽洗了身子,換了一身衣服,秀云姑媽睡得很安穩,妹妹先是趴在姐姐的腿上,一會兒就睡著了,姐姐將熟睡的妹妹抱在懷里,魯用就對姐姐說,媽應該沒事了,你先抱花朵回家吧,我看你也支撐不住了。姐姐很深情地看了他一眼,說那我先抱花朵回家,等會兒再過來?;氐郊?,姐姐將妹妹放到床上后,自己竟然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姐姐太累了。
據說秀云姑媽是凌晨醒來,她醒來的時候,魯用依在床邊也睡得很香,她沒有驚動睡夢中的兒子,躡手躡腳出了門。妹妹后來聽別人講,那晚上的月光若有若無,像幽靈在山林里四處游蕩,瀾滄江不再聒噪,難得安靜一會兒,江邊的工棚呼嚕此起彼伏。妹妹躺在姐姐溫暖的懷里,幸福地在夢里游,突然被熊熊燃燒的大火驚醒,姐姐在妹妹之前醒來,她先是將妹妹緊緊摟住,馬上意識到應該往外沖,可是,當她抱著妹妹去拉木門時才發現,木門從外面拴死了。妹妹后來對應當時的情景,明白了什么是“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姐姐多次囈語般說過,當時,她知道有人要置姐妹倆于死地,也絕望, 也憤怒,但她不怕,因為自己已經死過一次了,唯一的念頭就是得讓妹妹活著。姐姐說,就是這個念頭,讓姐妹倆活了下來,一活就活了這么多年。妹妹不知道什么是絕望,她當時除了害怕,就什么也記不得了。妹妹聽說,那時候只有一個人拼命想要往里沖,他就是魯用,但讓他媽一扁擔打昏了。大火在屋頂上瘋狂舞蹈,又往屋里躥,姐妹倆被包圍住了。妹妹一生很敬佩姐姐的機智應該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這個生死攸關時刻,姐姐突然難得地鎮靜下來,在屋里尋了一圈,將唯一的那口大鐵鍋倒扣起來罩住灶洞,敲掉灶門的一側,先將妹妹塞進灶洞,自己隨后鉆進去,用一片浸了水的麻布蒙住妹妹的嘴和鼻子,另一片蒙住自己,緊緊摟住妹妹,說,妹,喘氣的時候要吸布上的水,把眼睛閉緊,一會兒我們就能出去。姐姐一直在說話,但是屋頂不停地有燃燒的木料落下來,砸在倒扣的大鐵鍋上面,還有天地間嗶嗶剝剝的燃燒,妹妹緊緊捂住鼻子和嘴,感覺自己的魂已經離開身體,消失在遠方。妹妹后來對姐姐說,如果說到死,其實自己在那場大火中也死過一次。
妹妹不知道燃燒是怎么落幕的,當她再次從噩夢中驚叫一聲,渾渾噩噩之間,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驚悚還在蔓延,她全身浸泡在汗水里,有一種在浪濤上飛的感覺。姐姐依然將她緊緊地摟在懷里,許久許久,妹妹戰戰兢兢地問,姐,我們死了嗎?姐姐滿臉歡喜,淚雨紛紛,撫摸著妹妹的臉,說,妹,我們沒有死,我們活得好好的,是送親隊的大胡子哥哥救了我們。這里就是寨子右側嶺崗背后江邊的穿風巖巖洞,巖洞確實有幾間房子那么高那么大,洞底卻十分平整,大胡子坐在不遠處的火塘邊,不看這邊。姐姐確定妹妹沒事后,拉著妹妹在大胡子面前跪下,大胡子將姐妹倆扯起來,指指剛才妹妹躺的地方,妹妹才看清楚,那是一張竹笆搭成的床。姐姐抱著妹妹坐在床沿上,她明白大胡子的意思,但她不愿意再占他的位置,說大胡子哥哥,你睡你的床吧,我和妹妹烤火眠一會兒就行。大胡子不說話,自己靠在石壁上,一會兒就起了呼嚕聲。那是妹妹聽到過最響的呼嚕,震得天地抖動。
關于姐妹倆怎么從燃燒的大火中來到穿風巖巖洞,又是妹妹生命中的一段空白。妹妹多次問姐姐,姐姐說自己當時也懵懵懂懂,她只知道有一個人沖進來,甩起燃燒的竹笆當火把,先將姐姐從灶洞里拉出來,然后一把抱起妹妹,扯上姐姐往已經坍塌的后墻洞沖,醒來的時候已經在穿風巖巖洞里了。姐姐還說,起初她以為是魯用救了自己和妹妹,到了穿風巖巖洞才明白,不是魯用,是大胡子方太遠。
姐妹倆心跳恢復平靜之后,很快又睡過去,再次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探進巖洞來,妹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再次驚叫或者做噩夢,但是,一睜開眼,她就看到那一片陽光太親切了,多么想抓過來摟在懷里,就像姐姐摟著自己一樣。姐姐掙扎著坐起來,大胡子方太遠在火塘邊喝茶,看過來一眼,眼神不明不暗,看不出任何的意味。姐姐謝過他后,拉起妹妹要往外走,大胡子說,你們沒有家了,再說寨子里的人也不會讓你們回去,還能到哪里去,就先住在這里吧。他的話讓姐姐收住了腳。
關于那場火災,秀云姑媽從黎明開始就奔走相告,見人就大聲宣揚,“昨晚我剛剛到門外,就聽到鬼嚼骨頭的聲音,花朵肯定讓姐姐吃了,我那一把火就是要將鬼燒死,怎么會有燒不死的鬼呢?”有人好奇地問她,燒鬼的時候,你看到什么東西了?秀云姑媽很得意,說大火燒起來的時候,我明明聽到屋里有大鷹的尖叫聲,接著就看到一只大鷹隨滾滾煙霧飛到天上,消失了。按理說云朵的鬼魂應該燒成灰再變成大鷹影子,可是怎么也想不到,燒鬼魂會那么難。之后的許多個黃昏,秀云姑媽舉著松明火把,一邊跑一邊大喊著:“燒妖怪,大家一起來燒妖怪?!边@個時候,魯用在她身后一路追逐,江邊寨的夜晚從此似乎變成了一個游戲場。
