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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城》2025年第5期|康志剛:走進霞光的背影
    來源:《長城》2025年第5期 | 康志剛  2025年11月05日08:46

    父親身體恢復得很快。

    半個多月后不但行動自如,而且生活也能自理了??人缘陌Y狀也明顯減輕,只是偶爾才咳兩聲。

    父親很高興,臉上開始有了笑模樣。

    “唉,都怪我,給你們添的麻煩!”

    “怪你什么呀,爸?”大成不明白。

    父親嘆息一聲,說:“還怪什么?怪我早年抽煙唄,抽得那么厲害!”

    “爸,別這么說,也許和吸煙關系不大!”大成安慰父親,雖然他也明白老人得這個病和吸煙有很大關系。父親患的是肺癌,已經接近晚期了,可他還是執意為父親做了手術。他告訴父親是早期,只要做了手術就沒事了。

    父親不想再麻煩他們,住了一個多月就要回鄉下老家。

    大成不愿意讓父親走,可是看到媳婦瑞香那張疲倦和憔悴的臉,心里充滿了矛盾。

    “沒事!有什么事呀?我自己能做飯,洗衣裳有洗衣機哩,反正也沒重活兒!”也許看出了大成心里為難,父親和藹地笑著說。不等大成表態又補充道:“在咱老家,每天還可以和街坊們在胡同口上說會兒話,心里不麻煩,恢復得更快!”

    大成只好說:“那好吧,到化療時我回去接你!”

    老家距離縣城三十來里。當年大成在化肥廠上班時,最盼望的就是星期天,星期六下午一下班,他幾乎第一個沖出車間,回宿舍脫掉工裝,穿上外衣就趕忙朝外走,來到馬路對面用石棉瓦搭建的停車棚,推出那輛“永久牌”自行車,便匆匆地朝城外趕。自行車是他來廠里上班時父親給他買的,花了一百多塊錢。

    每一次回家,仿佛是上天特意安排的,不,也許就是父親故意等他,只要一拐進那條長長的胡同,遠遠地,他就看到那張古銅色的臉。那張臉,在他拐進胡同后就綻出笑,他就是迎著這張笑臉趕過去的。在車間做工時他所期盼的,不就是父親這張溫暖的笑臉嗎?這是他對整個老家的牽掛。自他開始對這個世界有了最初的記憶,母親的影子是模糊的,父親的這張笑臉包含了這個世界對他全部的愛。

    再大些,他見到別的小伙伴都有媽媽,就問父親:“爸爸,我媽媽呢?怎么總不見我媽媽呀?”父親愣怔了片刻很快回答:“你媽媽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要在那里住好久才回來!”于是他高興了,我也有媽媽,媽媽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媽媽回來時會給我買許多好吃的!

    但媽媽終究沒有回來。后來他才明白,這只不過是自己的一個夢,一個美好又凄楚的夢!可他并不感到孤獨,因為他在享受著比別人更充足更豐裕的父愛。

    再后來,他無意中從小伙伴們口中得知,這個疼自己愛自己的男人,其實并不是他的親生父親。

    回家后他問父親,父親的臉一下子黑了,大聲說:“別聽他們瞎咧咧,那是哄你耍哩!看我不打爛他們的屁股!”

    后來大成雖然不敢再朝父親提這個了,但心里升起了一團迷霧。就連關于母親的話題,他也不敢再去觸碰了。母親對他來說,就是一個溫馨的暖陽般的符號。他曾經試圖從父親望向他的目光里,窺視到有關母親和他身世的一點蛛絲馬跡,但他失望了,他只是發現父親抽煙更厲害,尤其是晚上,趴在炕上一根接一根地抽。那一個個漫漫長夜父親就是這樣度過的,直到前些年才抽得少了。

    后來,大成聽人對父親說:“你怎么不去找找那個老錢呀,讓他給你在城里隨便安排個工作,總比在村里種地強吧?”

    父親淡然一笑:“嗨,老錢呀,我可了解他,他才不管咱哩!”

    于是人們就替父親惋惜,說老錢在縣里當那么大的官,當年你們關系那么好,這點面子他應該給。父親用力搖搖頭:“我張不開口呀,再說老錢也不是那種人!”

    大成不知道老錢是誰,就問父親,父親說:“他就是我時常給你講的那個錢大膽呀!你得叫他錢大伯!”

    ??!就是那個“錢大膽”!

