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拾不起的雞毛究竟是什么
發表于1991年的中篇小說《一地雞毛》被認為是20世紀80、90年代新寫實主義的代表作之一,同時期還有黃建新的《背靠背,臉對臉》等一系列電影作品。孟京輝2001年拍攝的電影《像雞毛一樣飛》雖然帶著鮮明的浪漫色彩,但主題也同樣在討論當代人追逐利益、財富的同時面臨的精神危機,尊嚴、情感、正義感的缺失引人警惕。
近日上演的獨角戲《一地雞毛》,結束在主角小林彎腰要拾起一根雞毛的時刻。燈光驟滅,觀眾都為演員張一山松了一口氣,他終于可以休息了。110分鐘的獨角戲,他要爬高鉆桌,不斷換裝,不時推動占滿舞臺的折疊鏡墻,雖然沒有特別高強度的肢體動作,但大量的臺詞、15個角色身份,也足以讓演員精疲力竭。當年的小劉星如今已經成了大明星,20多年的演藝道路上,他也經歷了一些起落。33歲的他將如何演繹一個小職員的心路歷程?那拾不起的雞毛,抑或是那彎腰伸手的動作代表了什么?

獨角戲《一地雞毛》 攝影/塔蘇
熟悉的“一地雞毛”,被期待的獨角戲
即使沒有看過小說原著和電視劇,大家也都知道“一地雞毛”這個詞語。小說《一地雞毛》以對改革開放初期職員小林工作與生活的細致描寫,以及他做的一個躺在雞毛堆上的夢,將“一地雞毛”引申為生活瑣碎、窘迫之義,一種糾結、擰巴繼而妥協的人生境遇由此有了一個經典代名詞。
熟悉原著和電視劇的觀眾則可能會對話劇舞臺的呈現有一些期待。首先,原著中那些瑣碎但可見微知著的事件和情緒如何展現?比如小林上班遲到如何辯解?面對妻子的抱怨如何反應?與遠道而來、有恩于己的老師如何惜別?老婆換工作求人,連禮都送不出去是怎樣的尷尬?要放下尊嚴體面去拋頭露面賣板鴨,又是怎樣的猶豫?伴隨這些經歷所產生的情緒,在相對寫實的電視劇中沒有被放大,但在舞臺上應當有更鮮明的表現。
其次,話劇改編在主題上會有怎樣的突破?可以想見,舞臺上必定有雞毛撒落的場面,但小說中被瞬間遺忘的夢境如何在話劇中升華?
最后,既然是獨角戲,演員對角色轉換的處理自然備受關注,包括對演員能力的期待,以及在表演環節如何展現小林對生活和自我的反思。
尊嚴逐步讓位置換“完滿”生活
本劇的創作者豐富了小林的生活細節,突出了他的內心活動,以或詩意或有哲理的語言將原著中的事件引向更深層面。全劇開場基本沿用了電視劇版的情節,剛進單位的小林因為正跟女友打得火熱,經常遲到?!拔?,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能影響誰?大不了我晚走5分鐘、10分鐘。我,一個小科員,能影響誰?”不到300字的獨白,干凈利落,將小林的基本情況和玩世不恭的態度清晰展現。
接著便由他的遲到轉入刻畫其如何逃避責備,電視劇中的小林在院子里跑步,在話劇中這一行動被加上了幾句貌似積極的豪言壯語。進屋后,小林一遍又一遍地放皮包、拿水杯、磕磕文件夾,甚至鉆到桌下,對觀眾表示“好像沒糊弄過去”。然后,演員開始演繹單位的眾生相:要升官的領導老張、愛管人的女老喬、任性自我的女小彭、生活艱難的老何和安排“正經事兒”——聚餐的老孫,演員給每個角色都設計了一種固定的動作姿態。這里要肯定演員對人物語言的處理,在不夸張發音也不使用方言的情況下,仍能夠將人物清晰地區分開。
小林與李靜交往結婚的過程是令人愉悅的,演員在兩個角色之間的切換行云流水,相比其他女性角色,對李靜的處理在姿態和語氣上更加克制。結婚生子,人之常情,但合租房的生活成為“一地雞毛”的開始。廚房、廁所都成了爭奪的戰場,小林著急忙慌地擇菜、洗菜、燒油、炒菜,激烈的動作和“只要我炒得快,誰也趕不上我”的局促魔怔狀態,積聚著生活的負累感。終于,他想到工作了20年還一家六口擠在15平方米里的老何,感到自己必須跟領導老張要求換房。正好老張升官搬家,一眾同事來幫忙,他盡獻殷勤,連廁所都幫忙刷洗,但心里仍然覺得既無底氣也無時機。最后還是因為老張搬家,帶動一系列人換房,小林才換進了老何那15平方米的房子里,不知道是不是刷廁所刷出了運氣。
