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鷹:由中國作協創研部、廣東省作協、中國作家雜志社和作家出版社聯合主辦的熊育群長篇小說《連爾居》研討會現在開始。熊育群的《連爾居》是我們作協重點扶持作品。熊育群現在是廣東文學院的院長,他有豐富的生活經歷和創作經驗,他的新作《連爾居》顯然以自己的出生成長地屈原管理區作為背景,以人物為重點書寫對象,它讓我們看到了不同的價值觀、人生觀展現出來的豐富。特別是這部作品進行了一些可貴的嘗試,相信通過這次研討將對我們的創作有積極的啟示意義。
李敬澤:熊育群是著名的散文家,散文寫得很好。很多年前我勸他寫小說,他不聽我的,現在終于寫起來了。我倒不是說寫散文不如寫小說,那個時候熊育群很年輕,作為一個寫作者,完全不用把自己限制一個文體上,現在看這部長篇,我覺得是熊育群創作中的一個重要的突破和進展。
小說語言方式散文的氣息很重,這也是好事,也是特點,因為整個小說本身有一種回望的、面對記憶的角度和腔調,在這樣的角度和腔調中能夠充分利用散文的藝術方式,包括散文的話語方式和修辭方式,這是對于記憶的一種更有文學質地的書寫。
這部小說,我認為它的選材、角度,都充分運用了熊育群自身的創作優勢和他的寫作經驗。同時,這部小說的創作本身對熊育群也是一種新的挑戰,它是新的形式,是一次新的嘗試。盡管我們現在文體之間的界限越來越不是那么清晰,不是那么楚河漢界,但是有時候一讀,我們能聞到散文的味,或者是小說的味,就《連爾居》而言,既有小說的味又有散文的味,還是非常獨特的味,我們簡稱“熊味”。
這部小說從它所提供的經驗與內容來說,我估計更年輕的讀者看了認為那是很遙遠的事。我想,如果說我們要充分的認識理解我們此時此刻的話,我們還是需要有一個歷史的參照系,需要在我們經驗的流逝中去理解自己。中國近代以來漫長的歷史,需要我們不斷回溯我們的上游。我們這個時代可能大家已經習慣于對事情做當下的理解,特別現在是微信的時代,微博的時代,事情今天在發生,要求就在今天理解。實際上這個世界從來不僅僅是由今天構成的,今天是由昨天過來的。但是,這樣的一種思想方法,這樣的一種人類的基本認識規律在我們這個時代正在遭受挑戰,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情況下文學不斷回溯我們的上游,不斷地堅持記憶的必要性,堅持在記憶中確立我們的精神資源,這本身就是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熊育群在《連爾居》寫了非常奇怪的、非常特殊的生態,連爾居既是農村,又是農場,但它不是我們記憶中的人民公社,在這樣特殊的生態中,有著復雜的人情世態,我感覺整個小說既有充沛的連爾居回望的詩意,也有小說家自己對經驗的梳理和審視,包括他的思想力量,都在作品中有充分的展示。我感覺到,無論是我們看《連爾居》以后這30年的歷史,還是我們的現狀,我們確實需要有耐心地在我們的經驗背景中,在我們生活的上游,去挖掘思想的資源,去確定認識的依據。
現在我們在梳理2013年的文學,我認為在2013年的小說中,一些文學基本的認識方法受到了挑戰。我們現在崇敬的是什么東西呢?有些作品,通行的是對現實、歷史的高度形而上學的判斷,先有一個我們對現實和歷史的判斷,這個判斷當然常常是一個負面的判斷,然后由這個判斷出發,去演義、推演、表現我們的生活和我們的歷史。我認為姑且不說這個判斷自身是否合于實情,僅就這樣的一種創作方法而言大有問題,這樣的一種創作方法和我們過去的主題先行的創作方法一樣,實際上嚴重地背離了文學的原則,嚴重地背離了文學真實的人類經驗,背離了對真實的人類生活的承諾。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看到了《連爾居》這樣的書,它還是如此忠實自己的感受,忠實自己的經驗,在這種經驗的豐富性和復雜性中,認識我們的歷史、生活,認識我們的歷史是怎么過來的,并且將要往哪里去,這本身既有一種社會的認識價值,同時具有重要的文學意義。
所以《連爾居》我們在年底的時候認識它,評論它,不僅是對《連爾居》自身有意義,對我們拓展對文學的認識,對小說如何反映時代和生活,反映我們自身的經驗,對這些問題的認識都是有意義的。
