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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所有的人間撲面而來——長篇小說《劇院》創作談
    來源:當代(微信公眾號) | 海飛  2025年11月24日09:25

    當我寫下小說《劇院》的第一個字,所有的人間撲面而來。

    1991年冬天,風吹起了我蓬亂的頭發,我從部隊退伍回到了家鄉諸暨。在江南這座普通的火車站廣場,我聽到了西施商場方向傳來的流行歌曲。在《瀟灑走一回》的歌聲中,我粗糙的人生來到1992年的春天。這年春天我正式落戶縣城,在一家國營企業做“三班倒”。我很像是一個小說中的人物,那么渺小卻又真實,那么貧困卻又健壯。

    我在縣城度過了1992年至2005年這十三年。我的小城生活,像個搖晃的青年,穿著勞動皮鞋,大搖大擺地行走在太平橋、人民路、老鷹山、東湖菜市場、半爿街、采芹橋……這兒有一條穿城而過的江,浙江的很多縣城都有一條穿城而過的江,好像穿城而過是江的基本條件。我喜歡去桃花源吃那兒的包子,一元錢一個;我喜歡去小樂園吃冷飲,比如冰鎮綠豆湯;我還去過海浪歌舞廳,門票是三元錢。我最喜歡去人民電影院看電影,或者去諸暨劇院看越劇《西施斷纜》,看青島京劇團來演出的《沙家浜》。我記得演沙奶奶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那么年輕的“奶奶”。

    我來到縣城,很像是高加林來到了縣城。我在縣城的工作是在一家化肥廠當一名經濟民警,同時我還去夜市擺小攤,同時我還做水電工,看上去日理萬機。四年以后我得罪人,被調去造氣車間拉煤;再過了兩年我去了一家制藥企業當企劃員;再過了一年半我去了一座民辦高中當文書;再過了大半年我去了《諸暨日報》當記者。我的工作變得有些令人眼花繚亂,很像是夢境的切換。2005年我離開了縣城,裝模作樣地在杭州飄蕩。我幫人編雜志、編書,自己也寫小說。那時候我知道,如果要養家糊口,可以依靠的只能是文字。文字就是我在人間叢林里的獵槍。

    我生活在諸暨的十三年,見證過縣城許多人事,比如太平橋的建成剪彩,比如去圍觀公審公判,去船上的錄像廳看劉德華拿著槍胡亂地射人,和工友用搪瓷盆喝啤酒。我很像是賈樟柯電影里的一個人,迷惘而混沌。我們沒錢,但工資至少夠喝冷飲、看電影、溜冰、打臺球,像一條狗一樣忙碌,卻不知道忙了些什么。那時候我們沒有覺得工資少,我們很快樂。然后我成家,然后當爹,然后還配了一副眼鏡,讓自己更像一名記者。然后覺得工資確實有點少了,快樂也會少那么一點點。

    這就是我的縣城生活。

    時間來到了2024年,我在杭州安穩地生活了很多年了,安穩得很容易被人遺忘,安穩得像一個退休的老人。這些年我寫一些零星的小說和零星的劇本,因為父母移居上海,我很少再回縣城。有一天我出門,門口換鞋的時候,在一面穿衣鏡前看到了自己,同時鏡中看到的自己分明是站在縣城的一條街上,很年輕,茫然四顧,仿佛是在尋找人間的真相。于是鏡中的人間,在我面前鱗次櫛比地呈現。鏡頭移動,從濱江路移到諸暨劇院,那么嘈雜的人聲開始響起來了,影劇院的大戲就要開場,鼓點由輕至重,最后震耳欲聾。于是我想,我是愛著劇院的,我要寫寫縣城里的劇院,因為我們每個人都置身在劇院中,卻從未看清劇情的走向……

    《劇院》故事的發生地,是我虛構的“南風縣”,事實上它由諸暨縣、嵊縣和上虞縣構成,同屬于紹興地區。字里行間,多多少少可以看出這些縣城的印記。這個小說寫了1998年至2003年五年的故事,那時候《相約九八》很火,夏天的時候還發生過一場特大洪水。我看到抗洪堤上或沖鋒舟中的解放軍戰士,就會想起自己當兵的年歲。那時候我從部隊回到縣城已經六個年頭,但我覺得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1998年我從化肥廠調到了制藥企業,接踵而至的2000年是千禧年,我去了中學當文書。2000年年尾至2003年尾,我在報社謀職,然后辭職在家寫作。我的這五年十分平淡,但是小說中的這五年,相對精彩。里面寫了縣城里的越劇演員、公務人員、警察、高中老師、理發師、醫生、照相師、賣假藥的、推拿師、開骨頭煲店的、開服裝店的、賣碟片的……最關鍵的是,寫了一家三口,母親帶著兩個女兒一起生活。這個完全由女性構成的家庭,經歷了疼痛與兇險,但是還在努力地掙扎著活下來。她們與一樁命案有關,是的,這是一個關于罪案與懸疑的小說。

    也許是這個罪案小說中寫了許多的縣城世情,也許是這個縣城世情小說中寫到了懸疑,我忽略或者忘記了小說的類型,只記得我要把穿衣鏡中窺見的車水馬龍的縣城寫下來,主要是寫人間雜事。如果《劇院》中的每一個人都是人生海洋里的一條魚,那么每條魚都有一些鱗片充滿著傷痛;如果每一個人都是劇院中的演員,那么每個演員都至少有一場哭戲。所以,這個小說身份不明,這個創作談,也不像一個創作談,更像是對縣城生活的回望,更像是對似水流年的追憶。我會時常追憶縣城里度過的那些日子,覺得縣城是我年輕時候的一個朋友,所以我常常想念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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