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200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非洲第五位、南非第三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2002年移居澳大利亞。
在拒絕了中國很多次之后,庫切終于來了。這位以低調沉默著稱的作家滿頭白發,身形瘦削,穿黑皮衣、深灰西褲,面對蜂擁而上的“長槍短炮”完全不為所 動,除了既定的發言環節,基本不開口。問他對莫言有什么看法,他一點也不客套:“我沒有看過他的作品!辈贿^偶有讀者大著膽子上前索要簽名,他倒都滿足他 們的要求。
作為對第一屆“澳大利亞-中國文學論壇”的回訪,這是庫切第一次來到中國。此前,無論是出版了他大部分作品的浙江文藝出版社還是各大高校邀請他來華演講或講學,都被他謝絕。4月2日上午,應第二屆“中國-澳大利亞文學論壇”之邀,庫切主持了中國作家徐小斌和澳大利亞作家布萊恩·卡斯特羅的演講和對談,下午,他作了關于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講。在4月3日的朗讀單元中,他朗誦了《伊麗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課》里的章節。
庫切并不是對中國沒有興趣,他的自傳三部曲之一《青春》的主人公為了來中國,曾買《自學漢語》練習中文,還寫信給中國駐英國 大使,希望可以去中國教英語。這次北京之行,除了參與官方活動之外,他還抽空去了頤和園、798藝術區和北京大學,尤其對798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他還 透露,今后想找機會到上海來,不過將會是私人行程,因為“密集的活動安排讓我覺得很疲勞”。
關心中國譯者的稿費“能回答我幾個問題嗎?”“那要看你問什么!边@是典型的庫切式回答。面對采訪要求,庫切拒絕起來總是極有原則,不給人任何 轉圜的余地,以至于多年來吃過閉門羹的媒體口口相傳,幾乎把他塑造成了“難搞”的傳奇。據傳他現在僅接受動物保護機構的訪問,因為他是個動物保護主義者。 這次追隨庫切到北京,我深刻體會到了這位最神秘的諾獎作家令人望而卻步的沉默。
由于此次論壇算是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首次正式公開露面,主辦方中國作家協會和 中國現代文學館對消息封鎖得很嚴,稱活動不邀請媒體,最初只在現代文學館公布了一條信息,為普通讀者開放了100個名額。名額很快就報滿了。通過浙江文藝 出版社庫切的責任編輯曹潔的幫助,才獲得“混進”論壇的機會。4月2日早上來到現代文學館,不出所料,其實各大媒體都通過各種方式進入了會場,大家討論著 如何能逮到庫切,至少讓他回答一兩個問題。
在徐小斌和卡斯特羅的對談環節,他們提到了如今嚴肅文學出版不景氣的問題,曹潔抓住機會介紹了庫切的作品在中國出版的情況。 作為主持人,庫切又把問題拋給了兩位演講者:“你們對此有什么回應嗎?”徐小斌立刻接話:“我當然是庫切的粉絲,但我現在買得還不夠多,要買全套!睂τ 如此直接的“表白”,庫切還是沒有要回應的意思,直接請工作人員把話筒遞給下一位提問者。曹潔說,有媒體寫了十幾個英文問題托她轉交庫切,庫切看過之后, 只簡單回答了其中一個,也沒有解釋為什么不回答其余的。
午休時間,在現代文學館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巧遇庫切。他和所有參加論壇的澳大利亞作家一起來喝東西,點了一杯洛神花茶之后,他便一直沒再講話。之后有些記者陸續聞訊趕到,大家在庫切的鄰桌坐立不安,都想借機和他說幾句,但看他即便和朋友們在一起也只是傾聽,最后都覺得不便打擾,紛紛撤退了。
然而庫切也有健談的時候。官方活動結束后,庫切到清華大學外語系澳大利亞研究中心副主任——寫過《永遠的流散者:庫切評傳》 的王敬慧——家中吃晚飯。庫切是連牛奶也不喝的素食者,因此王敬慧為他準備了一頓全素食。令她驚訝的是,在她家里,庫切成了談話的主角,還饒有興致地在她 家的唱片收藏中選了一張來聽。在與自己的主要譯者文敏見面時,庫切主動問起了翻譯稿費的問題,文敏告訴他,千字65元人民幣,他追問每頁書有多少字,準備 算一算翻譯一本書的收入,大家說這還要考慮匯率!拔抑绤R率,”庫切說著快速算了出來,“稿費不高啊,應該不能以翻譯為生吧?”文敏遂告訴她,自己的正 職是報社編輯。