艾克拜爾。米吉提:熊育群的《連爾居》在我們《中國作家》發出來,反響不錯。連爾居既是村子又是分場的一個生產隊,熊育群以此為軸心把故事鋪展開來,字里行間可以看到當時真實的歷史背景,這個村子甚至聯系著延安,聯系到中央,聯系當時的政策方針,這樣的寫法比較真實。熊育群以切身的感受,以真實的細節,使作品具有了生命力。小說中這些人物都是活的,甚至我們可以把握到熊育群自己的童年、青年時期的感受,這樣的作品有它的意義!哆B爾居》的語言用湖南方言來寫,我開始的時候感覺別扭,但是后來也還行,總之湖南話的水平有所提升,這樣的一種嘗試也很有意義,F在80后、90后對之前的歷史沒有一點印象,而很多著作都是抽象的概念,讀熊育群這樣的長篇,以細節的形式展示的時候,讓后來者能夠感受那段歷史的體溫,從這點說,《連爾居》是很有價值的。
張陵:這本書是我們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熊育群寫的是一部探索小說,從文體、結構和思路上的探索,包括文化方面的探索,F在研討會很多,大都是帶有表彰性的,熊育群這部小說更像我們行業內、專業內的研討會。所以我建議大家從文學的專業的角度,探討一下文學創作、發展,或者文體之間的關系、規律。這么多人坐下來真正討論自己東西的機會不是很多,今天正好可以談一些專業上的問題。
熊育群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能寫成這樣是有分量的,我們能夠出版這本書,我們感到很高興,我想在這里先祝賀一下熊育群。
吳義勤:《連爾居》長篇小說我帶到路上看的,這個書名我個人很喜歡。長篇小說散文化的寫法我是很認同的,它其實是新時期以來,我們先鋒小說以后反情節化的小說寫法,是一種很獨特的類型。熊育群是一個有散文功底的作家,讀他的小說,我好像讀他的詩,把《連爾居》為代表的中國鄉村的農事詩、風俗史和鄉村生活史呈現在我們面前,而且是一個散文化、詩化的方式,一個片斷的方式。它的片斷本身構成審美的情境,情境自身是豐富的。
第二,這部小說中的人物,是一個鄉村人物的列傳,寫了很多很多的人物,每個人物都有它的關系,有支撐人物美學性的東西,有深度的挖掘,每一個人物呈現出他的性格和美學上的完整性,但是每個人呈現的方式是不一樣的,有的人,有的時候有大起大合的故事情節,每個人物的背后呈現的是命運的美感和痛感,是人性的柔軟與幽深,具有很強的文學性。
第三,他的語言有特色,一個是具有審美的意味。這部小說發音審美性有很多的嘗試,順著語調想,有的時候你可回味方言文化的內涵。方言是文化的載體,民族文化、鄉村文化非理性的東西,在語言里面呈現了。他的小說里面語言不是那種平面化的、形態化的語言,它也寫了歷史、時代,歷史本身可以忽略,但語言自身的光芒可以呈現出來。
第四,小說的風格,它有自然、政治、人、宗教、靈異的世界,有一個復合性的、雜糅的文學風格,這種風格里面它有很多的探索,結構上它追求的是慢結構,它畫面和情景本身有一種靜態的東西。靜態本身需要我們以經典傳統的文學審美方式面對,我覺得每個細節中的回味,需要我們去體會。因此,這也是這部小說的特點。
最后,小說共性凸顯出來了:“連爾居”寫活了,寫出生命來了,“連爾居”就是有生命的、有靈性的、有性格的地方,因此它實際上成為小說里面最大的人物,所有的人物,人物列傳以外還有最大的人物就是“連爾居”,一個作家通過他的文學的方式美學的方式塑造出來了一個人格化的村莊,這是一個很大的貢獻。
這部小說是我個人很喜歡的作品。特別是今天出現了另外一種形式的主題先行,很多小說其實是被我們這個時代,或者媒體給予了過高的評價。有的時候我們把所謂批判性說成是對一個時代的認識,但是,作為文學,不是通過文學的方式去達到對世界的認識,而是通過一些主觀的認識作為改變文學的一個方式,《連爾居》卻是回到文學本身的方式,它的文學性、審美性提示了,小說最終還是小說,你達到怎樣的認識水平,首先還得是小說,是文學,我們不能以外在的目標作為判斷一個小說存在的意義。
胡平:這個小說我比較喜歡,它有一些特點。一個是它的寫實,有一些魔幻的奇幻的色彩,但并不是太強,太強了會破壞它的生活實感。小說非常像作者實際的經歷,這樣的印象是前幾章打下的基礎,像什么忘魂草,挖地洞那些事,讓人感到明顯是一個人少年時代的回憶。熊育群和很多作家一樣,少年的印象深刻是一定要寫出來的,它給我留下的就是當時的環境,當時的社會氛圍,非常的真實。這個調子后來貫穿了全書,以至于我知道他有不少的虛構,我不認為他不是虛構的,那個支書肯定虛構了不少,最后我居然認為他沒有虛構,這個是熊育群達到了一個非常成功的地方!
