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他任何品種的小說不同,科幻小說有一個獨特的問題:硬傷。如果小說中出現了硬傷,即那些明顯違反科學知識和邏輯的錯誤,立即會有一萬個眼尖的科幻迷迫不及待地指出來。其實從總體上說,科幻小說中的硬傷是免不了的。作者并非天人,不可能通曉世上所有知識。一部小說中出現個把硬傷,只要不影響閱讀快感,讀者自可一笑了之。當然,從作者一方來說能避免則當盡量避免,這是作者的責任。
舉幾個例子吧。這些例子以我的作品為主,這樣不必得罪人。
我的一部長篇科幻小說《海豚人》寫到:災變毀滅人類后,殘存的科學家把人類改造成海人和海豚人。他們自由自在地生活在無垠的海洋中,天人合一,絕圣棄智,絕巧棄利。他們主動限制自己的權利,不去干涉虎鯨和鯊魚吞吃海豚人的“天賜之權”,又因這種有效的自然淘汰而保持著種群的健康,完全摒棄了醫學。他們享用自然食物又沒有其他物欲,完全摒棄了工業,沒有環境污染。海豚人社會中沒有競爭也就沒有殺戮和戰爭,全部精力和智力都用在體育和哲理思考上。天哪,這真是一個理想的社會,讀者一定會被它的美麗純潔所感動——只是不要問一個小問題:
如果出現第二次災變?
在第一次災變中,人類科學家用科學的力量改變了人類本身,使其能適應新的環境。所以,這種老子式的理想國其實是建立在現代科學的力量之上。而文中所描寫的理想國主動自殘,棄絕科學之力,也就無法應付第二次災變。這正是大自然的悖論:科學技術助人類昌盛和強大,但又帶來很多副作用。人類對科學是又愛又恨,見不得離不得。如今很多反科學主義者只強調后者而忘了前者。我在本部小說中為了追求藝術感染力,也基本上表現為反科學主義者,立論因而難免片面,是經不起駁難的。
這還算不上是硬傷,只能算是“軟傷”。但無論如何也是不足。我的教訓是:如果創作時過分追求尖銳鮮明以取悅讀者,常常會影響作品的厚重和公允。
再舉個硬傷的例子。拙作《活著》中有這樣的科幻構思:業余天文學家楚天樂突然發現牛郎星呈現每秒14公里的藍移速度,從而推斷出宇宙已經由溫和膨脹轉為急劇收縮,進而預言了一個宇宙級的劫難。作為科幻小說,這樣的假定完全沒問題,有問題的是文中這樣一段話:“要是牛郎星以每秒14公里的速度向中心塌陷,34萬年后就會和地球撞在一起!
這里犯了一個低級錯誤。要知道,牛郎星的藍移速度是由宇宙均勻收縮而引起的假象,并非真實的速度,星體相對本域空間其實是靜止的,自然不會以這個速度撞向地球。在宇宙急劇收縮過程中,牛郎星和地球確實會互相靠近,其接近速率即宇宙的收縮率(可由牛郎星的藍移速度推算出來)。但除非宇宙收縮為一點,否則兩個星體就不會因藍移速度而相撞。
這個錯誤是不該犯的,只能說寫這句話時沒走腦子。后來我自己發現了這個錯誤,有點汗顏,也因此萌生了另寫一部小說以作校正的念頭。這就是今年將出版的《逃出母宇宙》——但在新作中是否又會冒出其他硬傷?肯定會有的,眼尖的讀者不妨找一找。
無獨有偶,劉慈欣的《死神永生》中有一處與我性質相同的硬傷。他以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提出了這樣的科幻構思:在應對“黑暗森林”的努力中,地球人最終發現了有效的“安全聲明”,即開發曲率驅動技術,該技術有雙重功能:既能使飛船達到光速以便逃生,又能降低本空間的內稟光速從而造成“黑域”,以地球人的技術自殘來求得森林獵人的寬恕。
就構思本身而言無可非議,只是邏輯上有點漏洞——沒有考慮到星體和空間并非一體。所有星體在空間中都有高速運動(比如太陽繞銀河中心旋轉的速度是每秒250千米,而銀河系相對周圍恒星、地球相對太陽也都在運動)。這種速度是真實的,并非上面所說的因空間脹縮而形成的假速度。那么就會有一個合理的推斷:在某星體附近產生的黑域馬上會被該星體拋在后邊(留在靜止的空間)。類似在靜水中定向游動的烏賊,其噴出的墨汁將會在身后形成一條長帶。這樣的帶狀黑域無法藏起地球,更無法起到安全聲明的作用,因為地球總有一天會沖出帶狀黑域,森林獵人會覺得還是毀了你最安全。
這個硬傷屬于結構性硬傷。所謂結構性硬傷是指:如果舍棄它,小說情節就無法繼續。在這種情況下,作者可以舍車保帥,仍舊以這個構思來組織情節而把硬傷藏到水面下。前面說過,只要不影響讀者的閱讀快感,小說中有個把硬傷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想恐怕沒有太多讀者發現這個硬傷從而影響了閱讀快感吧。當然,不管怎么說,只要有硬傷就多少是個遺憾。
說過舉例不涉及別人的,還是涉及到了。忝在大劉是個豁達的人,不會怪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