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瑜,1955年出生于山西長治,國家一級作家,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曾三次榮獲趙樹理文學獎、三次徐遲報告文學獎、三次中國作家文學獎及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強國夢》《兵敗漢城》《馬家軍調查》等作品影響深遠。
為何閹割《馬家軍調查》
北京晨報(微博):在當年出版的各版本《馬家軍調查》中,都缺了一章,所以讀者們始終搞不清馬家軍究竟服用興奮劑了沒有,現在您能說出答案嗎?
趙瑜:這次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趙瑜30年作品經典”中,第一次將《馬家軍調查》中第14章正式出版,即《藥魔重創馬家軍》,大家看后自然知道答案。
這本書我是1995年寫完的,輾轉了幾家出版社,始終沒法公開發表,很多文學刊物對它感興趣,可那時沒有整卷發一篇文章的先例,如果連載,由 于太敏感,很可能中間被叫停,誰都不愿承擔這個風險。直到1998年初,《中國作家》雜志社一名編輯頂住壓力,力主發表,可覺得第14章太敏感,他找我來 “商量”,這一“商量”,還真把我說服了。
他說,你又不是為了這一章寫的這本書,如果讀者把注意力都放到這章上面,卻忽略了你這本書的主題,你愿意嗎?不如先刪去,將來再發。我一想,是啊,在馬家軍遭遇的挫折中,興奮劑只是一部分原因,況且咱說了也沒什么用,最終我同意暫時拿下這一章。
以后《馬家軍調查》出了很多版本,但始終沒有這一章,那時我也想不到,它19年后才能與讀者見面。
其實我想寫小說詩歌
北京晨報:您開始從事報告文學創作時,正是“純文學”風起云涌的時代,您為什么沒選擇后者呢?
趙瑜:每個作家適合什么文體,要看你的潛力。其實我挺想寫小說詩歌的,直到今天依然很喜歡,當年也寫了不少,只是影響不大。好作家應該能駕馭 各種文體,但也許我更適合寫紀實性的東西,上世紀80年代中期后我轉向報告文學寫作,得到了理論界老前輩們的認可與鼓勵,自己也感覺寫這個更得心應手。
在我看來,報告文學貼土地更近,能比較理性地發表自己看法,可以承擔更多的使命感,是一種知識分子寫作,此外,中國讀者對紀實寫作情有獨鐘, 在司馬遷的《史記》中,就展現出了紀實的風格,相比于浪漫與虛構,紀實更直接,也更受讀者歡迎,從一些文學雜志搞的讀者調查結果中可以看出來,報告文學始 終是最受關注的文體。
報告文學為何走向衰落
北京晨報:可現實是,與上世紀80年代相比,報告文學大大衰落了,這是為什么?
趙瑜:這里面原因很復雜,首先是整體文化潮流改變了,今天人們沉浸在歌舞升平的氛圍中,表演系招生,必然人山人海,現在年輕人更喜歡表演,希望成為明星,文學藝術整體受冷落。
其次,對紀實文學制約依然太多,過去是很多東西不讓寫,現在可以寫了,但沒法發表,這是一個新現象,作家們還沒有找到應對之道。畢竟作家也要 吃飯,也要考慮市場效益,寫了發不了,只好放棄,或選擇有市場的東西去寫!恶R家軍調查》后,從2006年起,我寫了《犧牲者》,共三卷,可八九年過去 了,至今無人問津,這次總算是出了其中的部分章節。
整體氛圍有缺陷,作家失去了創作的積極性,好處是讀者們看歷史看現實時,確實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了,什么毛病都沒有,可事實真的如此嗎?
作家在揣著明白裝糊涂
北京晨報:說報告文學發表難,其實也不難,現在好多文學刊物都有報告文學欄目,刊登的都是為某酒廠老板、某鄉鎮干部歌功頌德之類,只要給錢,這種垃圾文章似乎很容易發表?
趙瑜:看來你還真了解情況(笑),說報告文學創作低迷,并不是數量減少了,而是質量在下降。近十年來,報告文學產量其實一直在增加,可作品中 的理性精神、批判意識卻嚴重下滑,這是對報告文學的矮化,這種一味迎合的作品有很多,可喪失了反思與批判精神,這樣的寫作是沒有前途的。
然而,寫作能否批評現實,這在今天有一定爭議和限制,這導致作家的獨立精神減少了,能夠直面國家、歷史、現實的作品少了。不客氣地說,報告文學這么寫下去,是自絕于讀者。
當然,對作家們也要有寬容心,人總是要趨利避害的,一年好不容易寫完一本書,卻怎么也發表不了,連續幾年下來,誰也堅持不下去。不否認,酒廠 老板、小官僚中也有好人好事,但作家要面對現實,既然生活中必然存在尖銳的矛盾,報告文學就應堅守真實,而真實一定是多層面的,不能變成單一的表揚稿。
出現這樣的局面,與我們目前的管理方式相關,其實,即使是寫掙錢作品的作家,他們心中也知道讀者喜歡什么,只是生活所迫,不能不裝糊涂。
不要沉浸在簡單的二元對立中
北京晨報:20年前,報告文學領域出了不少好作品,這是為什么?