    那是一個讓大成格外著迷的傳奇。每每在電影上看到八路軍打日本鬼子的畫面,他就想到了那個似乎只存在于父親講述中的英雄大伯;看到鋤奸的情節,他也想到那個極富傳奇色彩的錢大伯!尤其是看電影《小兵張嘎》,他就將那個智勇雙全的羅金寶和錢大伯畫上等號。

    就是在父親的講述里,他知道了當年他們家是八路軍的堡壘戶,掩護過許多受傷的八路軍和地下黨。錢大伯,當時是縣大隊鋤奸隊隊長,在這一帶是個響當當的人物!一天晚上,他和幾位地下黨正在他們家商量如何救助困難戶度春荒時,敵人突然將村子包圍了。錢大伯掩護著幾位同志跳墻離開,自己要逃離時已經來不及了,敵人把每個路口都堵住了。錢大伯拎著手槍要沖出去,寧可犧牲自己也不能連累房東。這時奶奶從屋里趕出來,將剛趴上墻頭的錢大伯一把扯下來,拉他來到西屋。西屋是奶奶平時紗棉線的屋子,奶奶移開炕上的紡車,掀起炕席,露出一個洞,讓錢大伯藏進去,然后再將席子鋪好,把紡車放回原位。果然,鬼子屋里屋外搜了個遍,就是沒有注意這里。這個炕洞是奶奶和爺爺剛挖的,想不到這天就派上了大用場。

    父親告訴大成:“解放后,你奶奶得了絕癥,那時你錢大伯已經在縣里任職,就把你奶奶接到了省醫院,他專門叮囑醫生,這是革命的老媽媽,當年冒著生命危險掩護地下黨,你們一定要想辦法把老人家的病治好!雖說醫院用了最好的藥,出院后你錢大伯又自己花錢給你奶奶買藥,但兩年后她還是走了。在那個年代,你奶奶能活兩年多已經非常不錯了。唉,你錢大伯仁義呀!”

    這個被父親格外敬重的“錢大伯”,在大成的記憶里卻從未來過他們家,因為奶奶離世時他還沒有出生。但他對錢大伯卻有一點朦朧的記憶。似乎是在夢中,父親帶他來到了一間屋子,屋子很大,里面好像還有其他人,后來都退了出去。他記不清錢大伯的模樣了,只記得他身材高大魁偉,說話嗓音洪亮。錢大伯一把抱起他,在他臉蛋上親了一下,臉上的胡茬子扎疼了他,他卻不敢吱聲。然后錢大伯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包用草紙包的江米條塞給他。那是他第一次吃江米條,感覺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長大后他喜歡吃江米條,完全和這個記憶有關。他記不得當時父親和錢大伯都談了些什么,但錢大伯說的一句話,卻讓他牢牢地記住了。錢大伯對父親說:“以后,你不要再帶大成來見我!”

    他不明白錢大伯為什么這么說。長大后每每想起,還是想不明白。父親每年都要利用進城的機會,順便去看望錢大伯,但從不讓大成去。

    直到大成在部隊上轉了志愿兵,面臨轉業分配時,父親才帶他去找錢大伯。據說,錢大伯馬上就要退居二線了,也許就因為這個父親才來求錢大伯幫忙。這個曾經威震四方的老英雄,此時頭發已經花白,臉上布滿一道道的皺紋,個子也沒有大成記憶中的高大,但嗓門依然洪亮。

    當父親說明了來意,錢大伯頓時沉下臉來,責備父親:“化肥廠不是也挺好呀?咱的孩子是孩子,別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嗎?我不能開這個口子!”

    父親臉上現出尷尬,但還是努力地笑了笑:“去不了機關,那就讓大成去電子元件廠吧,那廠子好哇,掙得也多,你只要打個招呼——”

    錢大伯把大手一揮打斷了父親的話:“兄弟,你還不知道我的脾氣呀?還是那句話,必須服從縣里分配!唉,知足吧,孩子有個工作就不賴了!”

    那天,錢大伯的態度讓大成很不理解,他甚至還懷疑父親平時所說的是不是真的。奶奶可是錢大伯的救命恩人呀,如今當縣長了,怎么連這點面子也不給呢?錢大伯送他和父親下樓,在大門口告別后,走出老遠,他扭頭往后瞅了一眼,看見錢大伯還站在那里。忽然,他從錢大伯眼里發現了一絲淚光,一絲閃爍的淚光,像夕照下粼粼的波光。但父親一直沒有回頭。

    “唉,這個老錢呀,還是這么耿直,一點沒變!”回到家,父親半是抱怨,半是感嘆。當他將手伸進口袋掏煙時,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大成問父親笑什么,父親手里拿著一卷鈔票,朝大成抖了抖,然后無奈地搖搖頭:“看這個錢大膽,我一點都沒察覺到他是怎么塞進去的!怪不得當年敵人怕他,咱自己人又都敬服他!你說,都多少年不打仗了,他還這么厲害,嗨,道行深呀!”

