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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棟霖 |
朱棟霖,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著名現代文學史家、戲劇理論家。1993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批準為博士生導師,F為教育部國家級精品課程 中國現當代文學(蘇州大學)負責人,中國話劇研究會副會長、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理事、江蘇省昆曲研究會副會長、江蘇省對外文化交流協會理事等。
2013年江蘇省委、省政府授予“紫金文化榮譽獎章”。2012年獲“中國文聯文藝評論獎特等獎”、“中國曲藝牡丹獎理論獎”。國務院、國家教 委授予“做出突出貢獻的中國博士碩士學位獲得者”榮譽稱號,江蘇省政府授予“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江蘇省高等學校教學名師”。學術論著先后25次 獲國家級、部省級以上優秀科研成果獎。主要著作有《心靈的詩學——朱棟霖戲劇論集》、《論曹禺的戲劇創作》、《戲劇美學》、《中美文化在戲劇中交流》、 《1949——2000中外文學比較史》(主編),教育部“十五”國家級教材《中國現代文學史1917——2000》主編。
朱棟霖先生研究曹禺戲劇已經三十多年,他三十多年前出版的《論曹禺的戲劇創作》被認為是新時期文學研究代表作,至今仍是這一領域的權威著作。聽 朱老師講過《雷雨》的學生不計其數,常常多年之后還念念不忘。他也是一位老蘇州人,除了求學和在南京大學當教授的幾年,一直生活在蘇州。他鐘愛蘇州文化, 參與了不少昆曲和評彈的工作,有專業研究,比如主編《中國昆曲藝術》、《中國昆曲年鑒》;也做普及工作,比如在蘇州大學開了十多年戲曲和評彈欣賞課,比如 把曹禺的經典話劇《雷雨》改編成蘇州評彈。
2010年紀念曹禺誕辰100周年,蘇州評彈《雷雨》公演,朱棟霖先生的學生們聽出來了:這是朱老師的《雷雨》。聽盛小云說蘩漪,心理活動一波 三折,抽絲剝繭,就仿佛回到了闊別的大學課堂。當然這一次加上了評彈的魅力,別有味道。評彈可以直接描述心理,這是話劇所不能的,而由一位有三十多年積累 的專家參與改編,評彈《雷雨》的成功水到渠成。
如今,評彈《雷雨》已經演出了80多場,進過50多所高校。朱棟霖先生并沒有想到,和蘇州評彈團的這次合作,會給他帶來學術之外的盛譽。 2012年8月,他的論文《經典:從話劇到蘇州評彈》在獲得中國曲藝牡丹獎后,又榮獲中國文聯文藝評論獎特等獎。這是“經中央批準的唯一的綜合性國家級文 藝評論獎項”,涉及文學、美術、書法、戲劇、曲藝、音樂、舞蹈、電影、電視、民文等12個文藝領域。文藝評論特等獎原設5個名額,21位評委投票,結果得 票超過三分之二的只有這一篇文章,而且是全票通過,因此,它獲得的是全國唯一的特等獎。
1978年,朱棟霖考進南京大學,成為新時期第一批研究生,師從著名學者陳瘦竹先生!墩摬茇膽騽撟鳌肪褪撬膶W位論文,人民文學出版社出 版后在學術界、戲劇界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被認為是“新時期曹禺研究的全面理論總結”,“反映了八十年代中國的文學理論思維水準”。很少有人知道,朱棟霖先 生更喜歡古代文學,更愛好歷史。他從小就聽評彈,看歷史演義。古典文學的素養和對蘇州文化的熱愛,使得他在后來的學術生涯中涉獵廣泛。
近年來,朱棟霖致力于對蘇州文化的研究,致力于評彈和昆曲的研究和普及工作。他在蘇州大學開設戲曲和評彈鑒賞課,請了18位全省的梅花獎、牡丹 獎得主來講課,一邊上課一邊表演,向年輕人介紹戲曲和評彈。200多人的階梯教室幾乎次次爆滿,12年來已經有3000人選修過這門課。目前,他正主持國 家級社科項目《蘇州藝術史》的編撰。朱棟霖先生說,《蘇州藝術史》的價值將來大家會見證,傳統文化是蘇州最寶貴的財富,而再造蘇州文化的輝煌要從激活傳統 開始。
文藝創作需要評論指導
蘇周刊:您去年獲得了國家級文藝評論特等獎,而且是全國唯一的特等獎,今年又獲得“紫金文化榮譽獎章”。紫金文化榮譽獎章的獲得者都是江蘇文藝 各個領域的代表性人物,像昆劇張繼青、京劇黃孝慈、書法尉天池、國畫喻繼高、油畫馮健親。首先向您表示祝賀。我們知道您的成果在學術領域得過很多獎,但是 最近這些獎,是在文藝領域獲得的,而且級別相當高,非常不容易。
朱棟霖:中國文聯文藝評論特等獎,確實比較難得。這是國家級文藝評論綜合獎,歷屆特等獎得主都是在京文藝界頂級人物。一般認為文藝評論主要是服務功能,幫襯幫襯,文藝評獎,沒有評論的份。紫金獎章有評論家的份,這確實體現了對文藝評論和研究的重視。
蘇周刊:這是不是也反映了過去比較缺乏有分量的文藝評論?
