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理變遷時代的父子關系書寫——以《云落》為例
父子關系始終推動、伴隨著核心情節的發展,牽引著人物的情感變化與自我認同,與云落的變遷形成同構,其精微的筆觸和豐厚的內容使得小說有著極為開闊的闡釋空間。在眾多可闡述角度中選擇關注父子關系的書寫,主要出于兩方面原因。一方面,父子關系本身在小說故事情節中占有重要分量?!对坡洹分械囊粭l主要情節線即圍繞天青“尋父”,以及天青與常獻凱、常云澤之間真假父子的疑云展開。而另一條主要情節線,羅小軍商海沉浮的故事中,始終縈繞著他和萬永勝的“父子”關系。在小說收尾處,前文很少提及的羅小軍兒子麒麟突然出走,在小說整體結構上呼應著天青當年的出走,完成了敘事的收束,是一個關鍵性的情節。另一方面,《云落》的書寫是典型的縣城敘事,或者說小城鎮敘事,處于城市文學和鄉土文學的中間地帶。相較于城市,縣城會更加重視倫理血緣關系;而相較于鄉村較為傳統保守的倫理血緣,縣城的倫理血緣關系又已經在城市化進程中發生新變。父子關系是一切倫理血緣關系中的軸心關系,通過父子關系可以透視縣城的倫理變遷,以及縣城整體的特征和變化。
血緣與身份認同
天青“尋父”以及常家真假父子的情節線中著重表現了天青的身份焦慮。天青在收養他的家庭中,得到了相當的關愛和溫暖,但他依然缺乏對自己身份的認同,始終認為自己不屬于這里。天青的身份焦慮首先源于他不承認自己的新身份——徐滿天的兒子。天青不愿稱呼徐滿天為父親,并堅持認為自己的父親只有常獻凱。小說中特別寫到,天青自身是一個驕傲、優秀的模范學生,但“徐滿天兒子”這個身份卻被人鄙夷。因此,天青始終沒有認同這個身份。天青的身份焦慮其次在于他想要找回自己的真實身份。天青回到云落,希望揭穿鳩占鵲巢的常云澤,奪回自己被占據的身份。云落這個小縣城的倫理關系有著靠近鄉土社會的一面:在云落,天青的身份問題,或者說天青是誰的問題,完全依賴于他和常獻凱的父子血緣關系。天青希望證明自己和常獻凱的血緣,以此重新明確自己在云落的唯一身份——常家的兒子,完成自己的身份認同。因此,天青將親子鑒定視為重獲身份的籌碼。但常云澤突然離世,萬櫻又透露出天青本來也只是常獻凱的養子,使得親子鑒定徹底無望,唯一可以讓他獲得身份認同的父子血緣被切斷了。天青再也沒有途徑找到自己的真實身份。
鳩占鵲巢的常云澤同樣面臨著身份的焦慮。他占據了“常獻凱兒子”的身份,又為這一身份的合法性所折磨,擔心天青上門認親。同時,他也無從尋找自己的生父,只能因為自己真實身份的缺失而迷茫、困惑,在臨死前掙扎于“我不是云澤,我到底是誰”的迷思中。
張楚在《云落》的創作談中提到,天青以及常家“真假父子”的故事源于他在現實中所見的一則社會新聞。他認為這個故事模型中“囊括了很多只屬于中國家庭的原始密碼”。這個密碼具體是什么,張楚并沒有直接作出解答。根據文本推測,這個原始密碼很有可能就是中國家庭中的父子關系。一個父親為什么如此輕易地錯認僅離家出走半年的兒子?常獻凱早已察覺假兒子性情大變的異常,而收養天青的徐滿天更是清楚地知道天青并非自己剛死去的兒子,但他們都選擇了接受一個陌生男孩作為自己的兒子。父子關系中,他們迫切地需要一個男孩填補他們失去的兒子留出的身份空缺,從而維系他們的父親身份。在中國家庭的原始密碼里,兒子更多體現為一種身份,而非具體的個人。所以常云澤可以頂替天青的身份,天青可以頂替徐滿天兒子的身份,而常云澤和天青都可以頂替常獻凱最初死去的兒子。父子血緣與身份問題牢牢綁定。況且云落這樣的小縣城仍保留著鄉村倚重血緣紐帶的社會模式——年輕人的身份往往就是某某的兒子。父子血緣的模糊足以動搖個人身份的確定,一系列身份認同的困難也由此而生。