    父親就用這幾百塊錢,給大成買了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又給他買了臺雙喇叭收錄機,剩下的買了一身新時興的茄克衣服,說是要讓他體體面面地去化肥廠上班。

    這個“錢大伯”在大成心中卻越發的神秘起來,甚至和他那些傳奇經歷一樣神秘……

    這天,大成在老家院里坐了許久,仿佛看到了自己小時候在院里玩耍的情景,似乎又聽到了父親喊他吃飯的聲音:“成子,成子,快回來吃飯呀!”

    這個聲音,這個讓他感到無比親切的聲音,多年來一直存儲于他記憶的最深處。

    可眼前的老人和他記憶中的卻大相徑庭:那么黑,瘦,而且個子也沒有他記憶中的高大??墒?,這就是含辛茹苦把自己撫養大的父親??!

    他不是你的親父親!

    當這個想法再次跳出來時,他像遭到電擊一般全身痙攣了一下。這么多年,這個想法有時就會冷不丁跳出來,卻又被他壓抑住。

    有一次,他和瑞香為兒子中考發生爭執,瑞香一急就脫口說出:“你,你不定是哪兒的野種哩!”就為這句話,大成打了瑞香。瑞香一氣之下回了娘家。她父母狠狠地批評了她,此后瑞香再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今天,他看著憔悴瘦弱的父親,心里有一種難以說清的滋味。自己為什么,為什么對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父親這么親呢?他的親父親到底是誰呢?還有母親,母親是怎樣一個女人?這時他似乎才明白,原來自己的肉體竟然和一個女人有關。這個想法多么荒唐可笑啊,但他又的確是這么想的。因為和他的生命聯系最緊密的,唯有面前這個老人!

    從老家回來,他和瑞香又進入到了正常的生活軌道。自從廠子解散后,他在衡山市場租了個門市賣衛生潔具,瑞香在一家公司上班,平時兩人各忙各的,只有晚上才能見面。

    他的生意還不錯,一忙起來又像平時一樣了。只是每個星期,他都開車把父親接來去醫院化療一次。

    有一段時間父親恢復得不錯,不但體重增加了,臉上也有了一層血色。從前每頓飯只能喝一小碗米粥,吃半塊饅頭,如今能喝一大碗,吃一個整饅頭了。吃包子,有時能吃倆。這個變化讓大成非常高興,他甚至相信父親的病會痊愈的。

    他們居住的是平房,位于古城東南角。順著巷子一直朝南走,頂頭是一個丁字路口。南面是一大片菜地,低于路面有一米多;菜地西南方就是廣惠寺,里面那座造型優美的華塔清晰可見。從路口再往西走,就到了歷史文化街區。

    早在幾十年前,城南的滹沱河還沒有斷流時,這里屬于濕地,種水稻和蘆葦。這一大片菜地,當年就是一個大葦塘。

    晚飯后,大成時常來這里散步。望著那綠油油的菜地,他禁不住就想,怎么這么巧,自己就住到了這里?也許,冥冥之中讓他和那個錢大伯發生聯系吧。不,是那個錢大伯,在以一種特殊方式走進他和父親的生活的。平時父親時常念叨那個錢大伯,錢大伯似乎成了父親生命里的一部分。那年,當聽說他在華塔北面買了房子時,父親眼里頓時放出光:“哎呀,當年你錢大伯就在那里打死過一個叛徒!”

    正是在父親的講述里,大成的眼前幻化出一個久遠的畫面。這是穿越歷史時空的一個傳奇,錢大伯鋤掉的不是一般人,是剛叛變投敵的一位地下黨負責人——劉五子。這家伙掌握著許多地下黨的情況,上級命令鋤奸隊盡快將其干掉!

    正值秋天,一個不冷不熱的好季節。日子還是日子,日子需要安寧,這是老百姓的期許,也是打著“大東亞共榮”這個幌子的侵略者所需要的所謂“太平”。不知何時,常山古城的戲園子里又傳出鏗鏘的鑼鼓聲,還有胡琴或婉轉或激昂的伊呀鳴響。

    這天晚上演出的是《武家坡》,“正光劇社”的拿手戲。正光劇社也叫“二簧學”,1926年成立的京戲班子,在常山城絕對數得上頭牌。日本人要提拔劉五子任偽軍隊長,他大前天去石門市受訓,傍晚才趕回來。日本人為了籠絡住他,給他安排了一個唱梆子戲的女孩子。劉五子哪還有心思看戲——正是鋤奸隊行動的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鋤奸隊是白天潛入城里的,一直在老馬家貓著。老馬在戲園子門前擺攤賣瓜子,地下黨從敵人內部獲得的情報,就是由他傳送出來的。

    父親說,這也是一場戲,一場由你錢大伯自導自演的鋤奸戲。

    看時機到了,老馬悄悄地離開戲園子來到劉五子家。老馬告訴劉五子,上級要他開個緊急會,布置下一步的工作,馬上去!