另外,它和一般的小說不一樣,它沒有主要的人物,只有敘述者和一群人的命運,這個我開始不太習慣,沒有主人公本來是一個缺點,但這個小說沒有主人公是可以容忍的,他寫了連爾居的群體形象,看完以后并不因為沒有主要人物而不滿足。
它的敘述的調子非常的低調,非常的平和,一點虛飾都沒有,可以寫三句話的基本是一句話就解決,色彩強烈的詞他基本不用,敘事比較明朗,更增加了全書的寫作的氛圍。
關于“文革”敘述,從我自己的經歷來看,這部小說的描寫給我的感覺是最真切的。我們寫“文革”不能先入為主,不是非要寫政治,政治已經很明確了,是寫“文革”中的人性大暴露。譬如熊育群寫青年吳小潞,老革命黃石安被打成右派被批斗,熊育群寫的是人的遭遇和人性的溫暖,他對“文革”的揭示是很深刻的,沒有人寫過。
書中的人物很多,但比較著重寫的幾個人物都寫出來了。有的沒有著重寫也寫出來了,譬如地主和他的女兒寫得很真實,熊育群寫了地主和他的女兒在村里很少出現,無論是看電影,紅白喜事什么都看不見,兩個女兒上學都不上,地主的女兒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這么一寫這一家人多么之慘,他們見人就躲。地主突然被解放了,一夜之間那個低頭彎腰的胸膛挺起來了,大家這才發現他是一個很英武的男子。著墨不多,卻把當時這一類人寫得活靈活現,就是地主寫一大篇也不如這個寫得好。
這本書我是感覺特別好,喜歡它,沒有主要人物我也喜歡,人物太多我也喜歡。到了最后,確實浮現出的是連爾居這個地方一個整體的氛圍,一個溫暖的氛圍,連爾居的整體形象在我的腦子里,這塊土地善良的人們在我的心里,揮之不去。
有人說人物太多了,太多了不就是現實生活嗎?現實的生活不就是今天出來一個,明天出來一個嗎?不多說了,我個人就是喜歡。
雷達:《連爾居》這個作品和一般的小說不太一樣,我一直在想這個作品怎么評?熊育群是一個優秀的散文家,而且在大散文名聲不佳,或者大散文式微的情況下,他的大散文還是得到了大家首肯。
文化散文一個很大的問題,寫到最后把知識、史料當做主體來寫。我們的作家藝術感悟力達不到,發現力達不到,所以把材料作為主體來寫。我看了熊育群的作品才知道,他的藝術延伸的力量、發現的力量還是很強的,特別寫了廣東、云南、湖南這些地方,把文化的遺跡寫得很好。
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怎么樣,這個是我很關心的問題,當然這是一種探索性的寫作,而且是一個比較成功的探索,這個作品有幾個特點:
第一個是紀實與敘述的結合,實的非常實,實到個人的心理去了。我認為那些人物可能是真的,黃石安是真實的人物還是虛構的人物,我分不清,他得了國家法律大獎啊,到人民法院啊,這些讓你覺得它的紀實性非常強。
《連爾居》背后有一個東西,它表現對時間的觀念,對生命的理解,所以是向生命致敬之作。另外,這部作品的象征性、寓言性很強、很獨特,盡管寫得非常實。連爾居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存在,它是一個一般的村莊,符合一般農村的文化傳統,但它又是一個農工結合體,農民都是移民,是由一個一個移民組成的。農場文化和一般鄉村文化不一樣,這個作品農場味道非常濃郁。
第二個特點,《連爾居》是一個團塊結構,主要的人物沒有,是一個片斷化和碎片化的小說,它完全靠作家的主體來統領,而不是人為的先設一個主要人物,它和一般的長篇小說是不一樣的,不是人物的長篇小說,也不是時間的長篇小說,它是一個時間性的結構,同時又是一個空間和時間交叉的作品?臻g就是連爾居。作品的象征性很強。這個作品給我很深的印象是什么呢?是讓人重新思考我們是誰,我們曾經怎樣生活過。一個國家走過的歷程,小到一個農場,都一樣留下歷史的足跡!哆B爾居》突出的還是“文革”的東西,“文革”前后的歷史是作品寫作的重點所在。寫了人類性的東西。作品發散出來的學術氛圍很大。
確確實實這部作品有熊育群的胎記和氣息,這個非常強烈,整個作品貫穿強烈的作家主體對生活的理解,作家本身的感受,有很強的寫意性和抒情性,它不是完全寫實的作品,寫意和虛構結合得非常好。
黃石安1961年來到農場,他的一系列的遭遇,批斗他的那一天喝了酒救了他一命,寫得非常感人。還有對青春的懷念。這里寫了很多女性人物,寫得很完整。春芳很難寫,但寫得非常好。她是一個農村漂亮女孩子,小說前半部分寫的是情感吧,有“我”最早看到春芳的描寫,偷西瓜送給她,在全校遭到批斗,這些情節非常紀實,與敘事結合得很巧妙。醫院干部子弟愛上了她,但被迫離開了她。又有一個追求者因為招工進了大工廠,這個男人把她的定情禮物退給了她。這對她的傷害很深。她沒有得到她希望得到的東西,一直留在連爾居。