姐妹倆從此與寨子里的人之間筑起了一道說不清道不明的鴻溝,偶爾在路上相遇,人們都避得遠遠的。穿風巖巖洞是大胡子為她們提供的唯一棲息地,妹妹一直惦記著那種溫暖。直到解放后,工作隊說服了寨子里的人,在原來的老宅地基上給她們蓋了一間房子,她們才得以有機會再次成為寨子里的一員。那時候,方順江已經七歲了。搬回家的那天,姐姐帶著妹妹和兒子跪在瀾滄江邊,感激涕零地大喊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只有妹妹能理解,姐姐的那聲呼喊是發自肺腑的。
4
妹妹多么希望姐姐能說說爹媽在世時的事,或者說說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事也好,好讓自己的人生更清晰一些。但是,姐姐從來不遂妹妹的愿,提到這樣的話題,姐姐馬上就說冷,又說冷風從骨頭里吹出來。妹妹明白,姐姐是用這種方式逃避那些自己不愿提及的往事,便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表示理解。姐姐怎么可能冷呢?春節一過,瀾滄江峽谷的氣溫就直線往上飆升,人像煮在滾鍋里,況且,她頭上是纏成盤籮似的包頭布,身上從里到外一共有六層衣服,將她原本瘦弱的身體包裹得臃腫不堪。妹妹也只好轉移了話題,說我有時也會想起秀云姑媽、魯用哥哥及大胡子方太遠。這個話題一提及,她又明顯感覺到姐姐的驚慌失措,像小偷一樣,迅速將四周偵查了一番。妹妹清楚她的這個動作很虛假,其實姐姐的眼睛早已辨別不清楚人和物。那天偵查無果,她又假裝不高興地問妹妹,人都哪里去了。妹妹說,寨子腳李有家嫁姑娘,順江得去壓席,其他人去幫忙,就咱倆在家。姐姐的神情立刻放松下來,像八十年前她從大胡子方太遠的屋里走出來那一刻一樣,有彩云在臉頰上飛騰,讓一個女人的幸福一覽無余。雖然不能遂妹妹的愿,但她還是拐到了另一個妹妹同樣喜歡的話題上。她將頭臉湊到妹妹的耳根上,悄悄地說,昨夜里,我夢見自己穿上綴滿銀泡和花朵的新娘服,讓一個男人背著一路奔跑。姐姐還詳細向妹妹描述夢中的那個男人:“他身材高大,身體壯實,背著我跑了一個晚上,連大氣都不喘一口?!笨墒?,明明看到前面是新房,剛剛跑到門口就醒了。又不無遺憾地說,我這輩子能死兩次,怎么就當不成一次新娘呢。妹妹太清楚了,這是姐姐作為一個女人一生的最大缺憾和夢想。姐姐是曾經有過一次當新娘的機會的,她帶著妹妹和兒子方順江搬回寨子時,有個當年在滇緬鐵路工地上折了一條腿的男人愿意娶她,但她怕男人薄待妹妹和兒子,放棄了。妹妹知道,這不過是借口,姐姐不愿意嫁的原因有二,其一她應該是沒有從大胡子方太遠和魯用的影子里走出來,其二,她一直認為大胡子方太遠的死繞不過這個折腿男人。妹妹記得很久之前的一天,寨子里的一個姑娘出嫁,喜事場上吹吹打打,新娘穿紅戴綠,姐姐做客回來,嘆氣說,要是大胡子方太遠當年能這樣娶我該多好。
大胡子方太遠曾經給了姐姐一個家,就是沒能給她一個婚禮。在妹妹記憶里,大胡子方太遠確實是個建筑好手,如果用現在的技術職稱衡量,至少是個高級建筑師。姐妹倆的家讓秀云姑媽燒了的第二天,大胡子砍回一些木料,又找來木匠用的工具,一陣比來劃去,開始忙活,妹妹蹲在旁邊認真地看他干活,他的手指又長又粗,但是制作木料的時候,又是那么靈巧而精細,就像魚兒在江水里游動,一會兒用刀劈,一會兒用刨子刨,一會兒又鑿鑿打打,那一根一根木料在他的手里變成一塊一塊光滑的方板時,姐姐和妹妹都感覺眼花。姐姐每次給他端水,他都喝得很猛,粗大的喉結很夸張地抖動之后,一碗水就下去了,一抹嘴,又接著干活。姐姐說,歇一會兒吧,他頭也不回,說干這種輕活不需要歇息。傍晚時分,屋子便就兩邊的巖壁筑成了,一堵木板往中間一隔,就是兩間寬敞的屋,各開一扇門,嚴實無縫,連風都鉆不進去,比姐妹倆之前的家強多了。為了不讓蝙蝠的糞便落下來,他不忘將屋頂封上。黃昏時分,他已經在兩個屋搭了竹笆床,長長舒了一口氣后,指著左邊的屋,說這是你們姐妹倆的。姐姐砍來竹枝掃帚,將整個巖房洞里里外外清掃得干干凈凈,又搬來石板,在洞口搭起灶臺,原來只有一只土鍋,姐姐不知又從哪里弄了一只,兩只土鍋三只土碗,三個人,這就算一個家了。
在這個家里,妹妹感覺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溫暖。原來的家里,不時地有冷風吹,這里沒有;原來的家里有老鼠鉆到被窩里啃腳趾,這里也沒有。月亮不溫不火,妹妹躺在姐姐的懷里,她們身上蓋的是大胡子方太遠的羊毛氈子。在妹妹的記憶里,一生聽到過的笛聲,從來沒有大胡子吹得那么動聽。半夜了,他還坐在洞口的火塘邊吹笛子,面對著在寡淡的月光下喘息的瀾滄江,笛聲響起,忽而能讓大山拔地而起,忽而能讓大江停止奔騰,忽而又能讓月亮停止走動,不要說姐姐,就連滿天的星星也淚流滿面。姐姐從來沒有這么安靜過,有時屏住呼吸,有時閉上眼睛,有時抬起頭朝門外看,妹妹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姐姐的淚滴到自己的臉上,一滴一滴……一串一串……攪得妹妹心神不寧。妹妹后來明白,姐姐死去的心是從大胡子方太遠的笛聲里復活的。
陽光不知什么時候進來的,妹妹睜開眼睛時,已經將巖房洞鋪成一片金色,姐姐將魚放進土鍋里煮上,大胡子方太遠的房間里卻還靜悄悄地,妹妹調皮地將頭伸進去看,驚奇地發現,他的眼角涂著一片淚痕。