在中國的幾天中,庫切幾乎不曾表現出熱情,只在看到浙江文藝出版社為他出版統一裝幀的一系列精裝本時,高興地說:“很漂亮, 國外還沒有出版社這么做過!睋蹙椿壅f,通常庫切與人見面問候,都只是握手而已,和中國人一樣很少擁抱,但他將此行唯一的擁抱給了曹潔。后來曹潔興奮地 說:“太意外了,這是他給全國粉絲的擁抱!苯酉聛,浙江文藝出版社準備將被稱為“庫切自傳三部曲”的《男孩》、《青春》、《夏日》打包成一個999冊精 裝限量版,庫切已答應提供手稿,并為中國讀者寫序。
可能是最后一次公開演講確認庫切將來北京的消息時有人預測他發言不會超過5句話,沒想到他竟做了將近15分鐘的演講。盡管他首先否認自己的發言是要 批評諾貝爾獎評審委員會和瑞典皇家學會,但他與讀者分享的對諾獎的看法一針見血。任何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可能都不會像他一樣主動提出對諾獎評獎標準的思 考。事實上這可能是庫切的最后一次公演開講。因為浙江文藝出版社此次向庫切建議出版一本他的演講集,他說:“我也許不會再做演講了,以前的演講加起來也不 足以湊成一本書!
庫切首先引用了諾貝爾文學獎獎金授予標準的原文——“最近一年來在文學方面創作出具有理想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并補充說:“這里的作品并非指該獲獎作家的某一部作品,而是構成其創作整體的全部作品!
到底怎樣的作品符合“具有理想傾向”的標準?到底如何看待“構成其創作整體的全部作品”?是否要求該作家的每部作品都具有這 樣的理想傾向?庫切猜測諾獎的評獎標準“肯定讓評委們十分苦惱”,并指出不知瑞典皇家學會能否以當代的眼光來看待這個100多年前的遺囑。他提到阿爾弗雷 德·諾貝爾不喜歡以左拉為代表的整個自然主義寫作流派,并猜想原因可能是他更相信人的精神力量而非不可控的自然環境。在諾貝爾所處的時代最富才氣的瑞典作 家是斯特林堡,“但諾貝爾顯然對斯特林堡沒什么好感”,庫切說,“諾貝爾喜愛的瑞典作家是維克托·里德伯格,他認為他是個超級理想主義者”。
盡管有人調侃庫切的演講看起來像是維基百科的“諾貝爾文學獎”詞條,但很快他就提到了一個深奧的概念,同聲翻譯當時幾乎沉默 了,我后來反復聽錄音,也沒有完全聽明白他對這一概念的解釋。他說:“我不知道英語里的‘方向’(Direction)在瑞典語里是哪個詞,但在德語中, 它應該指Tendenz(趨勢,傾向)。Tendenz在諾貝爾時代的文學批評中是一個重要的概念,并且在20世紀以來歐洲的馬克思主義批評中仍然重要。 一部具有Tendenz的作品,體現了在黑格爾的‘一切止于作品,因此表達了它的社會和歷史意義’。Tendenz后來成了與意識有關的一個重要理論工 具!
在1901-1911年間,斯特林堡有過11次獲得諾獎的機會,但諾貝爾獎評審委員會從未將此殊榮授予他。因此庫切認為諾貝 爾獎不一定會頒給一個時代客觀意義上的偉大作家,而更傾向于選擇與諾貝爾意識形態接近的作家。到了21世紀,瑞典皇家學會的評委未必認同“理想主義”這個 評獎標準,但他們仍必須執行諾貝爾本人的遺囑,所以在庫切看來,對于那些很難被認為是理想主義者的獲獎者,他們在頒獎詞上努力體現他們光明的一面。他舉了 三例:“2004年的耶利內克, 授獎理由是‘她小說和劇本中表現出的音樂動感,和她用超凡的語言顯示了社會的荒謬以及它們使人屈服的奇異力量’;2001年,給英國作家奈保爾的頒獎詞是 ‘將深具洞察力的敘述和不受世俗侵蝕的探索融為一體,迫使我們去發現被壓抑歷史的真實存在’;1969年則是貝克特,‘他那具有奇特形式的小說和戲劇作 品,使現代人從精神困乏中得到振奮’!彼詈罂偨Y道:“雖然這三句話本身沒有錯,但這樣的總結似乎是有意要突出他們光明的一面,盡管他們作品本身的 Tendenz,是相當黑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