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 1982年開始,譯林出版社相繼出版了由十五名譯者共同翻譯完成的七卷本《追憶似水年華》,周克希也承擔了其中的部分翻譯,但周克希隨后萌生了獨立翻譯這 部巨著的想法,新的譯本變換了書名,由“追憶逝水年華”,改為與原書名更為貼切的“追尋逝去的時光”。 (東方IC/圖)
普魯斯特,很多作家都沒有完整地看過。有些人讀了兩卷,還有人說看不下去,問應該怎么看,我只能說,你翻到哪一頁,就從這一頁讀下去,你會看得下去的,普魯斯特就是這么好。有一個讀者對我說,讀普魯斯特曾經讀到流淚,我問她是哪一句,她說已經忘記了!芸讼
是否應該放棄已經持續十多年的普魯斯特翻譯,周克希猶豫再三,頗多不舍,但最終還是在一片惋惜聲中徹底放下了:“我現在該歇手了,過若干年,會有更好的譯本出現!
2003年,翻譯家周克希開始翻譯《追尋逝去的時光》。這是法國現代作家普魯斯特的長篇巨著,共分七卷,被譽為20世紀世界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之一。
從1982年開始,譯林出版社相繼出版了由十五名譯者共同翻譯完成的七卷本《追憶似水年華》,周克希也承擔了其中的部分翻譯,這是普魯斯特的這部巨著第一次完整地翻譯成中文,也是流傳甚廣的版本。
但周克希想作一次新的嘗試,萌生了獨立翻譯這部巨著的想法。新的譯本變換了書名,周克希舍棄了老譯本唯美的“追憶似水年華”,改為與原書名更為貼切的“追尋逝去的時光”。
周克希原計劃以“一年半譯一卷”的速度,用十年時間完成《追尋逝去的時光》的全部翻譯。周克希在翻譯上素來是快手,當年翻譯大仲馬,由于要限時交稿,一天最快可以翻譯五六千字,實在譯得太快,發動全家幫忙謄抄,包括周克希的父母都一起上陣。
但是,翻譯普魯斯特的難度遠遠超乎想象,“一天平均翻譯400字,如果翻譯到800字,就開心得不得了!币换问赀^去了,周克希并未如期完成全部七卷的翻譯,只譯出了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第二卷《在少女們身旁》和第五卷《女囚》,共計110萬字。
由于年齡和精力的緣故,周克希已經決定不再翻譯余下的四卷。他的新計劃是和社科院的涂衛群合作,把七卷本《追尋逝去的時光》壓縮成一冊二十多萬字的精選,摘錄每一卷中的精華,做成一個獨特的選本。
周克希從事文學翻譯是半路出家。五十歲之前,他是華東師范大學的數學系教授,年過半百之后,他棄理從文,轉到上海譯文出版社專事翻譯。他的翻譯生涯(包括與數學生涯交疊的10年)也已持續了三十多年。
盡管已離開數學教學崗位多年,但是在公開講座時,依然會有讀者向周克希請教關于數學的問題:我的孩子數學不太好……周克希常常這樣回答:數學是很美的,但是數學的魅力抵不過文學的魅力。他不想給人留下“因為數學枯燥乏味才去搞翻譯”的錯誤印象。
周克希的翻譯作品多達幾十余種,但是他最鐘愛的還是普魯斯特:“讓我安身立命的譯作只有一個,就是普魯斯特!
周克希是華東師范大學的數學系教授,年過半百之后,轉到上海譯文出版社專事翻譯。他的翻譯生涯至今持續了三十多年。翻譯的八十余種作品中,他最鐘愛的是普魯斯特。 (南方周末記者王寅/圖)
tante一詞究竟是姑媽還是姨媽?
南方周末:不再把《追尋逝去的時光》繼續譯下去了,你會覺得遺憾嗎?
周克希:是 有一點點遺憾的,好不容易對他熟悉一點了,有一點聽得懂他的話,明白他大概要說些什么了。有些作家朋友對我說,不用那么費心加工,原原本本翻譯出來,我們 看得懂的。其實不然,如果逐字逐句“翻譯”出來,恐怕一點也看不懂。譯者必須身負重任,我是半路出家,做這件事還是相當吃力的。普魯斯特的作品涉及的面太 廣了,有些段落可能會很得心應手,而有些段落,比如哲理性比較強的,或者寫同性戀的段落,就會譯得很吃力。這個擔子我現在想放下了。
我曾 經把話說得太滿,曾經“出爾反爾”,一會想譯,一會又不想譯,現在終于想不譯了,終于不想再反悔了。我翻譯一卷普魯斯特大約需要兩年甚至三年時間,現在譯 出了第一、二、五卷,還有四卷沒有翻譯(第三卷譯過三萬字),要全部譯出,少說還要有八年。我已經七十出頭了,精力比以前差了。有朋友說,你現在的文字看 上去還不老。也許再過兩年就老了。我有些做翻譯的朋友,他們曾經文字非常好,但上了八十歲大都不如從前,有所退步。
遇到問題,問法國人, 一般人也說不清,要問專家,不是不可以,但很費勁。我們一般認為不能把小說人物和作者掛起鉤來,但對普魯斯特而言,這個鉤是一定得掛的,譬如,小說里出現 的tante一詞究竟是姑媽還是姨媽?根據普魯斯特本人的情況來看,我判斷應該是姑媽。我用電子郵件向法國的普學家塔迪耶先生請教了類似的四五個問題,他 的回答都十分簡單,譬如對這一個問題的回答只有“姑媽”兩個字。如果要請他再解釋一下某一句的含義,就比較為難了。
我想自己已經盡力了,有些事情還是留給別人做吧。
南方周末:打了這么多年交道,現在你怎樣評價《追尋逝去的時光》這部小說?