姐姐沒有忘記自己作為江邊民工食堂工作人員的身份,給大胡子做好了魚湯,習慣性地牽著妹妹前往江邊的食堂上班。姐妹倆來到食堂的時候,只有艾葉嬸和另外兩個女人在摘香菜,手上做著活,嘴也不閑,說的都是關于姐姐變成妖怪和秀云姑媽被嚇瘋的事,正說得起勁,姐妹倆就出現了。姐妹倆這一出現,三個女人被嚇得不輕,艾葉嬸“啊”地驚叫一聲,風一般刮進廚房,打算頂死廚房門,不小心跌倒了,拽住竹籬笆,卻半天起不來。另一個女人跑到屋后,將身子楔進一個角落,抖抖地舉起手里的菜刀,大聲質問:“你們是人還是鬼?”姐姐只是開玩笑,說,你們認為我們是人就是人,認為我們是鬼就是鬼。這玩笑可真是開大了,女人手里的菜刀落到地上,拼著命往江邊跑,艾葉嬸從廚房爬出來,哭喊聲是那種馬上就會絕氣的感覺。多年后,妹妹回憶起她爬行的姿勢,已經不完全是爬行,整個身體落到地上,膝蓋和肚皮都擦出血,爬出兩丈遠后,再也爬不動了,便躺在地上,將一只手伸向天空,那個向天求救的姿勢似乎被固定住,久久不動。幾個男人沖過來,準備擒拿姐妹倆,大胡子方太遠不知什么時候來到江邊,他攔在了姐妹倆前面,像一堵石崖。大胡子方太遠說,人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成了鬼呢,依我看,你們才是鬼,或者你們心中有鬼。一片云飄過來,落在地上的陰影像一只死了的大鷹。姐姐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人群中去,拉著妹妹來到江邊,出神地盯著滾滾大江,浪濤相互擁抱成一團,親親熱熱地往前滾動而去,妹妹覺得,此時的江濤就是姐姐和自己。妹妹記得當時問姐姐,她們為什么那么怕我們呢?難道我們真的是鬼嗎?姐姐還是不說話,雙眼緊緊盯著腳前面水里的影子,影子在江水里晃動,臉龐時而讓浪花擠成長形,像變形的刀刃;時而捏成不規則的坨形,像揉扁的面團。
很多年過去了,妹妹依然不會忘記,姐姐的眼神從來沒有這樣復雜過,一會兒怒氣沖天,一會兒又柔軟無力。她突然仰天大笑,笑聲中摻雜著傾盆大雨,淚水紛紛落進江里,江水立刻變成一片黑色。
5
妹妹有時也懷疑自己步入了姐姐的狀態,最明顯的是自己竟然做了個幾乎與姐姐相同的夢。春節來臨,孫子孫女將從各地回家過年,兒子在電話里催促了幾次,她才不得不啟程離開姐姐回城。離開前一天傍晚,妹妹告訴姐姐,自己得回家與兒孫一起過個年,姐姐的那些孫男孫女、重孫男女也將會回來陪她過年。姐姐還沒聽完,先是喃喃地說,妹妹不要我了,妹妹嫌棄我了。躺到床上,用被子將自己瘦小的身軀緊緊捂住,誰都碰不得。方順江輕聲說,媽,你不能這樣耍性子,小姨只是回城幾天,過了年她就回來陪你。姐姐捂在被子里,一動不動,妹妹讓方順江他們先出去,過去輕輕掀開被子,姐姐的臉上成了一片淤泥塘,妹妹一把將姐姐摟進懷里,如當年自己受到驚嚇時,姐姐很快將她摟進懷里一樣。妹妹還是離開江邊寨,回到城里的家時,由于感覺累,進門就上床,剛剛躺下,在半夢半醒之間,大胡子方太遠就來了,他身上還穿著那身粗布衣服,肩上兩片厚厚的補丁,她知道那是姐姐縫上去的,胡須覆蓋了整個臉,那雙眼睛在看她的時候,還是那么慈祥,但是,他連一聲招呼都不打,她那一聲“大胡子哥哥”,將他嚇跑了。
妹妹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夢游,她從床上起來,拉開窗簾,一輪大太陽正正叮在玻璃窗上,齜牙咧嘴,以至于兒子在背后喊了幾聲,她都沒聽見。大胡子方太遠從夢里離開了,她心里放不下的就是姐姐,睜開眼睛,就是姐姐怨恨的面孔,閉上眼睛,又是姐姐哀怨的呼喚。有一次,妹妹感覺又躺在姐姐的懷里,她只好坐起來,對著窗外無奈地喊:姐姐,我應該怎么做才好。第二天一早,給方順江打電話詢問姐姐的情況,方順江沉默了半天,說媽已經兩天沒有起床了。妹妹嚇壞了,過了大年初二,帶上兒孫急急忙忙趕回到江邊寨。
妹妹回來了,端著飯菜進屋,將飯放在枕邊的桌子上后,親昵地輕輕擰擰姐姐的鼻子,說老都老了,還耍三歲孩子的脾氣。姐姐雖然冷了她一眼,但表現出一副很乖巧的樣子,臉色立刻有了暖意。不用說,這頓晚飯姐姐吃得很香,就連碗里最后一滴湯都喝得干干凈凈。吃完飯后,妹妹跟姐姐提到關于大胡子那個夢,姐姐馬上就不高興了,那些老年斑滿臉鋪展開,帶指責地對妹妹說,我的夢怎么會跑到你的夢里去了。妹妹覺得好玩,打趣地說,你的夢怎么會跑到我的夢里了,那是大胡子哥哥想要回來看你,讓我把消息捎給你。姐姐就樂,想笑又不敢出聲,只好蒙住嘴,身體一抖一抖地樂。此時此刻,姐姐真的成了一個孩子了。
樂夠了,妹妹對姐姐說:“告訴你一個正事,停工了那么多年的滇緬鐵路已經重新建設了,不過,現在不叫滇緬鐵路,叫大臨鐵路?!边@個消息她不僅是告訴姐姐,也想告訴大胡子方太遠、魯用、秀云姑媽及那些當年為修建滇緬鐵路而獻出生命的人。但是,姐姐聽了這個消息,臉上沒有妹妹想得到的神采,她只是微微仰起頭,瞇著眼睛看向天空,喃喃自語:“太陽和月亮在天上走了那么久,大江也哭了這么多年,它們是否還記得滇緬鐵路,是否記得大胡子方太遠、魯用、秀云姑媽?!币坏螠啙岬臏I溢出來,但似乎不打算落下來,久久積攢在干枯的眼角窩里,一如當年她死的時候,掛在大胡子方太遠的胡須上的那串淚珠。妹妹不能讓眼淚窩得太久,這樣不吉利,便伸出手指輕輕替姐姐擦拭,沾在她的手指上的不是淚水,而是一種晶瑩的物質,看上去像一粒翡翠砂。
