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覺保持“學者的人間情懷”
余三定:我對您的學術研究一直比較關注,十多年前我曾寫過一篇一萬多字的文章,題目是《博取雜用 守舊出新——陳平原教授治學述略》,拙文對您早期的文學研究(其中的重點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成就做了初步的梳理。我注意到,此后您這十多年來的學術視野 和研究范圍已完全超越單純的文學領域而進入到多個重要領域,比如您對現代中國學術史、現代中國教育史、特別是現當代中國大學教育以及當代(當下)的重要學 術現象和文化現象等等的研究,都取得了令人矚目、影響巨大的成就。因此我以為,如果簡單地稱您為文學學者或文藝理論家的話并不全面,準確地說應該稱您為 “人文學者”。而且我以為,稱您為“人文學者”,不僅是說您的研究視野開闊、研究范圍寬廣,更重要的是說您具有真誠的人文情懷。您曾提出過保持“學者的人 間情懷”的觀點,希望您能給予簡略解說。
陳平原:從政或議政的知識者的命運,并非我關注的重心;我常想的是,選擇“述學”的知識者,如何既保持其人間情懷,又發揮其專業特長。我的想法 說來很簡單,首先是為學術而學術,其次是保持人間情懷——前者是學者風范,后者是學人(從事學術研究的公民)本色。兩者并行不悖,又不能互相混淆。這里有 幾個假設:一、在實際生活中,有可能做到學術歸學術,政治歸政治;二、作為學者,可以關心也可以不關心政治;三、學者之關心政治,主要體現一種人間情懷而 不是社會責任。不過,述學和議政,二者在價值取向和思維方式上有很大區別,這點還是分辨得清的。即如20世紀20年代初,魯迅在寫作《熱風》《吶喊》的同 時,撰寫《中國小說史略》。前兩者主要表現作者的政治傾向和人間情懷(當然還有藝術感覺),后者則力圖保持學術研究的冷靜客觀。從《小說史大略》到《中國 小說史略》,一個突出的變化就是刪去其中情緒化的表述,如批判清代的諷刺小說“嬉皮笑罵之情多,而共同懺悔之心少,文意不真摯,感人之力亦遂微矣”。熟悉 那一階段魯迅的思想和創作的讀者,都明白“共同懺悔”是那時魯迅小說、雜文的一個關注點,可引入小說史著作則顯得不大妥當。因中國歷來缺少“懺悔錄”,那 么怎么能苛求清代諷刺小說,再說諷刺小說作為一種小說類型,本就很難表現“懺悔”。魯迅將初稿中此類貼近現實思考的議論刪去,表明他尊重“述學”與“議 政”的區別。
余三定:您上面主要是以魯迅為例來客觀地、也是有力地闡述了作為真正學者保持“人間情懷”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我想進一步詢問的是,您個人在這方面的向往和追求是怎樣的?
陳平原:我個人更傾向于在從事學術研究的同時,保持一種人間情懷。我不談學者的“社會責任”或“政治意識”,而只談“人間情懷”,基于如下考 慮:首先,作為專門學者,對現實政治斗爭采取關注而非直接介入的態度,并非過分愛惜自己的羽毛,而是承認政治運作的復雜性。說白了,不是去當“國師”,不 是“不出如蒼生何”,不是因為真有治國方略才議政;而只是“有情”、“不忍”,基于道德良心不能不開口。這點跟傳統士大夫不一樣,在社會政治生活中,并不 自居“中心位置”,不像《孟子》中公孫衍、張儀那樣,“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讀書人倘若過高估計自己在政治生活中的位置,除非不問政,否則開口 即露導師心態。那很容易流于為抗議而抗議,或者語不驚人死不休。其次,萬一我議政,那也只不過是保持古代讀書人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是道德自我完善的需 要,而不是社會交給的“責任”。也許我沒有獨立的見解,為了這“責任”我得編出一套自己也不大相信的政治綱領;也許我不想介入某一政治活動,為了這“責 任”我不能坐視不管……如此冠冕堂皇的“社會責任”,實在誤人誤己。那種以“社會的良心”、“大眾的代言人”自居的讀書人,我以為近乎自作多情。帶著這種 信念談政治,老期待著登高一呼應者景從的社會效果,最終只能被群眾情緒所裹挾。再次,“明星學者”的專業特長在政治活動中往往毫無用處——這是兩種不同的 游戲,沒必要硬給自己戴高帽。因此,讀書人應學會在社會生活中作為普通人憑良知和道德“表態”,而不過分追求“發言”的姿態和效果。若如是,則幸甚。
魯迅常常是創造“新形式”的先鋒