但是《云落》的書寫并沒有將父子血緣以及背后的身份問題作為生活的全部。天青和常云澤雖然擺脫不了身份焦慮,卻都在沒有血緣的父子關系中收獲了真實的親情。徐滿天陪伴天青玩耍、繪畫,讓天青想起他就“內心柔軟得如同初春融化的河水”。常獻凱和常云澤也如同一般父子,常獻凱為常云澤擔憂、操勞,為他的死悲傷。雖然直到小說結束,天青也沒有完成他的身份確證,但居于城市和鄉村中間的小縣城云落絕非那樣頑固,只接納“常獻凱的兒子”。沒有身份的天青最終依然在云落獲得了一個位置。小說末尾萬櫻在寫給羅小軍的信中,親切地提到了天青的近況,儼然已經將他作為了云落的一份子,一個他們共同的后輩。天青本人在經歷這一番真假父子的糾葛后,似乎也完成了自我認同,開始投入留學讀博的新生活。在云落這個小縣城中,倫理尺度顯示出了處于變遷中的彈性,身份認同的焦慮因為父子血緣而生成,最終又在超越血緣的包容中得到消解。
經濟社會中的父子關系
在羅小軍的情節線中,羅小軍和萬永勝的父子關系非常特殊。萬永勝既不是羅小軍血緣上的父親,也沒有明確的養父身份,但兩人的關系卻勝似父子。羅小軍父親在死前將羅小軍托付給萬永勝,萬永勝自此承擔了對羅小軍的照顧。按傳統的說法,萬永勝可以說是羅小軍的“義父”,帶領他謀生,一路幫扶他成為成功商人。羅小軍對世界的認識,對生意之道的領悟,包括對自我的定位,都由萬永勝一手塑造。即使后來分家經營,羅小軍依然倚靠著萬永勝的建議。羅小軍在這段關系中完成了由一個平凡男孩到成功商人的自我轉變,萬永勝可以說在實際意義上承擔了一個父親的角色,完成了對兒子的培養和塑造。
羅小軍和萬永勝之間無疑有著深厚的父子情誼。但隨著云落經濟的發展,外部的經濟勢力開始介入,生意場上的情形越來越復雜。羅小軍不得不猜忌、提防萬永勝,甚至懷疑自己生意的崩塌,自己所經受的恐懼不安,都是萬永勝早已安排好的“金蟬脫殼”之計。二人之間的關系早已非創業初期的父子連心。最初兩人合開貨車時,羅小軍毫不猶豫地把所有收入交給萬永勝,而當兩人都成為成功商人時,羅小軍面對萬永勝的借款請求,卻滿心疑慮。父子關系的變質折射出經濟發展對小縣城云落的人際關系的沖擊。
除了萬永勝,王毅文自稱為羅小軍的師父,也短暫地扮演了羅小軍父親的角色。王毅文一直以長輩的姿態對羅小軍有所關愛,會“像父親撫摸兒子般摸了摸他硬扎扎的頭發”。在羅小軍落難時,王毅文的“好意相救”讓他感受到了溫暖。然而這份父子溫情卻成為了一個更大的陷阱——王毅文騙走了羅小軍在瀚海別苑的開發權,使得他陷入絕境。云落這個小縣城的經濟環境在不斷發展,羅小軍和“父親們”的關系曾在共同經濟利益的捆綁中變得穩固,如今卻又被復雜的經濟博弈所動搖,顯露出殘酷的一面。
但是小說的不落俗套之處就在這里。父子間的猜忌并沒有作為沖突高潮大書特書,反而克制為一種不動聲色的暗流涌動。羅小軍和萬永勝因為商業利益而發生變化的父子關系,始終維系在溫和、平靜的表象下。羅小軍雖然占有了自己的商業領地,但從未想過挑戰萬永勝,在商場上“驅逐”已經老去的“父親”。父子離心,更多是復雜經濟環境中的意外(如羅小軍存款被銀行轉移)所導致的被動選擇,而非追逐利益的主動反目。小說多次寫到父子兩人的會面,在生意上你來我往的試探之后,會面都會落回關心彼此生活的溫馨場面,將尖銳緊張的父子關系調回微妙但穩定的和諧中。即使在小說末尾,父子兩人最后相對時,張楚仍然不肯向讀者明確萬永勝是否操縱了羅小軍的失敗。這個謎團的永久保留,使得父子關系既有經濟沖擊下的變化,又始終維系著親情,沒有徹底異化為赤裸的利益斗爭。對父子關系惡化采取和緩且有所克制的書寫方式,也呼應了云落本身的發展特征——小縣城的人際倫理在不斷變化前進,但相對于城市日新月異的巨變,它的變化又是緩慢的,因此能夠保留下更多恒常的溫情。
父親的缺位和母親的代償
前文的討論一直關注著父子關系本身。父子關系在小說情節發展中固然占據著重要地位,但如果從小說中人物的視角出發,他們的父親在家庭生活中卻經常是缺席的,人物在情感上往往和父親存在一定隔膜,情感需求更多是通過母親來得到滿足和補償。例如天青雖然對養父徐滿天不乏感情,但在生活中卻與養母田家艷更加親密;羅小軍的兒子麒麟更加依賴去世的母親,而不太愿意與父親交流;小說的女主人公萬櫻,更是因為其地母般的母性,吸引、慰藉了常云澤、羅小軍等男人。人物在情感上向母親的傾斜,已經預示了父子關系變化的趨向。在小說結尾,出現了兩個“無父”的孩子,將關于父子關系的敘述更清晰地轉向母親的出場和替代。羅小軍的兒子麒麟為了完成母親看海的遺愿,反叛父親出走。在他回家后,父親羅小軍被捕入獄。麒麟落入了“無父”的境地,被托付給承擔“母親”角色的萬櫻照顧。同時,萬櫻腹中的孩子因為萬櫻情人的意外身亡,以及萬櫻丈夫的堅決離婚,也沒有了父親,將由母親萬櫻獨自撫養。小說在這里出現了一個富有意味的表述:來素蕓知道萬櫻懷孕后,說的是萬櫻有后了?!坝泻蟆边@一表述更常見于父子關系,這里卻用來形容一位母親,不經意間表露了母親對父親的代償。