姐姐始終認為,對于秀云姑媽和魯用來說,自己是一個不可饒恕的罪人。她時常在妹妹面前嘆息之后,像自言自語,又像對妹妹訴說:“如果不是我那次死,秀云姑媽和魯用也不會死?!蓖高^姐姐的自責,妹妹又跟著姐姐回到久遠的時光里。妹妹不會忘記也不能忘記,那天傍晚,姐妹倆在大胡子方太遠的保護下,從江邊回來,又一次在樹林邊和秀云姑媽相遇。秀云姑媽從寨子那邊過來,扛著一枝黃泡刺,無比散亂的頭發間別著一朵花,臉上也涂了花汁,一半紅一半黑,走路的姿勢像孩子玩耍,一會兒跳躍,一會兒又使勁踢路邊的石子,一邊走一邊唱著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歌。魯用不遠不近地跟在媽媽身后,面色憔悴,像落了灰塵的糯米飯團。姐姐擔心自己會嚇到秀云姑媽,拉著妹妹藏到路邊的草叢里,卻怎么也藏不住。秀云姑媽驚叫一聲,扔下黃泡刺就往寨子背后的森林里跑,她跑的速度太快,像一陣風卷走了一片枯葉,眨眼工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候,嚇得最慘的不是秀云姑媽,而是姐姐,她像一堆稀泥落到地上,臉色比她死的時候還慘白,淚應該是從心里往眼睛里冒上來,許久之后才從眼眶擠出來,擠出來后,落下的速度又極快,極洶涌,顯得那么無助。魯用瞪了姐姐一眼,一邊呼喚著“媽媽”,一邊大步朝森林追趕。江岸的原始森林是猛獸的棲息地,不時有老虎出入,成群的野豬和豺狼就更不用說了,一般情況下,一兩個男人都不敢輕易進山狩獵,現在秀云姑媽一個人進去了,想一想就讓人心驚肉跳。姐姐的心懸得很高,直到又有三個男人跟著魯用一起追趕,才稍稍平穩了一點。也許老天有意作難,竟然在這個時候不識時務地下起雨來,天地不停地哭泣。
無奈之下,姐姐只好帶著妹妹回到穿風巖巖洞,失魂落魄地坐在洞口,久久面對著大江流淚。大胡子方太遠回來,手里有兩塊苞谷粑粑,一塊遞給妹妹,一塊遞給姐姐,姐姐后來告訴妹妹,那是他一天的口糧。妹妹接過就吃,香脆脆的,回甜得讓身體的每個部位都興奮不已。那是妹妹吃過最香的苞谷粑粑,她后來讓姐姐給自己做過,但怎么也吃不出那樣的香味。姐姐哪還吃得下,她望著越下越大的雨,突然發瘋似的沖向大江,嚇得妹妹的嗓子眼讓苞谷粑粑卡住了。大胡子方太遠沖出去,一把拽住姐姐,姐姐大聲喊,我本來就不應該活著,我怎么可以害秀云姑媽呢,她對我們那么好。又掙扎著往江里沖,大胡子方太遠緊緊拉著她,妹妹也緊緊抱住她的腿,但對姐姐失控的情緒來說,倆人的努力無濟于事,姐姐的身體已經漸漸傾斜向江面,稍有不慎,瀾滄江就成了她最后的歸宿。妹妹很佩服大胡子方太遠,他一手抓住一棵樹,一手將姐姐拉進自己的懷里,緊緊摟住她,姐姐伏在他的懷里,哭得地動山搖。妹妹再次看到大胡子方太遠眼里下起了小雨,但他堅定地抱起姐姐,離開危險之地?;氐健凹摇崩?,他突然瘋了似的,將姐姐扔在床上,指著妹妹厲聲吼姐姐,你死了不礙事,你妹妹怎么辦呢?話沒說完,自己背過身,久久面對著滾滾瀾滄江。妹妹拉住姐姐,拉得很緊,當心一放手她就會再次死掉,姐姐的身體漸漸癱軟成稀泥。
這個雨夜,姐妹倆的淚水一直流淌到天明,大胡子方太遠的笛聲一直嗚咽到天明,瀾滄江的濤聲一直顫抖到天明。
關于這個雨夜尋找秀云姑媽的事,是多年后當時的一個參與者告訴姐姐的。他說,當時魯用恨透了姐姐,他曾經對和自己一起尋找秀云姑媽的人說過,如果找不到媽媽,要將吳云朵扔到江里喂犀子。那個參與者說,當時,夜越來越深,雨越來越猛,又有寨子的幾個男人趕來,尋找秀云姑媽的隊伍越來越壯大,他們多年來在山里狩獵,對山里的一草一木比自己的女人還熟悉,但那個雨夜,他們將整個森林翻了個底朝天,直到清晨,陽光將森林清清秀秀地梳理出來,也沒有梳理到秀云姑媽的影子。
秀云姑媽就這樣消失了。多年后,她的消失竟然變成了一個傳說,而且是多種說法,一種說法是:那天晚上,她進了森林后,就順著白鶯山往江邊跑,在大江邊被犀子吸走了,犀子將她卷到嘴里的時候,她發出最后一聲喊叫。關于這一聲喊叫,有人說是喊兒子魯用的名字,有人說是詛咒吳云朵這個妖怪,之后,犀子潛回江底,大江不再喊出半點聲息。另一種說法是這樣的:秀云姑媽是在江岸遇到江神水佛四爺,水佛四爺可憐這個神志不清的女人,將她托起來,送到天上去了。
妹妹當然不相信那些關于秀云姑媽的傳說,但她相信自己記憶的準確性,為秀云姑媽的靈魂舉行葬禮是第五天傍晚。據說,秀云姑媽消失后的第三天,老八六大爺就提出要舉行葬禮了,魯用死活不點頭,他說相信媽媽不會這么走了,相信媽媽會回來的,還恨恨地說:“云朵那個妖精能死而復生,我媽為什么不會?!彼刻煅亟瓕ふ?,最后自己也倒在了江岸上。據說,人們將他從江岸抬回家的時候,全身腫得發亮,眼睛里發出的光是綠的。到第五天,再也找不回媽媽,他才勉強同意了。傍晚,瀾滄江已經由綠腥變成墨黑,顯現出難得的肅穆,兩岸的大山垂下昂著的頭,太陽應該是不忍心看這樣的場景,消失得悄無聲息。老八六大爺在江灘上撮成一個沙堆,在沙堆前支了三截芭蕉樹當香爐,魯用跪下燃著香火后,他有節奏地擊打著小鈔,跳著腳給秀云姑媽念指路經。魯用身后跪著幾個親戚,不少民工湊過來看熱鬧,前面是呼天喊地的哭叫聲,后面是好奇的嘰喳聲,現場的氣氛顯得別扭。姐姐就是這時候來到江灘上的,她的出現,攪得葬禮現場大亂。