余三定:我知道您對文學的研究很重視研究范式的創新。比如您的《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第一卷就創造了一種新的小說史體例,它既不以具體的作家作 品為中心,也不以借小說構建社會史為目的,而是自始至終圍繞小說形式各個層面如文體、結構、風格、視角等的變化來展開論述;同時,抓住影響小說形式演變的 重要文學現象,在韋勒克所稱的“文學的內部研究”中引進文化和歷史的因素,用您自己在該書《卷后語》的話說就是:“注重進程,消解大家!庇秩缒摹缎≌f 史:理論與實踐》更是一部別開生面的著作,如果把它作學術歸類的話,可以說在它之前還沒有過同類型的著作,它的研究對象、角度、重點、思路是全新的,它既 非小說學的理論陳述,也非實證色彩濃厚的小說史專著,而是介于二者之間——一部關于小說史研究的專著,即是一部關于小說史理論或曰小說史學的專著。與此同 時,您對所研究的文學現象則很重視其文體的創新,希望您能以魯迅為例談談對文體創新的看法。
陳平原:1933年3月,魯迅撰寫日后被學界經常征引的《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作家如此坦率地自報家門,且所論大都切中肯綮,難怪研究者大喜過 望。其中最受關注的,除了“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再就是關于“文體家” 的自述:“我做完之后,總要看兩遍,自己覺得拗口的,就增刪幾個字,一定要它讀得順口;沒有適宜的白話,寧可引古語,希望總有人會懂,只有自己懂得或連自 己也不懂的生造出來的字句,是不大用的。這一節,許多批評家之中,只有一個人看出來了,但他稱我為Stylist!弊钤鐚Ⅳ斞缸鳛槲捏w家 (Stylist)來表彰的,當屬黎錦明的《論體裁描寫與中國新文藝》?衫枋洗宋膶tylist譯為體裁家,將“體裁的修養”與“描寫的能力”分開論 述,強調好的體裁必須配合好的描寫,并進而從描寫的角度批評傷感與溢惡、夸張與變形等 。后者所涉及的,本是文體學所要解決的難題,如今都劃歸了“描寫”,那么,所謂的“體裁”,已經不是Style,而是Gener——這從黎氏關于章回小說 《儒林外史》的辨析中,也不難看出。倒是魯迅關于Stylist的解讀,接近英文本身的含義 。黎氏對Stylist的誤讀,其實很有代表性,因古代中國作為文章體式的“文體”,與西學東漸后引進的探究語言表達力的“文體”(Style),二者之 間名同實異,但又不無相通處。直到今天,中國學界談論文體,仍很少僅局限于語言表達,而往往兼及文類。如此半中不西——或者說中西兼顧——的批評術語,使 我們得以將“Stylis”的命名,與“新形式”的論述相鉤連。就在黎氏撰文的前幾年,沈雁冰發表《讀〈吶喊〉》,贊揚魯迅在小說形式方面的創新:在中國 新文壇上,魯迅君常常是創造“新形式”的先鋒;《吶喊》里的十多篇小說幾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這些新形式又莫不給青年作者以極大的影響,必然有多數人跟 上去試驗。 魯迅沒有直接回應茅盾關于其小說“一篇有一篇新形式”的評述,但在《故事新編》的序言里,稱此書“也還是速寫居多,不足稱為‘文學概論’之所謂小說”,除 順手回敬成仿吾的批評,也隱約可見其挑戰常識、不以“文學概論”為寫作圭臬的一貫思路。
余三定:希望您能具體談談魯迅在文體創新方面的努力和成就。
陳平原:魯迅本人的寫作,同樣以體式的特別著稱,比如作為小說的《故事新編》,以及散文詩《野草》!兑安荨纷畛踹B載于《語絲》時,是被視為散 文的(雖然其中《我的失戀》標明“擬古的新打油詩”,《過客》則是劇本形式,可以直接轉化為舞臺演出)。等到魯迅自己說:“有了小感觸,就寫些短文,夸大 點說,就是散文詩”,大家這才恍然大悟,異口同聲地談論起散文詩來。 魯迅曾自嘲《朝花夕拾》乃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文體大概很雜亂”。其實,該書首尾貫通,一氣呵成,無論體裁、語體還是風格,并不蕪雜。要說文體上 “很雜亂”的,應該是指此前此后出版的雜感集!肚医橥るs文》中的《憶韋素園君》《憶劉半農君》《阿金》等,乃道地的散文, 可入《朝花夕拾》;《準風月談》中的《夜頌》《秋夜紀游》則是很好的散文詩,可入《野草》。至于《門外文談》,筆調是雜文的,結構上卻近乎著作。文章體式 不夠統一,或者說不太理會時人所設定的各種文類及文體邊界,此乃魯迅著述的一大特征。 輪到魯迅為自家文章做鑒定,你會發現,他在“命名”時頗為躊躇。