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某周的《泰晤士報·文學副刊》,頭篇就是薩瑟蘭的長篇書評《威佛利街——從蘇格蘭方格的發明到布列維克:沃爾特·司各特奇怪的遺產》。雖說評的是別人的書,但熟稔維多利亞文學且寫過司各特評傳的薩瑟蘭可不愿掖著自己的包袱不抖。挪威殺人魔布列維克稱自己是秘密組織“圣殿騎士”的成員,該組織的發起人是別名叫“獅心王理查”的英國人。英國記者百思不解。廣聞博見的記者居然不知道在自己的國家有這樣一個組織能夠在別的國家煽動起一場如此血腥的殺戮。結果發現,布列維克竟是受到司各特的小說《艾凡赫》的影響。書中的壞蛋布賴恩向其奸而不成轉而敬慕的姑娘麗貝卡說,要比獅心王理查更強悍,要組建自己的秘密組織“圣殿騎士”來統治世界。
一部出版于1820年、已經鮮有當代讀者的英國歷史小說,一場發生在21世紀的挪威令全世界瞠目結舌的屠殺, 貌似風牛馬不相及的一本書和一件事就這樣被薩瑟蘭搭上了線。這番探查蛛絲馬跡、尋藤摸瓜的功夫正是薩瑟蘭的趣處之一。
薩瑟蘭是學者, 是學院里的教授:從英格蘭的萊斯特大學到蘇格蘭的愛丁堡大學,再到美國西岸的加州理工大學,又回到英國,在倫敦大學學院做榮譽退休教授。但他所做的卻是撥開各類主義、理論的迷霧,讓文學不再僅僅是讓人敬畏的經典——書架上發黃的書頁、學生手上的必讀書單,而且活色生香,能配下午茶、雪茄煙、威士忌,不論是尋常人家的客廳還是大學的高桌晚宴,都是可以讓所有人在談完天氣之后又能隨口提起的那一有趣話題。就像前面的例子提及的,他是文學界的福爾摩斯,著作中最知名的是一系列“文學探案”:《希思克利夫是不是個殺人犯:小說中的謎案》(1996)、《簡·愛會不會快樂:經典小說中更多謎案》(1997)、《誰背叛了伊麗莎白·班奈特:再探經典小說中的謎案》(1999)……讀者的興趣推著這一系列出了一本又一本,從1996年到2000年的5年時間里共出了6部。
在薩瑟蘭的筆下,通俗探案的形式和文學經典的探討自然地結合起來。無論高低、雅俗,都可以是陰雨天孩子最大的樂事或是大人們辛苦一天之后最好的逃遁和享受。的確,萬言一日的寫作結果所帶來的令人歡愉的閱讀體驗,很可能和嘔心瀝血十年而成的作品不相上下。薩瑟蘭坦承,盡管其他文學教授床頭放的可能是《芬尼根守靈》或是普魯斯特,他的安慰讀物卻是最新犯罪小說。以閱讀之樂為樂,正是有這樣不拘一格的開闊視界,才有了被大衛·洛奇稱為“失眠的書癡最佳床頭讀物”的《文學趣談》。洛奇說完這話一定是眨了眨眼睛的——是治愈了失眠呢,還是讓漫漫長夜不再難挨?
《文學趣談》原文書名是“Curiosities of Literature”!癈uriosities”的意思不僅僅是“趣”,更在“奇”。前段時間網上四處轉載美加出現食人狂的事,令人驚愕。在講述“詭異的文學吃食”那些章節中,薩瑟蘭就提及了文學作品中數例這類令人驚悚的吃人場景。雖說不是司空見慣,但這些梯厄斯忒斯風格的故事居然也有不少出自名家的先例可循。重讀這段文字時,剛好是2011年的倫敦騷亂期間,巡邏的直升機嗡嗡地在屋頂盤旋,從玻璃天窗瀉下來的夏日陽光也擋不住再讀這段文章時滋滋冒出來的森冷之氣。既然談文學中的吃不忌諱食人,接下來談出恭也是順理成章。學院里的教授從語體學、修辭學、精神分析等等理論派別研究亨利·詹姆斯綿延數行的長句時,忽然想到這竟然可能是詹姆斯便秘之苦的投射,定然會“撲哧”一樂吧。
當代中國文學界談文論書的散文小品中,董橋當屬著作最豐、名氣最大的。在他的筆下,書必是香的,舊書的積塵成了歲月的黃金碎屑;談吃食都多了煙火氣,只有清茗才配得上書香。同樣談到維多利亞時期文人圈的情事,董橋描繪珍妮·莫里斯和羅塞蒂的纏綿,繼而蒙太奇成了羅塞蒂背景陰郁的畫作;而薩瑟蘭則是直接把“SEX”三個字母寫上標題,不無戲謔地討論卡萊爾夫婦、拉斯金夫婦的笨拙尷尬的新婚之夜和由此而來的流言傳說。不同尋常的奇突之趣是薩瑟蘭的趣處之二。讀書能找到顏如玉確是美妙,但是看到傻大姐這樣的人物也別有樂趣吧。
這些聽似文壇八卦的說法,不免讓人心生疑竇,可信不?薩瑟蘭的行文雖然少了佶屈聱牙的學院氣,卻保持了治學的嚴謹,原文還附上學術書式的索引,讓人覺得拾牙慧都放心妥當。
2012年6月的《文學評論》也見薩瑟蘭的書評,評的是一部狄更斯的傳記。薩瑟蘭引用亨利·詹姆斯的話,“我惟一的愿望是盡量讓那些死后來刮我一層的剝削者不得逞!19世紀的作家不愿公眾知道他們太多,尤其是諸如大腿根處“說不明道不白的痛楚”這類事?上,事與愿違,這些事不僅過了一個多世紀還在流傳,而且傳過了重洋。作為讀者,對這些巨匠大師在敬畏之外,還能知道他們也不過凡俗肉身,因此咯咯一笑,也未嘗不是分享到了一份奇怪而有趣的遺產。(艾 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