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的名字和醫生這份職業有不解之緣。她17歲就入伍去到海拔5000米的青藏高原阿里當兵,十余年間成長為一名軍醫。轉業回到北京后,也曾繼續在企業擔任醫生,即使現在已是國家一級作家,她的簡介銜頭中也還有“內科主治醫師”這項。
近些年,畢淑敏又涉足了“心理咨詢師”這一領域,不是那種“體驗生活”式的淺嘗輒止,而是正式到開設診所坐堂……直到2006年,她再次回歸專業寫作。從此,畢淑敏的文字中更多了一重意味,直指人心。
上月,畢淑敏將她過去三年的未發表的、新創作散文結集新書《星光下的靈魂》出版。這本書依然延續了她細膩的文筆、精致的描繪,以及字里行間的溫暖哲思。畢淑敏強調,當下社會的急功近利越來越明顯,整個社會圍繞在“精神=物質”的畸形信仰中。她寫下這些美好的文字,發出的卻是憂慮的警示:“人生有些東西可以回頭,有些不可以。理想就是后者!薄盀榱藭簳r的物質,順應大局價值觀,將會葬送自己真正的內心理想!
至于自己,她反而談得挺少。畢淑敏常說一句話:“其實,我真的不太在乎別人怎么看、怎么想我!钡c之交談,會有一種感覺,她本人就是這書中人生哲理的實踐典范。
“所有的時間都用來掙扎”
羊城晚報:您曾說《星光下的靈魂》這本書不再探討心理叛逆和生死,是從日常生活點滴感觸出發。這是出于怎樣的考慮?您期望這本書為讀者帶來什么呢?
畢淑敏:討論靈魂,必然討論生死。而靈魂不是一個如何死的問題,卻是一個如何生的問題。人思考死亡,是為了更好地生存?档抡f:仰望星空和探尋內心,是最令人感動和敬畏的時刻。外部世界確實非常重要,但內心也要學會輾轉騰挪,不論時代怎么變化,做人的根本指標沒變,文學的根本指標沒變。
你想一下,在今天,還有多少人在仰望星空?我們所有的時間都用來掙扎了,我們忘掉了頭上那個大尺度的存在。我在西藏待了10年,在藏北的星空下,確實有一種震撼感,真正理解了宇宙之遼闊,生命之短暫。這種感覺,我保留了幾十年,它改變了我一生的準則。
羊城晚報:是的,在文章中您多次談到在阿里見到360度的璀璨星空,在無窮蒼茫中見諸自己的微小。但我個人的體驗是這種感悟常常只是瞬間,不見得能對日后實際生活產生具體的作用。您可曾想過,也會有不少讀者持跟我一樣的想法?
畢淑敏:你的體驗和我的體驗是不一樣的,雖然我們可能面對的是同樣的星空。人們常常用一己的經驗,來揣測整個世界,這是幼稚和危險的。能帶給人們一瞬或是短時間的感悟,在我亦認為十分滿足。
我從來沒有設想過一本書或是一句話,就可以改變別人。我們在這個世界上,能夠掌控的只是自己。
我很在乎能為大家“省錢”
羊城晚報:您的作品,語言通俗易懂,常用心靈點化的方式來解決心理問題。不過照很多人理解,心理治療似乎應該是有著高深的心理學理論的,您說的是否太清淺了?
畢淑敏:我還沒有看到過這樣的質疑。我系統讀過心理學的課程和理論,但我寫作的時候喜歡用一般人喜歡看的話來闡釋我所理解的心理科學。有些人做學問,是為了顯得高深。但是我覺得心理咨詢跟我們每個人都密切相關。比如醫學,充滿了高深的術語,我們每個人都不懂,大多數的病人去醫院看病都有這個感觸。但實際上,病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我們是應該要了解一些的。對我而言,我喜歡用這樣的方式。覺得清淺的人,可以不讀我的書,去看那些他們認為高深的吧。
羊城晚報:所以您還曾經在電視上連續宣講“幸!,這也讓不少人大吃一驚,繼而又十分歡迎。
畢淑敏:其實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邀請我多次,我都拒絕了,我說作家習慣了孤獨寫作,是個體勞動者,F在一下子要到聚光燈下,令我高度不安。如果有人想知道我的觀點,可以看我的書啊。但攝制組一段話打動了我:“買您的書讀,就算是便宜,也要十幾二十塊錢一本?墒,您若到電視上來談談所思所想,觀眾的花費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這樣說來,上電視和您寫作的初衷是一樣的,都是分享啊!