翻閱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魯迅全集》第四卷的《魯迅著譯書目》、第七卷的《自 傳》、第八卷的《魯迅自傳》和《自傳》,其中提及短篇小說、散文詩、回憶記、纂輯以及譯作、著述等,態度都很堅決;但在如何區分“論文”和“短評”的問題 上,則始終拿不定主意。 稱《墳》為“論文集”,以便與《熱風》以降的“短評”相區別,其實有些勉強。原刊《河南》的《人之歷史》等四文,確系一般人想象中的“論文”;可《看鏡有 感》《春末閑談》《燈下漫筆》以及《雜憶》等,從題目到筆法,均類似日后聲名顯赫的“雜感”。將《墳》的前言后記對照閱讀,會覺得很有意思。后者稱,“在 聽到我的雜文已經印成一半的消息的時候”——顯然當初魯迅是將此書作為“雜文”看待,而不像日后那樣將其斷為“論文集”;前者則干脆直面此書體例上的不統 一:“將這些體式上截然不同的東西”合在一起,只是一般意義上的文章結集,并沒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反過來,日后魯迅出版眾多“雜感集”,其中不難找到 “違規者”。在《二心集》的序言中,魯迅稱:“此后也不想再編《墳》那樣的論文集,和《壁下譯叢》那樣的譯文集”,于是百無禁忌,在這回“雜文的結集” 里,連朋友間的通信“也擅自一并編進去了”。其實,不只是朋友間的通信,《二心集》里,除作為主體的雜感外,既有論文(如《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演講 (如《上海文藝之一瞥》)、傳記(如《柔石小傳》),也有譯文(如《現代電影與有產階級》)、答問(如《答北斗雜志問》)、序跋(如《(藝術論)譯本 序》)等,幾乎無所不包。 同樣以說理而不是敘事、抒情為主要目標,“論文”與“雜文”的邊界,其實并非不可逾越。魯迅不愿把這一可以約略感知但又很難準確描述的“邊界”絕對化,于 是采用“編年文集”的辦法,避免因過分清晰的分類而割裂思想或文章。對于像魯迅這樣因追求體式新穎而經?缭轿念愡吔绲淖骷襾碚f,這不失為一種有效的創 舉。在《〈且介亭雜文〉序言》里,魯迅進一步闡釋“分類”與“編年”兩種結集方式各自的利弊,強調“分類有益于揣摩文章,編年有利于明白時勢”!爸话醋 成的年月,不管文體,各種都夾在一處,于是成了‘雜’” ——如此縱論“古已有之”的“雜文”,恰好與《〈墳〉題記》的立意相通。也就是說,魯迅談“雜文”,有時指的是“不管文體”的文章結集方式,有時講的又是 日漸“侵入高尚的文學樓臺去的”獨立文類 。
關于新時期三十余年文化之變
余三定:對于新時期三十余年的改革開放的發展歷程,您認為從文化變遷的視角該怎么看?您不久前曾發表過一篇文章,《何為/何謂“成功”的文化斷裂——重新審讀五四新文化運動》,聽上去似乎有些矛盾!皵嗔选焙汀俺晒Α,是很難放在一起的。
陳平原:首先需要說明,我所理解的“文化斷裂”,并非善惡美丑的價值判斷,而只是一種歷史描述,即社會生活、思想道德、文學藝術等處在一種激烈 動蕩的狀態。這既不是一個褒義詞,也不是一個貶義詞。接下來,才有所謂“成功”或“失敗”的文化斷裂。 改革開放之前,我們特別強調各種形式的“革命”;之后,我們改變了這種獨尊革命的思維方式,這些年則更多強調歷史發展的“連續性”?晌艺J為,即便是“和 諧社會”,也并不像桃花塢年畫描述的那樣“一團和氣”,照樣有各種各樣的矛盾。 歷史本來就是由“演進”與“嬗變”、“延續”與“轉型”之互相纏繞構成的,有斷裂也有連續,這才是一個完整的歷史。把歷史進程想象成“一路順風”,那是很 不現實的。而且,沒有任何跌宕起伏的歷史,實在太無趣。正是各種各樣的斷裂,造成某種意義上的間隔或躍進,這才是我們所需要的歷史。在這個意義上,我說 “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一個“成功”的文化斷裂。 其實,20世紀的中國歷史上,有好多類似的“斷裂”。比如,1898年的戊戌變法、1905年的摒棄科舉,還有廢除帝制、全面抗戰等,在思想文化上都造成 某種斷裂。新中國建立后,文化大革命爆發等,也是如此。我們今天為何紀念改革開放?不也是承認那是對“文革”歷史的否定?今天這個“斷裂”獲得大家的認 可,承認它是對10年“文革”的終結,代表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余三定:怎樣理解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陳平原:毫無疑問,30余年前開始的那場變革,徹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現實以及精神狀態。