小說寫了潘支書,潘支書手段陰險,他的妻子是被騙強奸才嫁給他的,又把學唱戲的女孩子霸占了。他當支書的過程寫得非常巧妙,上級來的人本來不讓他當支部書記,他請客最后當了書記,統治連爾居幾十年。這個人物意義怎么理解都可以。連爾居這么一個空間里面,文化結構、政治結構都有了,細節也很多,但它不是一個完整性的敘述,就是說把空間和時間在時空之間來表達對生命的思考,對個人命運和國家命運的思考,這是這部作品的重點所在!栋倌旯陋殹肺乙埠苁煜,他的作品人物的設置,主要的情景、情節走向是時間的結構。相對而言,《連爾居》可以說是成長小說,一直寫到主人公考上大學離開了連爾居,上了火車,它有很強自傳的特點。
《連爾居》后半部寫得比較倉促,來地震了大家忙活一陣子,地震完了寫的唱戲的事。唱戲是很大的政治事件,它把人們瘀積了幾十年的能量釋放出來了,寫得非常精彩。這個作品我越往后看越信服。其中的一些生活是我以前不知道的,農場的這些人曾經這樣生活過!他們的生活實際上也是我們民族生活的一個象征。
熊育群是一個散文作家,有很多散文的文學特點輸入了長篇小說。關于人物要不要那么多,有很多人物我看了以后覺得挺有意思的,胡平的感受是對的,我跟他的感受是一樣的,但我還是想,如果這個作品經過一定的提煉,一定的剪裁,一定的舍棄以后,人物稍稍集中一點,還是一種團快結構,還是這種施工結構,但是它的完整性是不是更好一點?《連爾居》還有沒有簡化的可能性?總之,《連爾居》有我非常贊賞的方面,第一部作品寫成這樣很不容易,很精彩。
賀紹。盒苡骸哆B爾居》抒寫了一種很特殊的鄉村情況,它是由移民組織起來的。它還沒有發育出一個強大的家族社會,這對建立在家族史基礎上的鄉土敘事來說,它有一種沖擊力。熊育群說他的這次寫作是“真正的迷神”。迷神是熊育群故鄉的方言,是指一個人靈魂出竅的狀態。既然是迷神的寫作,自然就不會去在意規則,不會去遵循理性。所以《連爾居》是一種反規則、非理性的寫作。當我讀完這本書時,我也有些迷神了,我疑惑地問自己,這到底是小說還是散文?事實上,在熊育群的敘述過程中,他根本沒有去考慮自己是在寫小說還是在寫散文,他任由自己的情緒泛濫,他的記憶靈光指向哪里就打向哪里。所以我以為《連爾居》既非小說,也非散文,它是一個文學的“四不像”,也就是說,它應該是一個新品種。這個新品種的特點就是:小說敘述,散文結構。這樣的小說早已有先例,比如魯迅的一些回憶故鄉生活的小說《社戲》《故鄉》等,也可以說就是采取的“小說敘述、散文結構”的方式。
《連爾居》是寫故鄉的,故鄉是中國文學最重要的母題之一。熊育群在迷神狀態下表現他的故鄉情結,從而拓寬了故鄉意象的表現空間。故鄉二字蘊含著中國人特有的哲學理念和文化情懷,故鄉也成就了無數的作家。莫言在文學上的成功顯然離不開他的故鄉高密。當年莫言離開故鄉時大概根本沒想到故鄉對自己而言到底有多么重要,坐上火車后就“盼望它開得越遠越好……遠離我的小村莊”。但他開始寫作時,最能激發他的文學想象的竟是那些故鄉的記憶和意象。熊育群離開故鄉時的心情和莫言不一樣,“我感到輕松,又若有所失”。故鄉并沒有成為他寫作的一口深井。但讀了他的《連爾居》就明白了,有時候對于作家來說,故鄉就是一個藏在心底的保護神。弗洛伊德曾說過,童年或少年時代的閱歷構成了一個人生命情結的本源。熊育群的這本書似乎是在印證弗洛伊德的觀點;剡^頭再讀他以前的作品,都有一個連爾居的影子。連爾居既是熊育群的保護神,又是他的生命情結的本源。
王干:熊育群《連爾居》我看過部分的章節,看了部分的章節認為不錯,但是把整個書看下來以后,還是要刮目相看,我看了部分章節的時候覺得不太像小說,我把整個長篇看完以后,覺得是一部非常有特點的小說!
小說有兩種,一種是非常規則的小說,人物、情節、細節都是按照配方來的,我們看起來比較習慣,解讀起來也比較容易;還是一種是不太規范的小說,它可能把哪個局部放大、縮小或者變形!哆B爾居》是一種不規則的小說,寫不規則的小說有點吃虧。這個就像商品一樣,如果你是一個通用的、統一型號的,有連鎖店規范化經營,你這個產品容易走向大眾。但你是個性的、獨立的、不規則的東西,看上去有棱角,人家首先就有些不習慣。但是,好的小說是需要創新的,如果大家都循規蹈矩那會導致小說藝術形式的停滯。我們現在談到經典小說的時候,要談到《尤利西斯》、《追憶似水年華》,說實話,《尤利西斯》和《追憶似水年華》都是另類不規范的小說,跟我們傳統理解的長篇小說有差異,所以《尤利西斯》、《追憶似水年華》可以說是小說中的小說,我們后來的小說家從《追憶似水年華》里面拿來很多的東西。熊育群《連爾居》是小說中的小說的路子,是一個有棱角的小說。