整體地把握《云落》可以發現,整個故事于天青的出走開始,在下一代麒麟的出走中結束,兩個代際的“出走”均有反叛父親的意味,但具體情形已經有所轉變。天青出走后雖然擺脫了親生父親,但很快就出現養父填補空缺,天青仍然處于相對穩定的父子關系中;而麒麟出走后,父親羅小軍隨后入獄,父親真正地缺位了,補償這個空缺的是作為“母親”的萬櫻??h城的倫理變遷在代際交替中走向了父親的缺位和母親的代償。
張楚在創作談中自述渴望記錄下身邊那些寬容、仁愛、充滿生命力的女性角色,這種渴望是《云落》創作的重要動力,甚至是《云落》得以生成的基礎之一。而張楚之所以如此重視小說中以萬櫻為代表的女性角色,正是因為她們具備著旺盛的母性力量,能夠在父權秩序衰落后勝任維護者和重建者的角色。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隨著女權主義的興起,新的性別規范正在生成,女性不再局限于傳統的母親角色,尤其是城市中有較高經濟能力的女性,可以身兼傳統的父親、母親兩個角色,成為“一元化父母(unified parent)”,父親則逐漸在現代城市中“消亡”?!对坡洹分锌h城中的父子關系,當然不至于像在城市中一樣,衰微到徹底消亡的地步,但以萬櫻為代表的母親們,從情感安慰到實際職責,都越來越多地代償了父親。這無疑悄然改變了初始的倫理關系,折射出云落作為小縣城向城市、向時代前沿的靠攏。
結語
從總體上來看,《云落》中通過父子關系牽引著人物對自我身份的探尋和認同,表現了縣城在倫理血緣上對鄉村傳統和城市新變的兼容。在分析小說中的父子關系后,回望張楚書寫父子關系時的姿態,可以發現它顯得細膩而溫柔。有學者指出70后作家的父子關系書寫中雖然仍不乏弒父、瀆父的書寫,但已不復此前先鋒文學的冷漠,有著與之矛盾的溫暖(劉文祥、朱獻貞,2017)。在《云落》中,不管是充滿身份疑云的父子關系,還是受到經濟利益沖擊的父子關系,亦或逐漸弱化被母親所取代的父子關系,書寫的策略都顯得柔和曖昧,既有沖突,猜忌,隔膜,也有始終無法擺脫的溫暖情愫。即便脫離70后作家群體單獨來看,張楚本人在父子關系的處理上也比以前更加溫和。比起張楚另一部小說《被兒子燃燒》中訴諸暴力的父子關系,《云落》的父子關系完全可以稱得上溫情脈脈。
父子關系的惡化乃至“弒父”“瀆父”,是五四時期才出現的顛覆性書寫(陳少華,2005)。在啟蒙思想下,“弒父”“瀆父”是反抗封建,爭取個體獨立的轉喻。父子關系書寫難以避免地負載著沉重的理念和意識形態,呈現緊張的對抗姿態。即使是敢于拋開價值重負的先鋒文學,也處于“勝過父法”的斗爭中(陳曉明,2015)。延續這種模式考察《云落》中的父子關系書寫,在邏輯上似乎是通暢的:天青的“出走”可以解讀為個體爭取自由而與父權決裂,之后的“尋父”則可以視為“弒父”后缺乏父親權威性力量而產生的“無父”焦慮;羅小軍對萬永勝的猜忌,同樣可以視為對父親權威的挑戰;麒麟因羅小軍入獄而無父的情節安排,也可以解釋為一種變形的“弒父”處理,入獄既讓父親不在場,又避免了直接弒父的壓力。
但如果將這些觀念化的分析放回《云落》,就會立即感受到它們與小說本身的不協調。天青的出走更多是孩童的沖動而非對父親的仇恨,羅小軍則始終沒有想過爭奪萬永勝的利益,麒麟雖然表面上對父親冷淡,但是“他從來沒有責怪過父親”。張楚不斷地在父子關系通向極端化情境前加入溫情成分,解構、調整父子關系,避免走向“弒父”“瀆父”模式的可能。溫情化的書寫選擇貼合了生活的原貌,最大程度還原了現實中多種情感交雜并置的父子關系,而非隱喻化的父子模式。在《云落》中,父子關系的書寫不再是前一代際作家“勝過父法”的武器,而是勾勒云落這幅世情圖的從容筆觸——縣城倫理在鄉村與城市間細微、緩慢但又不可忽略的變遷,也因此才得以盡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