比如說,如果你關注文學藝術,你會記 得,1985年是個關鍵的年份。那時候,“文革”以后培養的大學生開始獨立表現,走上歷史舞臺,如文學創作、電影藝術、人文研究等,好些“新潮”都是在 1985年涌現出來的。經歷過對西方文學、學術的熱烈擁抱,到這個時候,逐漸找到一種屬于自己的表達方式。因此,1985年對于文學藝術、人文學術而言, 絕對是個重要年頭。至于經濟史或社會學家,你肯定關注1992年。因為,鄧小平南巡以后,我們重新確定了政治路線,強調市場經濟的重要性。如果你關注的是 大學教育,我提醒你注意1998年。以前我們的口號是“建設世界一流的社會主義大學”,北京大學在百年校慶期間,起草文件時,建議去掉“社會主義”四個 字。因為北大早就是一流的社會主義大學了。這個建議被高層接納,江澤民總書記在代表中共中央做的報告里面,做出“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戰略決策。這可不僅 僅是幾個字的差異,此后中國大學的發展方向與目標,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選擇不同的“關鍵年份”,意味著你談論“三十年”時的觀察點,蘊含著某種特定的立場與思路。所以,所謂首尾完整的“三十年”,其實是一個假定的論述框架, 里面有很多縫隙,進入以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閱讀與闡釋方式,這才可能呈現千差萬別、五彩斑斕的“三十年”。
充分正視我國目前辦大學的“誤區”
余三定:我在前面提到,您近十多年來對現代中國教育史、特別是現當代中國大學教育一直在進行鍥而不舍的研究,發表了許多獨特的、深刻的見解和觀點。其中您關于辦大學的“誤區”的分析就非常尖銳而深刻,希望您能具體談談。
陳平原:我以為,大學的一大特點,在于需要“接地氣”,無法像工廠那樣,引進整套設備;即便順利引進,組裝起來后,也很容易隔三差五出毛病。有 感于此,對眼下鋪天蓋地、不容置疑的“國際化”論述,我頗為擔憂。比如,以下幾個口號,在我看來屬于認識上的“誤區”,有澄清的必要。 第一個誤區:辦大學就是要“與國際接軌”?蓢庵拇髮W并非只有一個模式,那么到底要用哪個“軌”,怎么“接”?認真學習當然可以,也很應該;但“接 軌說”誤盡蒼生。某大學校長主持漢學家大會,說“我們也要辦一流的漢學系”。初聽此言,啼笑皆非——本國語言文學研究和外國語言文學研究,豈能同日而語! 不過,這位校長并不美麗的“誤會”,倒是說出了一個可怕的事實:今天的中國大學,正亦步亦趨地復制美國大學的模樣。第二個誤區:辦大學就是要“強強聯 手”。據說要建“世界一流大學”,最佳途徑就是強強聯手,因為各種數字一下子就上去了。幸虧還沒把北大、清華合起來。大學合并,有好有壞,但“強強”很難 “聯手”;一定要“合”,必定留下很多后遺癥。過多的內耗,導致合并后的“大大學”需要10年、20年的時間來調整、消化。需要的話,強弱合并還可行,因 為大學需要有主導風格,若強強合并,凡事都爭搶固然不好,凡事都謙讓也不行。 第三個誤區:辦大學就是要“取長補短”。辦大學,確實不能關起門來稱大王,要努力開拓視野,多方取經,既借鑒國外著名大學,也學習國內兄弟院校。只是因為 有各種評估及排名,這個“取長補短”的過程,不知不覺中演變成缺什么(專業)補什么(專業),最終導致自家特色的泯滅。讓人擔憂的是,這個“整合”的大趨 勢還在繼續。 第四個誤區:辦大學就是要努力“適應市場需要”。學生選擇專業,有其盲目性,這可以理解;更可怕的是政府缺乏遠見。在我看來,無論請進來還是送出去,都應 該考慮國家需要——凡市場能解決的,不要再錦上添花。每年都有留學生拿中國政府的獎學金,進就業前景好的商學院或法學院。這實在不應該。歐美也是這樣,政 府或大學的獎學金,不是獎勵選擇熱門專業,而是用來調節社會需求的。你學古希臘的哲學或文學,就業前景不太好,但又是整個人類文明必不可少的,那我獎勵 你。同樣道理,用國家經費送出去的留學生,也應該有專業方面的要求。 第五個誤區:辦大學就是要多跟國外名校簽合作協議。恕我直言,很多協議屬于空頭支票,簽了一大堆,很快束之高閣。所有的“合作”,必須落實到院系才比較可 靠;而其中最為實惠的是“互派學生”。但這有個前提,得有經濟實力支撐。
余三定:您作為中文系教授,面對浩浩蕩蕩的留學大潮,您有何感想和看法?