我是很在乎能為大家節省錢這件事的,所以當時就定下來“談幸!。從2009年的2月到7月,在半年多的時間里,我幾乎沒有一天不琢磨上電視的事兒。說真的,我毫無自信,覺得這是自己一生中最荒謬的決定。年近花甲之時,去干這么一件完全生疏的事情,捉襟見肘,顧此失彼。
但最后,我坦然了。我不是心理學的專門學者,也不是非常自我的作家,我只是覺得這個話題太有必要說一說了。我在寂冷冰寒的岡底斯山度過了整個青年時代,那種孤獨,深入骨髓。精神的孤獨通往凄冷和幻滅。我期望在心與心之間架起一道小橋,哪怕只是幾塊墊腳的青石板也好,將我們瑣屑凌亂的生命連接。心有“三居室”走來走去
羊城晚報:您的作品常側重在心靈慰藉上,用故事來講解人生出路。這與市面上其他關于心理咨詢的書,有何不同呢?比如張德芬的《遇見未知的自己》。
畢淑敏:我不是因為需要與眾不同才開始寫作的,只是希望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與人分享。市面上有多少心理咨詢的書,我不清楚。這就像寫小說,不能因為世界上已經有了許多小說,人們就不再寫新的小說了。
羊城晚報:按照常理來說,一個作家一般用作品中的故事情節、人物塑造、心理描繪等,來向世人傳遞生命的感悟與正能量?赡鷧s似乎是想以心理醫生的身份來感醒大眾?
畢淑敏:沒打算感醒誰,不存此奢望。只是覺得心里有話要說,把那些感動我、打動我的人和故事和我的思考寫出來,和世界上更多的人分享交流。讀心理學碩士和博士課程能使我對人的了解更深入,包括對自我的了解。因為我覺得現在的人忙忙碌碌,被日常的柴米醬醋鹽和工作追趕著,很少有精神上那種特別寧靜的時刻。一個人是很豐富很復雜的綜合體,既有生理的,也有心理的,還有和社會的關系,都是緊密聯系的。當作家就是去描寫、掌握它們之間的關聯。這幾個身份對我來說就像一個房間的三居室一樣,走來走去。
羊城晚報:那么你把作家的身份放在什么位置上?
畢淑敏:我們中國有句古話,人到七十便“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一般人常簡化為“隨心所欲”,其實不是,是“從心而所欲”。我基本上都在做“從心所欲”的事情。世上總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我只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就行了。
心理醫生裝下的不是“垃圾”
羊城晚報:我們大眾對于心理醫生這個職業總是存在很多好奇。任何人都會遇到困難,心理醫生的心理健康也很值得關注。您介入這么深,有沒有遇到過需要排解的問題呢?
畢淑敏:當然,每個人都會遭遇心理困惑。比如上電視,去還是不去?講不好,被人評頭品足、譏笑嘲諷,這不是自討苦吃嗎?但我很明白自己的人生目標,覺得不要因為逃避和懦弱來做決定。再比如,有人會說心理醫生是個盛納別人心理垃圾的大垃圾桶,我不同意這種說法。那不是垃圾,是那個人對你的信任,是他的真實生活。我從這里面看到那個人尋求改變的最初動力,也被他們的努力所感動。
羊城晚報:您曾經說過“中國是全世界最需要心理醫生的地方”,這是對某種社會現象有感而發嗎?我們的社會需要怎樣的心理安慰機制呢?
畢淑敏:一個人如果從冰天雪地進入熱氣騰騰的房間,或者反過來,從暖和的地方一頭扎進風雪中,都是很容易生病的。所以,中國是全世界最需要心理醫生的地方,中國的變化太快了。我覺得中國現在最大的心理危機是———分裂。說的和想的不一樣、說的和做的不一樣、當著人和背地里不一樣……到處彌漫著一種急功近利的喧囂氛圍。分裂是非常消耗人心理能量的一個過程,比如我們常常說某個人“瘋了”,在醫學上的名稱就是“精神分裂癥”。
我們無時無刻不在生活中,越是看到人性的幽暗之處,我越相信它會有出口。在關系的寒冷中尋找溫暖,在殘酷中爭取柔和。中國以前沒有心理醫生,這并不是說中國以前就沒有心理問題,F在人們意識到了這一點,是社會的進步。我在德國訪問時,也說到過這一點。一個德國人說,我們也特別需要心理醫生啊?磥砣澜缍际侨绱,但我依然認為中國是最需要心理醫生的國度。目前中國正處于抑郁癥的高發期,青壯(少)年的自殺率高居世界第一,一年幾十萬人,另外農村婦女自殺率也很高,只是廣大農村剛過溫飽,在巨大的人口基數面前,這一非正常死亡現象反而沒有城市突出罷了。
簡介
畢淑敏,國家一級作家、內科主治醫師、注冊心理咨詢師。1952年出生于新疆伊寧,1969年入伍,在西藏阿里高原部隊服役。1980年轉業,后獲得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心理學碩士,博士方向課程結業。從事醫學工作20年后,開始專業寫作,著有長篇小說《紅處方》《血玲瓏》等,中短篇小說及散文著作多部,近年來以多部描述心理醫學領域的作品引人關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