還有,一種小說是把自己完全撇開的小說,恩格斯講的作家情緒要完全隱藏起來;一種小說完全把自己泡在里面,把自己的感情、身世、閱歷、好惡泡在小說里面,我們看到《連爾居》它是一個浸泡著熊育群大腦、身體,靈魂的小說,它是一個浸泡體的小說。
其實散文化的小說在30年前是時尚,很多散文化的小說都沒有主人公。有時候小說和散文的界限到底在哪里?不好說。汪曾祺是寫小說的,寫的是散文化的小說,他寫了三篇經典小說,里面一篇沒有人物,就是寫一個鐘聲,聲音成為小說的主題形象。
王必勝:我不認為這部小說不怎么樣。我認為這部小說體現了散文家的勇氣。剛才提到魯迅,他主要寫雜文和散文,他寫小說以后,作為現代文學大家,他沒有寫過長篇。所以熊育群是值得欽佩的。我覺得這是一部成長小說,通過“邦伢子”眼中的大地、鄉村來反映40多年社會的變遷。這部小說像水一樣的靈動,像大地一樣的厚重,人與土地的關系,主要的是人與生命的聯系,最后人與歷史的聯系,這三個關系在小說中的表現印象深刻。它有著湖湘文化的特色和內容。寫了湖區文化,寫洞庭湖、汨羅江,里面寫到了屈原的楚辭、歷代文豪到汨羅江寫的詩,這些在人物對話里面寫到了,有很濃郁的楚地文化味道。
小說寫地方風俗也很充分,民間的拉琴、唱戲,鬼怪的、靈異的東西,像忘魂草、大樟樹、魚,還有制造飛行器,這種楚文化半神半巫的東西,充分體現了洞庭湖、汨羅江的文化。以前楚文化在小說中的揭示與表現不是很多。熊育群在當代小說里面高舉這面旗幟,把楚文化的內容反映到我們當代的生活里面,把當代文學寫地域文化推向了一個新生的境界,他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這個農場,確實展現了中國當代歷史最值得記憶的生活。連爾居的人物熊育群都用很善意的角度去寫。這些人物的名字不好記,但名字體現了它的文化意味,這些人物跟我們熟悉的“文革”時代的人物很相近,人物寫得確實很充分。散文化寫長篇小說,不是他不寫人物,是指語言特色。作為長篇小說,我們說它立得起來幾個人物,是成功了一半。我印象中《連爾居》人物是鮮活的,很有歷史命運感,他們的性格也寫得很充分。
連爾居是一個真實的地方,但它同時也是小說藝術中虛擬的一個存在。熊育群經常在小說里面寫到連爾居人,說我們連爾居,我們回到連爾居,不是具體的哪一個方位,哪一塊地方,哪一個分場,它這時是虛擬的東西。這塊地方生活的人,對生命感受的強烈,某種程度上進入了生命的形態,所以出現打魚,出現一些怪異的東西。剛才大家說他以寫實的手法,寫他所經歷的生活,其實他巧妙地采取了以虛為實的寫作手法。對《連爾居》贊賞也罷,疑慮也罷,至少它對我們認識生活,對洞庭湖楚文化的表現,在當代文學史上是非常有意義的。
牛玉秋:熊育群的小說是兩個人稱的敘述,有一部分是第三人稱敘述的,有的只是第一人稱的,有的時候有我,有的時候沒有我,有我的那部分散文化意味更強一些,沒有的時候小說的意味更強一些。
第一人稱寫的東西,它里面有好多“我”不在場的東西,很奇怪,我第一遍讀的時候沒有在意這個,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糅得特別的自然,他的敘述作為小說創新挺有特點的。
我讀《連爾居》感受很奇怪,第一個特別強烈的感受是:人生其實分成兩個階段,第一個是挑戰的階段,第二個是和解的階段。挑戰向自我挑戰,向你外部的世界挑戰,和你周圍一切自然的環境挑戰,當然特別明顯的是青春期的叛逆和逆反的心理,凡是你們說的我都要嘗試一下,不按你們說的去做會是什么樣子?這是人生的前半期。當人生進入后半期的時候他和他周圍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進行和解了。
我認為熊育群的《連爾居》是他進入人生和解期的一部作品。我進門碰到熊育群,突然明白了80年代我們那些揮舞現代派旗幟闖入文壇的人已經年過半百了,這個對小說創作的意義是非常明顯的。當你進入人生和解期的時候你對世界的看法發生了重大改變,記憶會被篡改的,真的是這樣。在你人生處于挑戰期的時候你看見你周圍的世界是一種眼光,你進入和解期的時候我們進入另外的眼光。
比如說林白,看她的《一個人的戰爭》的時候,那是一種什么人生態度,她提到她丈夫的時候對那個老男人充滿了不屑和蔑視,到了《北去來辭》她對這個人更多的是同情和理解,甚至理解了他的人生悲劇。這對作家來說是一個重要的態度轉變。熊育群這部作品最后的兩句是向故鄉致敬,向生命致敬,我覺得這也是一部與故鄉和解、與生命和解的作品,不然的話,我們不會在小說里面看到這些東西,比如說他寫大標語,他把大標語寫得非常詩意而且享受的過程,當初寫標語的時候真的有那么美好嗎?你要和人生和解的時候,所有的記憶里面那些不美的、殘酷的都被過濾掉了。但是兩個階段長短是不一樣的,有的人怨天尤人可能到死也完成不了和周圍世界、外部世界和解的過程。