陳平原:這些年,我不得不再三辯解:不同學科的“國際化”,其方向、途徑及有效性,不可同日而語。自然科學全世界的評價標準接近,學者們都在追 求諾貝爾物理學獎、化學獎;社會科學次一等,但學術趣味、理論模型以及研究方法等,也都比較趨同。最麻煩的是人文學,各有自己的一套,所有的論述都跟自家 的歷史文化傳統,甚至“一方水土”有密切的聯系,很難截然割舍。而人文學里面的文學專業,因對各自所使用的“語言”有很深的依賴性,應該是最難“接軌”的 了。 所以,文學研究者的“不接軌”、“有隔閡”,不一定就是我們的問題。非要向美國大學看齊,用人家的語言及評價標準來規范自家行為,即便經過一番勵精圖治, 收獲若干掌聲,也得捫心自問:我們是否過于委曲求全,乃至喪失了自家立場與根基?
倡導并積極探索文學討論課
余三定:5年多前,我在2007年1月16日的《人民日報》讀到過您的散文《“專任教授”的驕傲》,該文寫道:“2006年,我總共獲得了國 家、教育部、北京市、專業學會以及北京大學頒發的6個獎;其中,最讓我牽掛的,是級別最低的‘北大十佳教師’。因為,其他的獎都是肯定我的專業研究,只有 這個是表彰我的教書育人。作為大學教師,我更看重‘傳道授業解惑’!本褪钦f您十分樂意當一位“專任教授”,您確實也是北大特別受歡迎的“專任教授”。我 記得1992-1993學年度我在北大哲學系做訪問學者的那一年,每周都去聽您的課,從未間斷,至今仍覺得是一種美好的享受。您特別提倡文學教學的討論 課,希望您具體談談討論課。
陳平原:討論課就是德、美兩國大學之“Seminar”。簡單地說,就是師生在一起坐而論道;而不是演講課,任憑教授一個人唱獨角戲。演講課 上,教授妙語連珠,揮汗如雨,博得滿堂掌聲;學生不必怎么動腦筋,只是一個旁觀者,閉著眼睛也能過關。討論課則不一樣,學生是課堂的主體,必須在教授的指 揮、引導下,圍繞相關論題,閱讀文獻,搜集資料,參與辯難,并最終完成研究報告。一個關注知識的傳播,一個注重研究能力的培養,后者無疑更適應于研究生教 學?稍诤芏啻髮W里,教務部門擔心老師們偷懶,要求教師一定要站在講臺上,對著幾十乃至上百名博士生碩士生,哇啦哇啦地講滿兩個小時。似乎只有這樣,才是 認真負責。如此規章制度,把博士生當中學生教,把大學教授當公司職員管,效果很不好。
余三定:請您談談北京大學的討論課。
陳平原:在北大,由于實行比較徹底的學分制,學生可以自由選課,加上好多慕名而來的其他大學的教師及研究生,著名教授為研究生開設的專題課,往 往變成了系列演講。對此,我深感不安。我在好些國外大學講過課,沒像在北大這么風光的。教授是風光了,講到得意處,掌聲雷動?晌抑,這對學生的培養很 不利。但想改變這個狀態很難。不說別的,教室就設計成這個樣子,椅子是固定的,你只能站在凸起的講臺上演講,無法坐下來跟學生一起討論。我不只一次說過, 北大要想成為一流大學,先從一件小事做起,那就是徹底改變后勤部門決定教學方式的陳規。呼吁了好些年,最近才得到校方的允諾,在新建的教學樓里,預留眾多 可以上Seminar的小教室。 最近十幾年,類似的討論課,我試驗過好多次,效果都很好——盡管因轉移教室,不太符合學校的要求?紤]到北大的特殊情況,我只好妥協,一學期演講式的大 課,一學期討論班的小課。(余三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