姐姐的頭發披散成一頭長毛熊,哭喊著沖過來,跪在魯用身邊,額頭緊緊抵在沙灘上,雙手揚起一把把沙子,沙子紛紛落到她的頭上、身上,很快將自己埋進沙堆里。妹妹可以肯定,姐姐那一聲內疚和自責是發自內心的,不然她刨沙的雙手不會十指都血淋淋的。妹妹不會忘記,當時在場的人像一群面對狼的羊,驚恐之下,慢慢往后縮。魯用這時猛地站起來,老鷹捉小雞般拎起姐姐就往江邊走,妹妹知道他會將姐姐扔進江里,嘶喊著抱住他的腿。但是,妹妹還只是一個小孩,一切都無濟于事。妹妹后來回想起那一幕,依然膽戰心驚,如果不是大胡子方太遠及時出現,魯用就以這種方式兌現了自己的誓言,就不可能有后面方順江這個興旺的家庭。但是,大胡子方太遠及時出現了,就在魯用站在江岸上,舉起姐姐準備扔下江時,他山一般立在魯用面前,當胸給了他一拳,魯用趔趄往后倒的同時,真的將姐姐拋了出去。有大胡子方太遠在,姐姐不可能落到江里,自然是落進了他的懷里。妹妹后來想起來,大胡子方太遠把姐姐抱在懷里,久久舍不得放下。大胡子方太遠就在這時放下狠話,說如果你再敢動吳云朵一根毫毛,我第一個就將你活埋了。他說這話的聲音很大,姐妹倆后來才明白,他的話僅僅不是說給魯用聽的,而是針對在場的每個人。
在妹妹的記憶里,魯用第二天下午來了一次穿風巖巖洞。當時,瀾滄江兩岸半坡的鐵路工地上又熱火朝天,有人喊號子,有人大聲叫罵。妹妹坐在火塘邊玩石子,大胡子方太遠斜倚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姐姐坐在巖洞外,大胡子的目光偶爾會偷偷爬到姐姐的背上。姐姐自然不會感覺到他的目光,她正看著對岸工地發呆,剛剛開挖出來的路基像一條毛茸茸的麻繩,將山攔腰扎住,陽光也被扎出一道深深的腰痕。魯用過來,手拎著一雙毛邊底布鞋,鞋是姐姐的手藝,平時他舍不得穿。他的臉浮腫得如野蜂蜇過,幾乎將眼珠隱藏起來,頭發像羊毛氈子,讓汗水黏在一起,衣服上全是泥漿,他將鞋子狠狠扔向姐姐,轉身就離開了。妹妹記得,姐姐送鞋子給他時,他將鞋緊緊貼在胸口上,那快樂的樣子像蜜蜂飛舞,眼睛瞇成縫,縫里擠出來的目光像閃電,嘴無限地張開,讓牙齒躥到外面,甚至有一滴涎水會不知羞恥地從嘴角淌下來。此時此刻,鞋子砸在姐姐的臉上,她表現出的那種平靜,讓妹妹和大胡子方太遠感到吃驚,妹妹過來摟住她的時候,才發現她的身體是僵硬的。
這是妹妹最后一次見到魯用哥哥。
姐姐就是那天提出,要跟著大胡子方太遠加入到送親隊的。那時候,滇緬鐵路工程依然如火如荼,工地上死人成了家常便飯。大胡子本來是不讓姐姐去的,但姐姐說,我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了,還會怕死人不成。大胡子這才同意了,她沒想到,第一個送走的是魯用。
6
姐姐非常關注大臨修鐵路,不分時間地打聽工程的進展情況,有時是在吃飯時突然停下咀嚼提及,有時是在睡覺前不經意地提及。她的長孫方新元覺得好玩,帶開玩笑地說,奶奶你就是瞎操心,修鐵路是領導們的事,你也想管嗎?鐵路修好了我帶你去坐一次火車。姐姐很不高興,扭過頭看了孫子一眼,嘴唇嚅動了一下,求救地看看妹妹,不等妹妹開口駁斥方新元,她又垂下頭,無奈和失落統統集中到臉上。晚上一上床就抱怨不止,對妹妹說,現在的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呢?我哪有閑心管領導的事,修鐵路的事是大胡子方太遠、秀云姑媽和魯用讓我打聽的,我能不替他們著急嗎?一天晚上,妹妹剛剛迷迷糊糊睡過去,便在方順江的驚慌的喊聲中醒過來,開了燈,發現姐姐不在床上,門虛掩,妹妹又焦急又吃驚,姐姐雙腿麻木不能行走,這兩個月以來,起身、出門都需要妹妹和方順江他們攙扶,現在她怎么會一個人出門了呢?妹妹顧不得多想,披著上衣急忙來到院子里,灰色的月光下,姐姐站在院門外,面對閃閃的瀾滄江發呆,那彎曲多年的身腰竟然挺直了。方順江及家人顯然是嚇壞了,奔過去抱姐姐,抱得很緊,他們擔心一放手她就會消失,就像當年大胡子方太遠在江岸邊抱緊姐姐一樣。方順江說,媽,夜這么深,你怎么出來了?來,我背你回屋。方順江蹲在姐姐面前,擺好了背她的架勢,而姐姐就像木樁一般,一動不動,妹妹明白,姐姐一動不動的還有眼珠,那空洞的眼神蓄滿月光,倒顯出只有妹妹才能感覺到的生動。她感覺到,姐姐的舉動隱藏著一種不能說出口的預兆,走到姐姐面前,先伸手拭了拭額頭的溫度,無異常,心這才稍稍平靜了一點。她撐住姐姐的腰,哄孩子般輕聲說,姐,我們回屋吧,不要讓水佛四爺擔心。她本還想說,不要讓大胡子方太遠、秀云姑媽和魯用牽掛,但有方順江他們在,便將話咽回去了。有妹妹在,姐姐表現得很聽話,身子動了一下,算是作回應。趴在兒子的背上,她的雙腿像從半空吊了兩根繩子,在風中晃來晃去。妹妹不敢問姐姐是怎么出門的,她清楚,這個時候,自己只要一開口就可能傷到姐姐的心,便細心地她替鋪好被褥,想哄她躺下,而她又不動了,雙眼直直地盯著妹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比夜還深沉。姐姐再次進入了一個小偷的狀態,小心翼翼地問妹妹門關好了沒有。不用揣摩,妹妹就知道姐姐又將開始自己的夢,便端著開水杯坐在床邊,也進入了自己如癡如醉的聆聽狀態。