第二,我在想這部作品是什么樣的作品。小說的封底說是一部個人化的小說寫作,寫的是一個個人的生命史,特別是青少年那一段。人是這樣的動物,以個體方式存在的群居動物,這個是沒有辦法改變的,這是人與生俱來的悲劇,你是以個體存在的,但是又要群居生活,任何一個個人生命史脫不開一個文化史、一個社會史。
但是《連爾居》這部作品,它非常重視寫一個地域史,因為要向故鄉致敬。地域史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文化史。而對故鄉史、生命史,熊育群以個人的生命體驗這樣的方式呈現,我們看到里面不就是男版的《一個人的戰爭》嗎?他寫到最初性意識的覺醒,這個東西非常個性化,人既然是以群體存在的個體生物,任何個體的經驗都有群體的意義。
他寫到最初性意識的厭惡感,我相信中國文化環境中很多人是有同感的。從根本上講我不太贊成那種把個人化寫作說成是只此一個人獨有,而無社會含義,沒有文化含義。我認為任何個人化的東西,只要你是特別真實、特別深刻的個人化呈現,它都帶有非常強烈的文化意義和社會意義。
第三,小說的敘述,作為長篇小說有兩部分合成,把兩種敘述天衣無縫結合在一起,讓你很難覺察是兩種人稱的敘述,這是這部小說的特點。
至于散文意味,真的沒有想到它是以這樣的方式呈現出來的。還有方言的運用,我們說語言是文化的載體之一,其實它是最基礎最基本的文化載體,作家用方言豐富我們整個民族的語言文字這樣的一種努力,是值得敬佩的。因為我們當今所處的形勢是大一統的時代,不要說小地方的方言,北京話它都處在逐步的消失過程中,一種統一的無個性的、甚至是網絡的語言,正在逐步侵蝕我們的生活。方言的那種表現力,有時候普通話是無法取代的。語言的發現力是我們文學所應該重視的東西。但是這個度怎么掌握,要有一定的技巧。
熊育群作為小說家是有才華的,他塑造人物很多人物形象給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很多情節和細節,人性的東西,性格的東西都很突出。在第三人稱里面作為小說家的才能展現得更充分。
王兆勝:首先祝賀熊育群創作新的突破。他從寫散文到寫小說,最早寫詩,跨文體寫作。文體的邊界對詩歌、散文和小說來講不是最重要的,這些是概念的東西,重要的是內涵!哆B爾居》我讀了以后覺得有三個層面,一個是人性,一個是物性,還有一個是神性。
從人性的角度說,這個小說進行了深度的發掘,寫了人性的異化,像潘支書等好多人在“文革”等社會語境里人格異化了。人性另一個層面是本性,《連爾居》本性寫得比較好。這方面很多小說創作很難得到表現。還有一個層面,就是人性的閃光之處,善良的、美好的、令人感動的時刻,這個小說里面表現很出色。人受難以后人性的善良和溫暖很有穿透力,F在的小說家往往身上沒有靈光,沒有溫暖的東西,寫的都是惡,他自身充滿著惡。熊育群的作品里面我們感覺到很多善良、純粹,生命的光輝無處不在。近現代以來,我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人性的劣根性,人性的優美,人的本性,熊育群在這方面作出了探索。
《連爾居》不只是停留在人性這個層面。這個小說很有意思的是對物性的把握。近現代以來,我們的作家更關心人,對天地萬物自然失去了興趣。這也是人的解放,到最后人的欲望不斷提升不斷膨脹的結果。我們很多人對天地萬物一草一木沒有敏感性,這也是他失去了欣賞能力的一個方面。很多作家思考人的問題、社會的問題,實際上真正對人性的思考對社會的思考離不開“物”,離不開天地自然。這一點在《連爾居》里面有了大的推進。魯迅的作品對物性的體會非常到位,非常精妙,但是到后面越來越弱了。從《連爾居》對忘魂草、樟樹、鳥的描述,我們看到熊育群充滿著一種力量,一種物性,有的地方寫得很微妙。他寫潮濕的天氣,潮得讓鐵出汗,讓木頭敲打響不起來,讓水生滿白霧,讓聲音頓挫著直往地下墜……這種句子很多。熊育群對物性抒寫觸目皆是,寫得非常冷靜,非常有情感,非常有深度,這種物性的把握是天地感悟的一個通道。
第三個層面是神性。近現代以來我們的作家,不相信任何天地神靈力量,對各種宗教沒有興趣,對天地沒有思考,神圣的力量在作品中很弱。熊育群的作品讓人感興趣的是對神性的發掘,寫到樹、魚、大鳥,寫得很有意思。那條被捕獲的大魚熊育群寫得很好,“一雙黑眼睛盯著人,淚光把所有人映照得彎曲了”。這個不光是寫魚,還寫了人。作者在這里面暗示出了在天地萬物當中人是最可怕的。還有鳥和人之間的對話,作者寫鳥和人的感知、感悟,都有作者的寓意在里面。