趙瑜:其實控制一直比較多,只是文學有彈性,那幾年出現了高潮,因為采取了相對開明的管理方式,作家有創作積極性,報告文學篇幅長,審讀起來很麻煩,也不太容易管。
20年前報告文學風起云涌,震撼著讀者們的心靈,當時批評性的東西比較多,現在歌頌的東西比較多,但這只是表象,兩者未必是矛盾,否則又會走入非黑即白的誤區中。批評多,也未必就是好現象,我們不能用簡單的、二元對立的眼光來看問題。
在相當一段時間,我們一直在用這種眼光看問題,形成了慣性,總之,你不是無產階級,就是資本主義,不是地主,就是貧下中農,不是左派,就是右派,不是好事,就是壞事……事實上,單純的批評與單純的歌功頌德,本質上是一回事。
今天很多人依然在這樣看問題,一提起反貪,則不是貪官,就是清官,其實人是生活在同樣的土壤與空氣中的,怎么可能有人天生是貪官,有人天生是清官呢?在宣傳中這么做可以,在文學中就不能這么做,這樣的作品就算寫出來了,老百姓也不會相信。
文學應該堅守更完善、更有力度的真實,不能搞二元對立。
報告文學未必要寫重大題材
北京晨報:與上世紀80年代不同,今天年輕人愿意從事報告文學寫作的人越來越少,您怎么看?
趙瑜:你這個問題還真是提醒我了,我們總是從整體上來審視報告文學的發展,忽略了正在學習寫作的青年人,過去還從沒有人問過我這樣的問題。
今天青年人壓力太大,畢業后要生存,要買房,要養孩子,可搞報告文學,沒法養活人。但我覺得,愛好文學與工作沒有矛盾,很多人覺得搞報告文學 需要足夠的經濟資源、社會資源,既然積累不夠,不如先放棄。其實報告文學不一定要寫重大題材,每個人都在經歷歷史,身邊都有正在發生的歷史事件,只是我們 沒有去挖掘,很多人司空見慣,不覺得那是歷史的變遷。
當年我寫馬家軍時,那也不過是遼寧省的一個省隊而已,并非什么重大題材。其實我們身邊有很多東西可以寫,比如《喬遷記》,記錄的就是身邊人看 房、買房的經歷,卻是一篇很好的報告文學作品?梢韵胂肟,如果我們忠實記錄一個人的10年,如果他遵紀守法、老老實實,在單位兢兢業業工作,10年后他 能否買到屬于自己的蝸居呢?我覺得太難了,那么,這么多人是怎么買到房的呢?我覺得每個人在命運的掙扎中,都有著精彩異常的人生,它發生在我們身邊,只是 因為麻木,很多好題材就這么流失了。
生活之外應該別有天地
北京晨報:寫報告文學需要很大的采訪量,而這幾乎是沒有回報的勞動,誰會堅持投入呢?
趙瑜:其實還是剛才說的,報告文學不一定是宏大敘事,也可以是重視記錄身邊的小事。比如宋之的先生的《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是一個小短篇,寫在當時背景下民間的種種騷動,都是一些抓人、跟蹤、城門關閉之類的小事,卻成為報告文學史上的一個經典。
文學是在你工作與生活之外,開辟的另一個天地,寫報告文學本身是沒有回報的,這限制了年輕人的文學夢,要做這個,必須有別的行業來支撐。就像 魯迅先生說的那樣,把別人喝咖啡的工夫用來寫作,厚積薄發下來,未必會占據你多少生存的時間。生活有壓力,不如寫點短篇,當成一個樂趣,從歷史上看,再好 的作家也難逃避時代的現實,但時代再嚴酷,個體也還是有一點空間的。
在今天,靠寫作無法養家糊口,不如一邊做別的職業,將文學看成是個人愛好。把寫作當成職業,也許只能是一個夢想,職業作家制度只在中國、朝鮮 等少數國家才有,這個制度本身不正常,應該改革。其實我靠寫作也沒法養家糊口,也得干點別的,比如開文化公司等,也是用業余時間寫作,這沒辦法,大家都差 不多。
小狗要叫出小狗的聲音
北京晨報:對于有著文學夢卻仍在迷茫中的年輕人,您能否給他們一些建議?
趙瑜:報告文學是思想產品,并非散文,要有穿透力,要有力度,需要犀利與理性,但未必一定要有思想成果,也可以是仁智互見。有的問題我們還想 不明白,那就不如把困惑寫出來,比如冰心先生,她對當時各種主義很頭痛,不明白在說什么,所以就去寫一個個小故事,因此得到讀者們的喜愛,報告文學不一定 非要思想特別成熟,關鍵是要寫出自己的個性。
就像契訶夫說的那樣,大狗有大狗的叫聲,小狗有小狗的叫聲。大狗未必就好,小狗也未必不好,我看今天美女們抱著的都是小狗,小狗發出的也是世界的聲音之一。
我寫《馬家軍調查》,讀者們的看法就不一樣,有的讀者覺得我把馬俊仁寫得很可愛,可也有讀者覺得我是在抹黑,還有讀者覺得我是在批評當時的體育機制。
任何作家都不是全知全能的,都是在寫作中缺什么讀什么,慢慢提高起來的,一開始就想做一個有力量的作者,那不太現實。同理,我們也不能等到一切清平,各種制度問題都解決了,再去寫報告文學,這也不現實,寫作必須要適應社會。
但無論如何,寫報告文學必須要有思想追求,不要成為現實的點綴和花邊,即使有困惑,也可以寫出來。
陳輝/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