姐姐閉上眼睛,神色一反常態地松弛下來,說,是有個男人帶我出門的,他說自己是大胡子方太遠,你沒看到他進來嗎?妹妹不敢作答,她不知道怎樣回答才會令姐姐滿意。姐姐又將嘴向妹妹耳邊湊了湊,說,大胡子方太遠還是那德性,一來就拉住我的手不放,要帶我到一個美麗的地方,那里陽光永遠普照,人都是在云彩上行走,關鍵是他還說,到了那里我就能變回年輕時的模樣,你說他逗不逗,人老了就老了,怎么可能變年輕呢?除非是江神水佛四爺能施法。姐姐講述時,又偷偷觀察了妹妹作為唯一聽眾的表現,妹妹自然不會讓姐姐失望,因為她也在姐姐的故事里迷失了自己,她以挑逗的方式回應姐姐,也活躍一下氣氛,便問道,大胡子方太遠除了說帶你走,就沒做點別的什么嗎?姐姐驚慌起來,連聲說沒有沒有,他還能對我做什么,這個不要臉的,把我扔在門外,自己一個人飛過瀾滄江了。她的驚慌失色,她臉上閃現的潤色,已經將她夢里的幸福暴露得一覽無余。
這時候,妹妹得替姐姐激活她的那段幸福時光。她記得,有一天傍晚,夕陽松軟無力,整條江也顯得特別慵懶,妹妹在巖洞門口看江里的波濤,姐姐弓著身子洗一條魚,大胡子方太遠在劈柴,手里握著砍刀,卻不動,妹妹突然感覺到有光亮閃動,此時太陽已經快要從山頂背過臉了,哪來那么亮的光呢?她順著光亮看過去,發現那是大胡子方太遠看姐姐的眼神,那眼神閃亮不說,還噴著火焰,能將姐姐烤煳的那種。姐姐發現了,將魚放進鍋里,抻了抻衣服,手抖抖索索,怎么也抻不平衣服。妹妹后來回憶當時的情景,發現那條魚不是放進鍋里,是掉進去的。姐姐走到巖洞門口,臉確實讓那火焰燒紅了,她想躲閃,但怎么能躲閃掉呢?大胡子方太遠的目光緊追不放,從姐姐裸露的腿肚往上爬,爬過她腰際,爬過她的胸脯,爬過她的脖頸,爬到她的臉上,停了一會兒,又往下滑,再次滑到她的胸脯上就不動了。妹妹想,那時候,姐姐就算將她自己楔進石縫里,大胡子方太遠的目光都會將她撬出來。后來,大胡子方太遠再用這樣的眼神看姐姐時,姐姐不再躲閃了,臉上依然彩云飄飄,也大膽地回敬大胡子方太遠,連微笑都十分飽滿,這就給了大胡子方太遠極大的鼓勵,接下來,他的眼神更加肆意了,落到姐姐身上,想要將姐姐吞沒。姐姐有一天紅著臉問妹妹,讓大胡子給你當姐夫怎么樣。妹妹高興地回答,好??!這樣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妹妹這才發現,自己不再討厭大胡子不說,確實有點喜歡他。她記得,自從他的眼神在姐姐身上爬行之后,他常常坐在江邊,以江水當鏡子,用一把剪刀精心修理胡子。妹妹還驚奇地發現,沒有了胡子的方太遠渾身充滿力量。
有一天半夜,妹妹醒了一次,習慣性地想要往姐姐懷里鉆,卻撲了個空,姐姐睡的那邊是空的。她急了,擔心姐姐真的扔下自己了,哭喊著來到門邊。姐姐從大胡子方太遠的屋里出來,明亮的月光下,姐姐的頭發十分凌亂,衣服前襟還來不及扣上,紅色的內褂隱藏不住山峰一樣的胸脯,一如當時她出現在秀云姑媽和自己面前時的情景。那是妹妹最溫潤的枕頭,每天晚上她只有將臉緊緊貼在這兩座山峰上,才能安然入夢?;氐剿齻兊奈堇?,妹妹再往姐姐懷里鉆的時候,竟然讓姐姐推開了,她還生氣地說,你都長這么大了,怎么可以還讓姐抱著睡覺呢,羞不羞?妹妹明白,那個溫潤的枕頭不再屬于自己了。第二天早上起來,姐姐的臉光芒四射,她的目光像一綹彩云,和大胡子方太遠的目光纏繞在一起,充滿無限的生機和活力。
妹妹想,那是姐姐最幸福的時光。但是,姐姐后來的一番話,讓妹妹感動不已,姐姐說,當時自己要嫁大胡子方太遠,就是想要給妹妹一個完整的家。妹妹記得,后來所有夜晚,姐姐將自己分成兩半,上半夜屬于妹妹,下半夜屬于大胡子方太遠。在姐姐和大胡子方太遠過上幸福生活的日子里,魯用完全變了個人,將繡花鞋扔在姐姐臉上后,他也下江里捕魚,但無精打采,別人和他說話,他緘默不語,將從江里捕上來的魚交給食堂后,就一個人坐在岸上,望著大江出神。老八六大爺說,魯用的魂魄已經不在他身上了,遲早要出事的。老八六大爺的話在三天之后得到印證了,那天魯用下江捕魚就再也沒有上來,發現的時候,他的尸體被江水帶到岸邊,懷里還抱著一條大魚。聽到魯用的尸體在江邊被發現后,姐姐一個人站在巖洞門口,望著瀾滄江流了一天一夜的淚。那幾天,姐姐沒有進她和大胡子方太遠的屋,大胡子方太遠又以笛聲整夜陪她坐在洞口。大胡子方太遠不想讓姐姐參加魯用的葬禮,他說你現在懷了我們的孩子,我不能讓孩子還未出世就看到死人。姐姐似乎已經麻木了,許久之后才說,就讓魯用給孩子當舅舅吧,外甥送舅舅是理所當然的。大胡子方太遠不再說話了。
妹妹沒有參加魯用的葬禮,那個過程是姐姐告訴她的。魯用沒有子嗣,也只能埋在大汪塘,沒有棺材,老八六大爺同樣用竹笆裹了尸體,當姐姐和大胡子方太遠出現時,那些來給魯用送葬的人紛紛離開了,現場只剩下姐姐、大胡子方太遠和老八六大爺。怪事就在尸體入穴時發生了,裹尸的竹笆突然發出爆裂聲,尸體竟然雙手排開,還好有大胡子方太遠在,他跳入墓穴,強行將魯用的手并攏,姐姐一直跪在地上給魯用培土。后來,妹妹問姐姐當時對魯用說了什么話,姐姐面露羞澀,將妹妹拉過去,咬著她的耳朵說,當時我對魯用說,你安心走吧,我讓肚子里的孩子給你當外甥,長大了我讓他給你燒香。但是,這不過是一句空話,姐姐不可能讓兒子去大汪塘給魯用燒香,就連“魯用”這個名字在兒子面前都隱藏得很深,方順江聽說過魯用這個人,但不知道,他曾經以自己名譽上的舅舅存在過。