朱棟霖:文藝創作需要評論的指導。文藝評論過去不是沒有,但有些評論吹喇叭抬轎子,甚至評論與創作者合謀吹捧,誤導社會與讀者。其實評論更應以 其歷史的深邃與理論的高屋建瓴來指導創作,評論家應該有其獨到的見解。理論文章就作品談作品,不參與指導創作實踐,這是文藝評論的缺位。在高校,學術只管 學術,研究和創作是脫離的。俄羅斯別、車、杜(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的評論推動了俄羅斯十九世紀文學的繁榮,古代劉勰、鐘嶸、金圣嘆 的評論深得創作奧秘。我那篇文章連得兩個大獎,也許是因為它體現了學術和藝術實踐的結合。
蘇周刊:您這篇文章背后還有深厚的學術積累。
朱棟霖:這篇文章就我個人來說,一揮而就,為什么人家看了覺得很有分量?也許《雷雨》研究我已經做了幾十年,不是臨時去寫一篇文章。
出精品要在文化上下功夫
蘇周刊:您認為評彈《雷雨》改編成功的經驗在哪里?
朱棟霖:評彈《雷雨》改編,我一再強調的是尊重原著,挖掘原著的精神,既不能偏離經典,又要創新。改編《雷雨》歷來不少,但是學術界往往不以為 然。電視連續劇《雷雨》,王姬、趙文瑄主演,收視率很高,可是遭到研究話劇、研究曹禺的專家嚴厲批評,認為歪曲了原著。我們的改編首先要尊重原著,但又不 是照搬原著——評彈如果照搬話劇有何意義?我堅持的是挖掘原著、包括人物的內在精神。當初改編的時候,我們就定了一個最高標準,要到北京演出,要接受曹禺 研究專家和北京人藝的檢驗。后來評彈《雷雨》最高的贊賞就來自學術界,來自許多大學。北京人藝的老藝術家鄭榕、呂恩、蘇民、藍天野,演了一輩子《雷雨》, 他們是曹禺戲劇最嚴峻的鑒定家,是最難通過的。他們連看兩遍,給予相當高的評價。這體現文藝創作要有學術的參與。我堅持改編《雷雨》的過程就是重讀經典的 過程,就是學術的參與。搞學術研究,也要熟悉藝術本身。徐惠新、盛小云、吳靜等演員的參與,評彈的魅力征服了觀眾。
現在我們呼喚出精品,政策已經很多,人才也不少,可是為什么出不了精品?我覺得要在文化的根本上下功夫。出一個題目創意很好,但倉促上馬急功近利,肯定不會有好作品。
蘇周刊:評彈《雷雨》進了許多大學演出,為什么特別受大學生歡迎?
朱棟霖:進過50多所大學。以評彈的魅力來演繹我們對《雷雨》的創新,大學師生很感興趣。2008年盛小云、金麗生邀我合作改編《雷雨》,我們 的宗旨就是主要面向年輕人,面向大學生。上世紀60年代一曲《蝶戀花》在全國創造了蘇州評彈的巨大聲譽。半個世紀過去了,書場里只剩下白發老人。我們需要 向下一代年輕人宣傳蘇州評彈。
蘇周刊:評彈《雷雨》走向全國大學,不管南方、北方的大學生都很歡迎,這個目的確實達到了。
朱棟霖:評彈主要在江浙滬吳語區,陳云同志曾經想把評彈南曲北引,但是沒有成功,因為北方人聽不懂!兜麘倩ā烦晒Φ匕言u彈唱遍了全國,評彈 《雷雨》就是第二次。我們走進了全國的大學,把吳儂軟語、蘇州評彈介紹到了全國各大學。對評彈來說,這是第一次。從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中 國傳媒大學、南開大學,南到香港的大學、澳門大學。這也就是評彈《雷雨》演出的意義,它宣傳了蘇州評彈,宣傳了蘇州文化,如同青春版《牡丹亭》進大學宣傳 了昆曲。這就是文化的創新。只要堅持實踐,傳統藝術還是可以被當代觀眾接受的。我希望蘇州評彈團堅持演出,不斷打磨,走向更多的青年。
再造蘇州文化輝煌要從激活傳統文化開始
蘇周刊:您這些年來一直致力于宣傳蘇州文化,為什么要這么做?