更重要的是,熊育群小說里面人性、物性和神性之間是互通的。表現方式是迷魂狀態。這個小說最重要的是作者沒有站在現實層面思考問題,他從大腦寫作進入心靈寫作,他心靈的表達悟性很高,和我們當下的邏輯推論方法不同。
何向陽:熊育群是非常具有成為大作家潛力的一個作家,他詩歌、攝影、散文,一直到現在的小說,一直富有探索冒險的精神,他一直保持在路上的非常好的狀態。他的行走不是說有某一個目的地的行走,不是在一個文體上他要達到某一個極致,他把自己定位為一個作家,而不是一個散文家、詩人,或者一個小說家,他的那個行走就是目的。所以我非常欣賞他重新洗牌的精神,他可以把一切扔掉,什么郭沫若散文獎、魯迅文學獎,他又從小說開始了。這是一個作家非常好的狀態,而且是一個作家以一顆赤子之心來虔誠對待他的文字。
說到《連爾居》,它是一個冒險之作,它的冒險性存在于四個方面:
第一個,他以真實的地名來做書名。如何處理小說和散文取材與剪裁的不同,創作的時候面臨一個巨大問題,他把自己放在一個懸崖上。他的勇氣非?杉。莫言寫高密他完全顛覆了它,那個高密和我們現在看到的高密是完全不同的。莫言也承認,他用“郵票那么大小”的觀念去寫作,我不知道這個觀念在熊育群心中有多大、多重。他原來寫其他的,如寫西藏,都在遠方,在尋找。這里用真名,他面臨真實性的爭論。
第二個,他以“我”作為主要人物帶動敘事,勾連十幾年的歲月。如何處理虛構語境之間差異的問題,這個他給自己提出了一個難度特別大的問題。這是他解決得相對比較好的地方。其中有過夢境,如寫到有很多人要來連爾居,上半部分是一個夢境,創造這樣一種色彩,這個夢境再往下延展一點,能夠突顯出來,形成一個風格就好了,在后半部分寫實的成分多了一點。
第三個,少年經驗和“文革”時代的經驗!拔母铩睍r代的經驗我們共同經歷了,正好這也是我們少年成長的時代,少年有一種反叛、冒險、懵懂、無節制這樣一種瘋狂性,“文革”正好有一種對照的東西,如何處理個體經驗和集體經驗的交叉和交融。我們以往的小說很少碰到這樣的問題,像我們寫知青已經是青年的經驗,用青年的視點處理后“文革”的經驗,但是他是一個少年。這里面我仍然為他揪心,但他的處理還算不錯。
第四個,個體的生活資源和文化的資源,它們之間融匯的問題。個體的記憶,在這幾十年特別豐富,如何把這些個人的經驗和地域文化的經驗融匯?熊育群寫的連爾居在楚文化帶上,他用了方言,用了楚文化更加久遠的東西,比如《詩經》的運用,是以人物說出來的方式,另外屈原的《招魂》,道士、巫婆,這樣的東西融匯進去了。如果從一個少年的角度來觀察這些經驗,我認為融匯稍微硬了一點。小說以個體“我”來帶動整個敘事,個人的經驗特別豐滿了,前臺是這樣的一個個體,但是你怎么來找到一種平衡,你可以把文化的資源的經驗作為后臺,但你現在都推到前臺了,這其實給你的寫作帶來了困難。
這四個問題處理得非常圓滿的話,這個小說是非常了不起的小說。我們特別需要一部從60年代少年視角表現時代變化、心理成長的小說,我認為熊育群有這樣的能力,具有這樣的雄心,寫出這樣的作品。
我特別喜歡他小說當中的散文化,特別喜歡他幾種手法運用、充沛豐滿這樣的一種東西,非常自由。當然相對傳統的小說它帶給我們讀解的一些困難。小說確實人物眾多,處理的事件很多,心理的成長和人稱轉換、時代轉換,他都放在30萬字的小說當中,他這樣處理給自己帶來很多冒險性。但正如行走一樣它本身也是一種快樂。這個小說是他的第一部小說,是把我放進去的小說,這部小說在他的寫作當中是非常有價值的!
而且我一直認為熊育群有偉大作家的潛力。他的散文放得特別開,小說反而有一點點拘謹,在他的寫作當中,有些部分會放得開,有的時候找不到一個點,一下子滑過去了。他其實還有50%的能量沒有釋放出來,他獲得任何獎項只是用的一半的能量,可能他自己沒有覺察到,他一旦找到那樣的一個點,讓這些能量發揮出來,他的作品將會非常了不起!
王山:我看《連爾居》費了一些周折,它好像是一個刺猬無從下嘴,比較有趣的是關于文體費了一些周折。今天上午很多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它到底是一個小說還是一個散文上面。我想,一部文學作品,在研討會,在文學史上,在大學教授的講堂上,我們非要把它定義,把它貼上某種標簽,說這個是小說,那個是散文,包括評獎的時候,這些文體你到底怎么歸類呢,要是歸不了位,那就悲催了。我認為一部文學作品,如果僅僅是一個普通的讀者,他能夠看得下去,能夠在這里面受到啟發,獲得感動,或者開拓了眼界,或者得到一些東西,有了觸動,那已經足夠了。而且我認為從文學的本質意義來說,文學難道不是一種探索,不是一種發現,不是一種冒險嗎?