后來的日子里,隨著姐姐腹部悄悄隆起,大胡子方太遠更加勤快了,除了在送親隊上班外,要么下江捕魚,要么上山捕獵山雞,燉湯讓姐姐喝。姐姐有時候發嘔,說吃不下,大胡子方太遠說,你現在是一張嘴供兩個人,不能虧待肚子里的孩子,姐姐就表現得很聽話,大碗大碗喝魚湯,將自己養得又白又胖??上?,大胡子方太遠沒能與自己的兒子見上一面。妹妹后來回憶這段時,才明白大胡子方太遠的死也是有預兆的。那天傍晚,從工地上傳來消息,至少有五個人被埋進開挖了一半的白鶯山隧道里,讓大胡子他們送親隊去處理,不能因為死人而影響工程進度。當時,大胡子方太遠已經出了穿風巖巖洞,又在巖洞外站了好大一會兒,仰頭看對面的大山,低頭看面前的瀾滄江,又踅回來,緊緊盯著姐姐的腹看,目光從來沒有過的體貼,他又給妹妹理了理凌亂的頭發,動作那么輕,一點也不像男人的手。已經出門一會兒,又踅轉回來,將那個瘦小男人登記死者信息的草紙冊子交給姐姐,姐姐這才知道,那個瘦小男人早就逃跑了。再次走出去時,還回了三次頭,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大胡子方太遠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據說他在隧道里刨挖被埋死者尸體時,被突然坍塌的土石埋住了,沒有人再敢進隧道刨他的尸體。多年后,姐姐多次不無遺憾地說,如果不是當時的國民政府突然叫停了滇緬鐵路,大胡子方太遠的尸體也許會刨出來的。妹妹后來重新翻閱了那段歷史,1942年初,日軍已經占領緬甸,正準備向我國西南邊境地區進犯,國民政府擔心日軍沿滇緬鐵路長驅直入占領昆明,從而形成對整個中國的大包圍,不得不炸毀了鐵路橋梁,毀掉已經開挖出來的路基。大胡子方太遠和先前的那幾個人就這樣永遠地埋在白鶯山鐵路隧道里。
那天晚上,姐姐一直站在巖洞門口等待大胡子方太遠歸來,可是她再沒有等來自己的男人,就像之前魯用等秀云姑媽一樣,不同的是,和她一起等待大胡子方太遠的除妹妹之外,還有肚子里的孩子。等了一天又一天,依然沒有等來男人的影子。但是,當時所有的人都遠離她,她無法得到大胡子的任何音訊。姐姐不會讓這一段成為空白,有一天清晨,她突然以拍床的方式喊醒了妹妹,妹妹掀開窗簾,外面的月光還在游蕩,瀾滄江的呼嚕聲異樣清晰,姐姐已經從床上坐起來,等待妹妹回應。妹妹起身來到姐姐身邊,姐姐說,我已經知道大胡子方太遠死的過程了,那天,他和另外兩個人進了剛剛開挖出來的隧道,里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只顧往前探路,沒有發現那兩個人已經遠遠落在后面。突然從前面傳來一聲怪怪的吼叫,接著一陣陰冷的黑色風浪翻滾而出,后面的那兩個人已經沖出到洞外,大胡子方太遠大聲喊著他的同伴的名字,掉頭往外沖,但他快不過那陣黑色風浪,很快被卷入其中,方太遠伸出手,可是他什么也沒有抓到,只在最后喊出一聲“云朵”……妹妹知道,關于大胡子方太遠生命最后經歷的過程,是多年后那個想娶姐姐的那個折腿男人告訴她的。姐姐相信,落在大胡子方太遠后面逃生的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想娶她的折腿男人。
妹妹能理解,那時候沒有人會來安慰姐姐再正常不過了,因為人們只知道大胡子方太遠將姐妹倆安頓在穿風巖巖洞里,沒有人知道她和大胡子方太遠已經是夫妻。她也不需要別人安慰,自從上次死而復生以來,她已經習慣了這種安靜,現在她和妹妹只是不習慣沒有大胡子方太遠的生活。妹妹清楚地記得,姐姐只是草草流了幾滴淚,沒有哭出聲來,她找出大胡子方太遠穿過的衣服和布草鞋,裝進一個包里,埋在離父母的墳不遠處,默默回到穿風巖巖洞里,開始了姐妹倆自己的生活。后來,妹妹無意間問姐姐,當時為什么不哭。姐姐說,我肚子里有方太遠的孩子,不能讓孩子還未出世就聽到哭聲,如果孩子未出世就聽到哭聲,會影響孩子未來的運程。
當時,姐妹倆獨自生活在穿風巖巖洞里,并不知道滇緬鐵路已經停工,只是有一天早晨醒來,發現工地和江邊的民工食堂空空如也,那么多民工仿佛一夜之間全部蒸發了。幾個月之后的一天清晨,姐姐生下了方順江,穿風巖巖洞有了另一種活力。人們不知道姐姐生下的是大胡子方太遠的孩子,還以為是生下了一個妖精的孩子,就更加警惕起來,還有更多的人是唾棄姐姐。
多年來,方順江不停地追問起自己的爹的事。姐姐只好重新為方順江塑造了一個爹,不是一個,而是多個。方順江剛剛成人的時候,她對兒子說,你爹是從大城市里來到江邊寨參加修滇緬鐵路的,他濃眉大眼,那種俊秀在江邊寨是找不到的。她還說,你爹識文斷字,在當時的滇緬鐵路工地上特別討人喜歡,只可惜染上了瘟疫。姐姐神志模糊之后,她又對兒子說,你爹是富家子弟,人又很能干,在滇緬鐵路工地上,他的官比鎮長劉越青還大,他說一劉鎮長不敢說二,很是受人尊敬,只可惜從坡上剛剛開挖出的鐵路路基上滾下來,落到江里就再也沒有回來。方順江沒有責怪媽媽,他來找小姨求證,倒把妹妹給嚇慌了,鎮靜下來之后,她對侄子說,你爹確實是滇緬鐵路江邊寨工段最大的官,可惜工地山體坍塌被埋住了。她不敢細說,擔心露餡。
新社會開始后,姐妹倆帶著方順江回到了寨子里,那時候,大生產運動熱火朝天,誰也沒有閑工夫管姐姐和兒子的事。妹妹后來看過電影《白毛女》,覺得姐姐的命運與喜兒完全一樣,她有時甚至懷疑喜兒的原型就是姐姐。