朱棟霖:蘇州文化雖然是一個地域的文化,但是它有幾個特點:一,蘇州傳統文化是全面發展的。有昆曲、評彈、明清吳門畫派,吳門書道,有工藝美 術,有園林;蘇州文學在明清時期,有馮夢龍開創了通俗文學,有金圣嘆的文藝批評,有清末民初市民通俗文學——鴛鴦蝴蝶派,這些藝術都曾經影響了全國。二, 都臻于全國一流。三,在明清曾經領導中國文化潮流!疤K意”、“蘇式”、”蘇造”都曾是時尚的代名詞。四,蘇州傳統文化,像蘇州園林、評彈、工藝,至今還 在我們周圍,不像有的歷史上的文化潮流消失了,而蘇州傳統文化至今還在發揮作用。激活傳統,成為21世紀的時尚文化,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在今天全球化浪潮 中,各地民族文化特色正在迅速消失,而蘇州特色鮮明,恰恰最能體現優雅細膩抒情的中國文化與美學特色。
蘇周刊:您覺得傳統完全可以被激活,煥發出新的活力?
朱棟霖:昆曲瀕危了,可是在青春版《牡丹亭》的帶動下,昆曲被激活了。我與蘇州評彈團合作在蘇州大學開設評彈鑒賞課,連續12年,選修同學超過 3000人。大學生盛贊蘇州評彈,甚至說是大學四年中影響最深的課程。蘇州靠什么在全國和世界面前展示自己的文化和風采?如果歷史文化名城蘇州空空蕩蕩, 沒有昆曲、評彈的優雅旋律,很多人會失望而歸。工藝美術,玉雕刺繡、明清家具,過去一度消失了的,現在正在重新成為時尚潮流。我們再造蘇州的輝煌,就要從 激活蘇州傳統文化開始。
蘇周刊:所以您近些年來的研究開始轉向了蘇州文化?
朱棟霖:從事文學研究與教學的人何止上萬,但研究蘇州文化的少得可憐。我自己先做起來。昆曲成為世界遺產后,在市委宣傳部支持下,我們編著《中 國昆曲藝術》這本書,獲得首屆“中華優秀出版物”獎。參與策劃了電視片《昆曲六百年》,成立了昆曲研究中心,F在又受文化部委托主編《中國昆曲年鑒》,已 經編了2011年、2012年度年鑒兩卷,得到文化部和昆曲界高度肯定,現在這項工作正在繼續。
蘇周刊:您現在主持國家級社科項目——《蘇州藝術史》,請給我們介紹一下這個項目的情況。
朱棟霖:這套書四大卷,全面梳理蘇州的十大藝術門類的發展、成就和重要代表人物,從先秦一直到上世紀80年代,涉及文學、戲劇、曲藝、美術、書 法、工藝、音樂、舞蹈、電影、園林十個門類。蘇州2500多年歷史,最有價值的就是它的文化,數千年的輝煌絢爛成就在這套書里全面展示。已經做了近十年, 有很多本地專家參與。最后一次的定稿和配圖工作即將結束,明年出版。
蘇周刊:在研究傳統和創新之間,蘇州文化有沒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朱棟霖:把僅僅幼兒智力水準的動漫當作文化創新的主體,把低俗的影視娛樂視為現代主流文化大力發展,這不僅是誤導與笑話,而且把社會文化拉向低 俗。美籍華人學者林毓生在《中國意識的危機》一書中批評“五四時期激烈的反傳統主義”,全盤反傳統造成20世紀中國與本體傳統文化的決裂。林提出傳統文化 的現代性轉化。世界各國現代文化的建構,都是在傳承本民族歷史文化基礎上進化,他們都珍視本土文化傳統,唯獨中國例外。中華數千年智慧創造的文化不因其被 遮蔽而仍舊具有生命力。有時候激活傳統就是創新。創新不是憑空想象,把傳統“拿來”、揭開遮蔽給予激活就是創新,傳統和現代結合就是創新。蘇州現在要做的 是真正找到城市的文化個性。如果追逐別人,那就不是創新。這需要下工夫研究。
創新,并不是指從來沒有過的稀奇古怪的東西,我們過去以為創新就是模仿西方,模仿國外的貌似先進的東西,這恰恰不是創新,在外國人看來不算什 么。青春版《牡丹亭》是創新,顧篤璜先生追求把原汁原味的昆曲搬上舞臺,這也是創新。因為時代環境變了,今天的舞臺上已經沒有這些了,將傳統重新拿出來, 面對今天的觀眾,這是古典與現代的對話,也是一種創新。
能否成為大師是由個人的志向決定的
蘇周刊:您前面談到研究和實踐的結合,古代的文人對藝術實踐的參與其實是非常多的。
朱棟霖:古代文人放在今天,都要參加文聯的好幾個協會,他們既吟詩填詞,又是書法家,還是畫家,或者會寫戲,而且必會彈琴,會打譜,還搞曲論。 現在一個藝術家往往一輩子只搞一項藝術。藝術家首要是讀書。古代藝術家,畫家、書法家,他們首先是文人,讀書人,明四家中的沈周、文徵明、唐寅,書家祝枝 山,首先是文學家,他們的詩文一流,書畫是其文才與心靈的自然展示。文化藝術是相通的,深廣的文化積累才是通向大師之路。
蘇周刊:專業化發展其實帶來了弊?