由于拆遷,小林一家又搬進有獨立廚房、衛生間的周轉房,還請了保姆照看孩子,生活前所未有地完滿。但下一輪的“雞毛生活”很快又開啟了:換工作、接待老家客人、辭退保姆、送孩子進幼兒園、給幼兒園老師送禮、賣板鴨,直到收下查水表老頭送來的微波爐,吃上了微波爐烤肉。什么蹭領導為小姨子增設的班車、什么給隔壁孩子陪讀,都不算什么,生活似乎終于幸福起來了。
人物的選擇背后,應有創作者的態度
話劇在原著基礎上,增加了一些情節和解釋,展現了小林如何在馬不停蹄的生活中變得麻木,甚至遺忘了真善美。
首先是“涼鞋理論”。這讓人想起黃紀蘇編劇、張廣天導演的話劇《切·格瓦拉》,用一種很理性的方式從某物的產生和物理意義說起,從涼鞋是怎么回事落到他如何接受了上班不能穿涼鞋的規定。為了爭取更好的生活,小林必須遵守規矩,也需要曲意逢迎,一個“愣頭青”就這樣在人情社會里變成了“老油條”。
此外,話劇用獨立的場次對小林大學時的狀態進行表現。舞臺設計為上下兩層,上層左側是小林大學時的場景:那時他的大學同學“小李白”才華洋溢,小林也滿懷詩情,李靜也能在信中寫道:“意繾綣,惹人徘徊,盼期末考后,晤面長談?!钡娗楫嬕饨K究抵不住生活的壓力,人也就遺忘了美。舞臺上層右側則是賣起板鴨的“小李白”的表演段落,他說:“詩是什么,詩是搔首弄姿渾扯淡!”而李靜也從那個文靜的姑娘變成了滿腹牢騷的婦人。
還有在與杜老師惜別時,小林看到擠公交車的人群。這里編劇使用了詩意的語言,“人,人,人,一個擠一個,一個擠好幾個,所有人擠著所有人……”滿臉皺紋、駝背的老師在其中,向小林微笑著揮手。在原著中,所有的事件和人都是讓小林向下墜落的力量,只有杜老師是一抹亮色?!鞍l生了什么?什么發生了?”此處小林的良知閃現,但最后仍被生活淹沒。編劇在這里的設計應當是試圖放大這一事件對小林的影響,但舞臺呈現對這一段沒有進行特別的處理,演員對這一段話的演繹也欠缺深度。
小林賣板鴨時抓住了一個用假幣的女人,他從那一抓中感到了某種興奮。以前自認沒錢沒門路的小林,在掙了錢后就硬氣起來了。似乎那一抓就抓住了生活、抓住了尊嚴、抓住了勇氣,即使被同事老孫發現自己賣鴨子也不怕了。
1991年,梁左創作的相聲《著急》由姜昆和唐杰忠在春節晚會上演出:同樣是小職員的老紀從早到晚、從年輕到年老,為生活、為工作、為孩子著急了一輩子。囤蜂窩煤、囤大白菜、囤副食品,那個時代的普通人都是如此?!吨薄分赋隽舜蠹夜餐膯栴},大家笑老紀也在笑自己。話劇《一地雞毛》中,小林和李靜沒能送出去的可樂被小林自己喝了,這個場面多少令人感到一些自嘲的力量。
但最終對于窮著還是要過得好的選擇,表達似有不妥。這不是兩個平等的選項,而關乎是否要為了燒雞啤酒拋棄自尊、墮入庸俗。如果小林將兩者視為平等,而選擇要更好的物質生活,那么創作者就要批判這一選擇。那拾不起的尊嚴與道德良知應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最后的場面應當含有創作者的態度。
其實全劇都存在這個問題,即小林以何種態度回憶或陳述自己的經歷?每一個事件對他的影響到底是什么?缺失這個基本態度,也就缺失了情緒起伏的基礎,這是全劇節奏平淡的根本原因。小林應當從那一地雞毛中站起來,發現老師已去世,面前擺著燒雞啤酒,突然感到了些什么,帶著一種疑慮的心態從過往尋找答案。即使最后仍然選擇順從生活,也要讓觀眾感到那無奈的悲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