姐姐帶著妹妹和兒子方順江回到寨子的那天晚上,姐姐和妹妹第一次發生了爭吵。寨子里有了學校,工作隊要求將孩子都得送到學校讀書,姐姐和工作隊長商量,讓妹妹和兒子方順江一起進學校,可是妹妹那時已經十三歲了,到了干活的年齡。妹妹說,這么大年齡進學校,丟不丟人。姐姐說,讓你帶頭進學校是工作隊安排的,工作隊救了我們,難道你敢不聽工作隊的話嗎?妹妹說,你就會拿工作隊壓人,我就是不去。姐姐嚇唬妹妹,你敢不去學校,我就不要你了。但是,妹妹已經長大了,她不怕嚇唬。第二天,妹妹要跟著下地干活,姐姐請來工作隊,硬是將妹妹扛進了學校。妹妹讀了兩年書,后來又上了幾年夜校,才有幸成了江邊寨第一個識字的女人,也是江邊寨第一個成為國家公職人員的女人。妹妹不會忘記,自己上夜校結束的那天晚上,在學校參加完聯歡會回家已經是下半夜,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琢磨如何喊醒睡夢中的姐姐,告訴她一個大喜訊——年輕的李老師已經推薦自己到糧站工作,當然,另外還有一個喜訊,她不可能告訴姐姐,李老師偷偷表示,很喜歡自己。妹妹沒有想到,姐姐竟然還在油燈下給兒子縫書包,門一直為她敞開,在昏黃的燈光下,以最熱切的期盼迎接妹妹歸來。妹妹興高采烈地坐到她身邊,緊緊摟住她的胳膊,以此表達親昵和感激之情。姐姐推開妹妹,表情嚴肅得很,目光落在妹妹臉上,那么尖刻,之后一字一句地說,你讀了幾年書了,應該識得幾籮字了吧。妹妹差點笑出來,姐姐怎么會用籮來衡量識字多少呢?她把字當成谷物了。但是,妹妹不能笑,姐姐也只能這樣比喻。妹妹說,我至少學會了十籮。姐姐說,那么你應該能寫“方太遠、秀云和魯用”這幾個字了吧。她進屋拿出那個泛黃的草紙登記冊,自己說,讓妹妹寫。關于秀云姑媽和魯用,只登記了名字、地址及死的年月,到了大胡子方太遠,她的臉色異樣凝重,想了很久很久,才輕聲念道:方太遠,屬虎,死于滇緬鐵路江邊寨工段。妹妹看了其他人的信息,還應該有家庭地址,便問姐姐,你知道他是哪里人嗎?姐姐夢囈般自言自語,他家在哪里……在哪里……突然站起來,用腳跺著地,生氣地說,這個該死的地方太遠,他怎么沒告訴我,自己的家在哪里呢?這里就成了空白。妹妹順著序號排列,到大胡子方太遠,他的序號正好是一百。
多年后,姐姐偷偷對妹妹說,妹妹能成為公職人員,是無心插柳,姐姐下決心讓她讀書的初衷,只是要往那個小冊子里補上大胡子方太遠、秀云姑媽和魯用這一筆,而這一筆,不可能讓別人來補,包括兒子方順江。
姐姐生下方順江,方順江給她生了方新元、方新忠、方新會、方新花四個孫兒孫女,方順江的四個兒女又給她生了十二個重孫男女,現在又有八個重孫男女給她生了十個曾孫,但她從來沒有能力將這些曾孫的人和名對上號。
姐姐成了一尊佛像。
那天吃過晚飯,妹妹告訴姐姐,大臨鐵路將于2020年12月30日正式通車。這個消息讓姐姐異常興奮,而且顯得比誰都著急,隨著日子的臨近,她的睡眠越來越少。整夜整夜焦急地喃喃自語:“時間怎么那么慢,萬一我等不到看火車怎么辦?”鐵路通車前那天晚上,她的興奮已經到極點了,剛過半夜,她就讓妹妹給自己換衣服,穿上孫女買的紅外衣,想了一陣后,又說紅衣服太扎眼,讓妹妹給她換了一件黑衣服,妹妹說,你一個老人穿黑色太陰沉。她竟然生起氣來,說我是替大胡子方太遠、秀云姑媽、魯用和那些死在滇緬工地上的人去看火車,黑色才顯正式。妹妹想,這樣說來,姐姐這一生不僅是替自己活,還替大胡子方太遠、秀云姑媽、魯用活,并依了她。天剛剛亮,姐姐就開始催兒子方順江,讓他背自己去看火車。妹妹溫婉勸她,說順江也七十多了,他背不動你,就讓重孫子開車帶你們去看火車吧。姐姐的拗勁又上來,臉色堅硬,說我就是要兒子背我去,不行嗎?方順江只好找來背褥,很吃力地將媽媽捆在背上,坐上孫子的車,帶媽媽去看火車。
一路上,姐姐的臉緊緊伏在兒子的脖頸上,仿佛已經睡著了。妹妹很擔心,姐姐會不會就這樣睡過去了,便時不時地輕輕喚她一聲,她以有氣無力地哼一聲作回應,妹妹只好緊緊握住她的手,握住姐姐的生命。到了鐵路邊的山坡上,姐姐突然顯得精神百倍,坍塌多年的眼皮也掀開了,仿佛突然年輕了十歲。當火車從面前飛馳而過時,姐姐張開嘴,愣了半天,許久之后,眼淚密密麻麻地落下來,形成一陣太陽雨,突然對著瀾滄江大聲喊:“大胡子、秀云姑媽、魯用,你們知道嗎?真的有火車這種東西?!?/p>
起風了,姐姐的聲音似乎還在大江上回響,而她的呼吸越來越困難,妹妹似乎看到一道黑色的光投到她的臉上。妹妹知道,姐姐這個熟透的果子,也該落地了。妹妹將姐姐緊緊摟在懷里,姐姐身上的溫熱像退潮的江水,漸漸從妹妹的懷里退去。姐姐最后一次從昏迷中醒來,斷斷續續地對妹妹說,要是知道大胡子方太遠的老家在哪里有多好,至少可以告訴他的親人,方太遠兒孫成群。
【何鳥,彝族,1970年11月出生于云南省永德縣,出版中短篇小說集《今天是今年明天是明年》《虛脫》,散文集《時光皺褶處》,報告文學《幸福大事》等。先后獲得“滇池文學獎”、全國梁斌小說獎中篇類一等獎等獎項。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二屆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