朱棟霖:大師是各門類兼通的,有深厚的文化底蘊。我們研究蘇州藝術史就會發現這個意義。精通一門,只能是專家,絕不是大師。大學也是這樣,只會教一門課,至多成為一個門類的專門家。
蘇周刊:您是否認為成就大師取決于個人的修養?
朱棟霖:不僅是修養,這是由志向決定的,修養不夠,可以學習提高。每年我給研究生上第一堂課就講兩句話。第一句話,你從事學術研究,是把它作為 “職業”,還是作為“事業”?有人讀研究生,只是為了找個好工作,高薪,把自己的生活設計好,這就是“職業”,通俗地說就是“飯碗”。也有人把大學教師當 做職業。大學教師當然也是職業,但是作為學術研究的主體,重要的是以此為事業。事業,就要以最高的境界要求自己。作為社會精英知識分子,以學術研究和推動 中國文化傳承發展為擔當,不計功利,不避風險。我對研究生講的第二句話:“取法乎上,得其中!惫膭盍⒅靖哌h。我們不是天才,如果“取法乎中,僅得其 下!
“五四”以來的現當代文學
比不上中國傳統文化
蘇周刊:蘇州文化對您的成長,對您的學術研究有什么影響?
朱棟霖:影響很大,當初不覺得。因為大學學的都是新潮的東西,尤其讀研究生,我研究的是現代文學。在大學現代文學領域,只研究話劇,不研究戲 曲,更不會研究民間的評彈。我1978年讀研究生,開始正式走上學術道路,之后的20年,也就是上世紀80、90年代,我研究的都是現代文學,而現代文學 是顛覆傳統文化的。后來又從事比較文學,強調西方文化對中國文學的影響。但就是在這樣的過程中,我越來越感受到中國文化的魅力。我在比較全面地了解中西文 化之后,最近的十年,回過頭來研究中國傳統文化。我覺得,“五四”以來的現代文學,都比不上中國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廣厚源遠;西方文化和我們是隔膜的, 不能全盤照搬。
蘇周刊:您說的是現代文學的總體成就比不上中國傳統文學?現代文學中的經典應該還是地位很高的,比如曹禺?
朱棟霖:在人類文化發展的歷史長河中,“五四”以來的20世紀中國現代文學只是一個歷史的過渡,它的最大價值是承前啟后、承擔了中國文化由古典 向現代的歷史大轉折,這個貢獻與功能將載入史冊。但是就具體的成就,除了魯迅、張愛玲、沈從文、曹禺、徐志摩等少數作家,再過若干年,其中大部分將會被時 代遺忘。這是我通過之前二十年研究得出的結論。歷史就是大浪淘沙。中國數千年詩歌史,詩人不計其數,今天被歷史銘記的還有幾個?傳奇昆曲三千多部,我們知 道的有幾部?
蘇周刊:如果把曹禺和湯顯祖作比較,誰的價值更大?
朱棟霖:湯顯祖的思想、藝術成就都是開創性的,代表了一個時代。明代湯顯祖與伊麗莎白時代的莎士比亞同時代,他們是當時東、西方文化藝術的兩座 高峰。湯顯祖的戲劇藝術與美學是中國古典文化獨創與極致。曹禺深刻地刻畫了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話劇藝術的外在形式是模仿西方的。從全球化的角度考慮,確實 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因為我們曾經貧困,曾經缺少現代化,我們一度把追求西方現代化作為目標。有人說,你現在還講傳統文化,忘了我們要現代化?其實恰恰 是從全球化的角度考慮,而不是從急功近利的欲望出發,明確中國文化發展的目標、路徑與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