    劉五子還抱有僥幸心理,以為地下黨不知道他叛變的情況。他正要脫衣上床,自然不大情愿,可是又不好回絕。錢大伯和他的隊友們就候在華塔東側的這片葦塘里,這里就成了叛徒的葬身之地。為了不暴露身份,過了一會兒老馬又返回去,對那女孩子說:“唉,黑燈瞎火的,葦坑里又濕又滑,五子上岸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得還挺厲害,別人不方便來,咱倆過去把他攙回來吧!”那女孩子也沒多想,跟著老馬來到了葦塘。錢大伯見她年紀輕輕,又是無辜的,便心生憐惜,告誡她:“我們不害你!但是,你不要向日本人告密!快跑吧,最好離開常山城!記住,好好珍惜你那副好嗓子,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

    那女孩子早嚇得渾身哆嗦,謝過了錢大伯,便連夜逃離了常山城。

    大成問父親:“那女孩子后來怎么樣了?”

    父親說:“解放后她就從外地趕回來,在咱常山縣組建了河北梆子劇團,帶了好多徒弟,要不是她呀,咱縣的梆子戲也沒那么紅火!那些年,她帶著劇團經常下鄉為老百姓演出。我見過好幾次,嘿,人長得真是俊氣,戲唱得也不賴!后來還唱過新戲,我記得唱過《小二黑結婚》《白毛女》,好幾出呢!聽說,她感激你錢大伯當年的救命之恩,專程去縣里拜望他,一見面跪下就磕頭!后來你錢大伯經??此膽颉?/p>

    當然,這只是錢大伯眾多鋤奸故事中的一個。想不到,幾十年后,大成卻住到了離這里不遠的地方。只是當年的葦塘變成了菜地。地形沒變,還是個坑洼處。

    記得在前些年,他終于忍不住,向父親追問自己的身世。這一次父親才說了。

    父親說:“你是你錢大伯從城里戲園子后面撿的!那天晚上他看戲出來,聽到有小孩子啼哭,走過去,看到一個斗篷,哭聲就是從里面傳來的。他就把孩子抱回家了。因為我和你媽一直沒有生養,就送給了咱家!那就是你!”

    他問父親:“那我媽呢?后來我媽去了哪里?”

    父親低下頭,好半天沒有吭聲,臉色陰沉得像帶雨的云彩。然后長長地嘆息一聲:“唉,也不能全怨你媽!當時你才三周多吧,那年你媽身體不好,不知為什么,你天天晚上都啼哭。你哭,你媽也哭。那天,她就抱怨我不該收養你,都是你錢大伯給咱家找的麻煩!我惱她說這種沒道理的話,更容不得她說你錢大伯半點不是,就伸手打了她,下手還特別狠……唉!后來,后悔也晚了……”

    說到這里父親便停住了,仰起臉來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眼圈也開始泛紅。

    父親說:“我為什么打她?你,你錢大伯還是咱家的恩人,他救過你奶奶的命!那年日本人來咱村掃蕩,你錢大伯得到信兒后就帶著鋤奸隊火速趕來,指揮著人們往村外跑。你爺爺光顧我了,忘了你奶奶,你奶奶是裹腳,跑不快,落在了后面,這時都聽到日本人的馬蹄聲了,你錢大伯讓其他人掩護鄉親們轉移,他又跑回村里,愣是把你奶奶背了出來。剛鉆進高粱地,敵人就進了村……”

    “啊,原來是這樣!”大成驚訝地望著父親,在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了,為什么那個錢大伯在父親心中一直占有那么重要的位置。

    大成還想再繼續詢問,他有許多疑問,關于錢大伯,關于那個拋下父親和自己的女人,不,她也曾經是自己的母親……但望著因為回憶往事而一臉痛苦與懊悔的父親,還有父親眼里閃動的淚光,他不忍 再問下去了。他腦海里渾沌一片,似乎置身于一團霧氣之中。

    后來,他又懷疑起父親關于自己身世的說法。他覺得父親向他隱瞞了事實與真相,不然父親應該在錢大伯生前讓他去看望的。他每次提出來,父親總說:“咱不能打擾你錢大伯,他那么忙!”