我們如果過于拘泥、糾纏,我們是不是有點放不開了?如果是一種探索,是一種在路上的狀態,我們任何人都不可能在第一時間就能夠迅速地得出結論,他的探索到底是成功的,還是失敗的。
這個作品是一部回望的作品,是關于故鄉的記憶,少年的記憶,少年人生體驗的追憶。說到底,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它的記憶既有非常真實的內容,同時不可避免的有他主觀的、經過記憶篩選的那種有意或者無意的遺忘。在這個特殊的時期寫這個作品,他對過去的這種描述,也是對當代社會的一個反思、反省、反抗,對所有的一切的比照!哆B爾居》是有這個意義在里面的。
小說里的湖南土話我略知一二,他運用那種感情、那種狀態是非常好的,有一種不可復制性。我們憑什么要對他說你這個作品這么寫,你下一部作品不能再這樣寫了。我認為他不可能這樣寫了,把如果再這樣寫他就是傻子。他這部作品所表現的東西,用這種形式更適合。
舒文治:我是熊育群先生的家鄉人,對《連爾居》我們從地域感、語言運用、個體接受產生的心領神會上,可能和各位完全不同。我讀了小說以后,再接觸現實,對我來說連爾居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且時刻發生變形的一個村莊,我感覺到連爾居它的土地,在不斷地滋生。連爾居既是過去時,也是進行時,更是未來時,它成為精神的自在體。
各位關注《連爾居》是一個散文味濃郁的小說,是一個自由放浪的、不特定的結構方式。它的結構的確很特別,有自己的美學追求。小說的結構散發著湖湘自由的情趣,像植物在水中的形態,文本整體上有一種美感,我認為它是文本意義上的生態美學,文字段落自然而然地成長,充分地吸收陽光、雨水和養分,不過度地裁剪,外層結構上,與“招魂”的形式相呼應,“招魂”有序引、招魂詞、亂曰三部分,《連爾居》對應由序詞、正文、后記組成。它的隱性結構呢,我認為有兩個方面的謀劃,一個是現實—歷史,第二個是物象—夢幻,兩大塊狀進行描點放線、設計構圖、布局造形。大家知道熊育群是學建筑出身的,《連爾居》是兩套建筑,一套是實體形態的,完全可以容納鄉民們的日常生活,讓他們生活其中寬綽有余;另一套是虛化形態的,連接著歷史、傳說、歌謠、想象、夢境、人心以及自然深處的律動與發聲,這里打破了小說的邊界、不受時空的局限。這兩套建筑為虛實,為表里,為依托,為照應,缺一不可,共同完成了連爾居承載的宿命,它既是鄉民社會生活的居所,又是人類精神疆域拓展的可能,也是接納作者本人詩意棲居、切問存在、安放靈魂的家園。
這種虛實相生、顯隱相疊的結構決定了它視角的多樣化,既有紀實敘事的勾畫,又有人物群像的捏出,還有風物風俗的再現,更有“自我胎記和氣息”的貫通。它們都服從于敘述者的內視角,是迷境里“我一個的行走”,是我站在“現實世界的一條渡船”上的回望?梢哉f,《連爾居》的結構形態是一種建筑師的匠心獨運,它的美學法則不肯輕易示人,一定得以入住者的身份走進去,走進它的回環曲徑,走進它的豐厚茂密,也走進它的氤氳霧罩。與這種內生性文本相適應的美學表現形態,是一種散文意味濃郁的長篇小說新體,它再一次證明了,長篇小說的別出心裁,必須有文本結構上的自覺和美學高度的把握,兩者達到了一致,就會有令人驚喜的編織。
岳雯:我剛才給大家朗讀的是《連爾居》的最后一段,它和小說的開頭都是給小說定調子的,像魔術師變戲法的那一招,揭開謎底!哆B爾居》的第一句話用他的感嘆來進入這個小說,到最后用他的反饋結束這個小說。這里有很多的疑問,他上大學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是一個局外人,為什么他會是一種憂傷的心情,為什么世界是一個遙遠的未知遠方,在一個不屬于自己所處的環境的時候,他現在已經站在原來遙遠世界的時候,他怎么看他的過去,這許多的問題,我們可以進入小說的一個切入口,發現小說寫作的很多秘密。
我認為這部小說應該是一個小說危機的表征,看上去他寫的是70年代,是過去,其實立足點在當下。因為70年代我們是有一個邏輯的,我們可以把我們經歷的生活組織成一個邏輯性的敘事。到了現在我們沒有這個能力了,小說家沒有能力重新創造一個縝密的世界、非常有邏輯性的世界,我們要做得像熊育群把世界碎片化。這本書是一個回憶之書,通過這樣的氣氛來講述他自己所經歷的過去。
書里面非常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它以實化虛的能力。我們看到很多細節非常的扎實,有很多鮮活的東西,但是那些細節像我們工筆的繡花,把花繡在屏風上,我們從遙遠的時空,遙遠的世界去回望它,我們可以鑒賞它,它們與世界本身不構成一個互動關系,它們沒有連成線,他們是一個一個散體的存在。
熊育群是怎樣把很實的細節化成很虛的呢?我們老是覺得和《連爾居》只是隔著一條帷帳,“連爾居”在我們的世界中是如夢似幻的,不是真實存在的,他是怎么做到的?一方面他是借助的風,他寫了很多的風,讓風進入并共同參與敘事,風根本不是景物描寫的部分,本身是小說敘述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敘事者,好像站在更高的地方看一個模型,看連爾居發生的一切。這部小說是不同觀察者的世界。
粱鴻鷹:今天對熊育群的研討說了點真話,大家提的意見很直截了當,咱們研討會的目的達到了。感謝熊育群提供了一部探索性比較強的作品。也感謝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