    這時一個聲音又質問他:“你還想怎么樣呢?這世上,有許多事情就不能說明白!有的事,還是不明白的好!”

    這樣說來,父親是故意不說明白的。也許,父親一定有什么隱情吧……

    一年多之后,父親的狀況便急轉直下,每頓連半碗飯也吃不下了,不但咳嗽得厲害,胸部也開始隱隱作疼,人也快速地消瘦下去。

    大夫看了檢查結果,對大成說:“能生存一年多已經很不錯了,老人體格好哇!唉,好好盡盡孝吧!”

    大成把門市交給了一直給他幫工的小馬,回老家一心一意地照料父親。他要陪伴父親度過最后的生命時光。

    父親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就像一支即將燃盡的蠟燭。

    大成從父親的眼神中,感到父親有什么話要對他說。

    父親是要告訴自己真實的身世嗎?這也是他一直所期盼的,但父親依然沒有說,這一次他一定要解開這個多年的疑問。

    “爸爸,你告訴我,我真是錢大伯撿來的?”他故作鎮靜,心卻高高地懸了起來。

    “哎,那還有假呀!”父親掃了他一眼,但很快就扭轉了臉。

    可大成還是從父親那躲閃的目光里察覺到了一絲異樣,他從中能看出父親內心的掙扎??磥砟莻€秘密要被父親帶走,成為永遠的秘密。他決定不再難為父親,也許這樣更好!

    父親是在初夏時節離開這個世界的。

    臨終時父親一直盯著大成,目光里有不舍,更有無盡的慈愛。他要把自己最后的那份仁愛與關切,通過他的目光再次傳遞給他的兒子,只有這樣,他走得才安然無憂。

    大成自然讀懂了父親目光里滿含的深意。他發現父親張了張嘴,想說什么話,不,是想囑咐他什么吧,他緊緊地拉著父親的手,似乎這樣才能挽留住這世上他最親近的人——父親!

    “爸爸,你要說什么呀?爸爸,你說吧,我聽著哩!爸爸——”他眼里含著淚水,將耳朵貼近父親的嘴巴。

    “成子,我,我一直隱瞞了你這么多年,你,你,你其實就是錢大哥的親兒子,是他家老三……是他,讓我一定向你保密,更不要去見他……他這樣做都是為我好呀!”

    啊,那個錢大伯,那個傳奇人物錢大伯,原來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在這一刻,大成突然理解了父親。難怪,直到錢大伯去世,父親才讓他去見了錢大伯一面。那時的錢大伯已經靜靜地躺到了靈床上。別人都鞠躬,父親讓他給錢大伯磕了三個響頭!

    老人那雙慈祥的目光漸漸暗淡下來,慢慢地,那多皺的眼皮閉合上了。幾乎同時,額頭上那深深的盈滿歲月蒼桑的皺紋,也漸漸地消失了,變得平展了,一如他剛來到這個世上時,泛出一抹嬰兒般的圣潔的光澤……

    “爸爸,爸爸——”大成噗嗵一聲,跪在了屋地上,跪到了父親 面前。他的手,還緊緊地握著父親那雙粗糙的大手,還在試圖拉回父

    親……

    大成給父親燒“一七”紙時,身邊麥田里探出幾串淡紅色的喇叭花,匍匐在黃土地上,悄悄地噴吐著襲人的幽香。

    大成凝視著黃褐色的墳頭,耳邊又回響起父親親切的聲音:

    “成子,來呀,爸爸給你在麥地里捉了只鵪鶉!”

    “成子,我給你逮了個馬螂(蜻蜓),你用線兒拴住耍吧!”

    ……

    這是他們家的責任田,前些年父親租給了別人,只留下一小塊用來種菜。大成每次從老家拿回去的還帶有泥土腥氣的青菜,就是父親給他現摘的。父親最終又回歸到了這塊灑過他無數汗水的田地里。

    “爸爸,我成天忙生意,沒有好好陪你,讓你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家里待這么多年……你把你一生的愛都給了我,可是,我還給你的卻很少,很少……我太自私了,爸爸——”大成在心里喃喃自語。

    大成想起,小時候冬天的晚上,他時常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父親就緊緊地摟住他,說:“成子,別怕,那是貓頭鷹叫哩!”在父親溫暖的懷里,他很快又進入了夢鄉,而且睡得那么深沉和香甜。

    西面遠山巍峨高大的影子,在他的淚水里漸漸模糊了,模糊成了一團凝重的連天接地的黛青色。

    “老人說的不是實情,他就是我的親父親!”

    他多么希望父親說的是假的,是父親在哄他。那個把一生的愛都給了他的男人,那個已悄然離開這個世界的男人,其實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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