周克希:《追 尋逝去的時光》前六卷相當于謎面,第七卷相當于謎底,故事非常簡單:一個少年有志于文學,開始時一直受到各種挫折,最后領悟到文學是怎么回事。小說中寫了 很多有關文學、藝術的內容,有時要“上窮碧落下黃泉”,才能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手邊有兩種英譯本,有時候會發現英譯者也沒有看懂,我認為最難的那一 句,英譯者就干脆略去不譯。
普魯斯特讓我在文學上又上了一個臺階,我原來喜歡的不是普魯斯特,有詩意的小說我不怎么接受。我愛看有情節的 小說,最喜歡的是《三劍客》。翻譯《俠盜亞森·羅平》也讓我有過一種成就感:原來俏皮的文筆我也能譯。一般人認為我是一個本色演員,我更希望成為一個性格 演員,說不定接下去還會譯一些福爾摩斯。
讓我安身立命的譯作只有一個,就是普魯斯特。我天賦不高,但我愿意學習。我在很多事情上是沒有耐心的人,在翻譯上卻有耐心。我常說,我的寫字臺比普魯斯特的要好些,更像一個寫字臺,前些年我可以在寫字臺前連續工作一個上午。
我翻譯用的是七星文庫本,最好的版本,一半是正文,一半是?。普魯斯特的手稿非常潦草,前四卷有經他本人校訂的打字稿,后三卷他沒有來得及校訂,所以出入就比較大,顛三倒四,有些段落只是作為腳注附在書中。
南方周末:翻譯普魯斯特的最難之處在哪里?
周克希:普 魯斯特的詞匯并不是多到查不到字典,不是詞匯決定了他的難;你說他句子長吧,這些年下來,我倒也不覺得很可怕了,總可以弄得清楚。到底難在哪里?一句兩句 說不清楚。反正,很順手的情況很少,每天都會碰到讓你頭痛的難題?朔酥,就有翻譯的快感,但代價太大,其中甘苦“不足為外人道”。一天平均翻譯 400字,如果翻譯到800字,就開心得不得了。
對我來說,翻譯的難不是詞語找不到對應,難的是他的思想性,看不懂他要說什么。作為一個譯者,理性的分析還是要多一些,很多詞是多義詞,選擇最恰當的釋義至關重要。
南方周末:如何斷定你最后的選擇就是準確的呢?
周克希:感 覺,眼睛的感覺。我希望在形似的基礎上求神似。當然,這樣做非常吃力,要反反復復考慮多種可能。慘淡經營的譯文有時會給人一種錯覺,好像和原文相差無幾, 好像很容易翻譯,因為原文也就是這樣,其實已經是繞了一大圈回來了。相比之下,普魯斯特比福樓拜更有厚度,要穿透他就沒有那么容易。
普魯斯特對寫作非常精心,反反復復修改,他的手稿里面有像手風琴一樣折疊起來的部分,法文還為此專門造了一個詞,各取“紙”和“卷”兩個詞的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組成,叫paperole,周克希譯作“紙卷”。 (周克希供圖/圖)
普魯斯特對女管家說:現在我可以死了
南方周末:在你眼中,普魯斯特是怎樣的一個人?
周克希:普魯斯特外表看起來極其謙恭,體貼別人。他是里茲飯店的?,有一次從飯店出來,他對朋友說,剛才有一個侍應生的小費沒有給,又連忙回進飯店里去。
同時他內心很自信、很強大,甚至很高傲的。
他因為生病,最后十五年足不出戶,如果不是因為嚴重的哮喘,他可能根本就不寫了,他的天性不是一個勤奮的人,但積累得很多,在文學上又極有天賦。曹雪芹也是這樣,如果不是最后窮愁潦倒,他一肚皮的東西也不一定會寫出來。
普 魯斯特的女管家塞萊斯特回憶,普魯斯特寫完第七卷時,寫了一個“Fin”(完),對她說:“現在我可以死了!蔽以洃岩蛇@話的真實性,因為這太戲劇性 了。其實也未必沒有可能,普魯斯特在生活中就有很多看似俗氣的地方,只要看看他起的書名就知道了。在他的書信集里可以看出,為了想第一卷、第二卷的卷名和 總的書名,他不知道想了多少名字:受傷的鴿子、斯萬先生的畫像等等,和現在看到的很不一樣。最終定下的《追尋逝去的時光》有很強的哲學意味,所以并不討 巧。英文譯本的書名也有變化,老譯本的書名取自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詩句: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往事的回憶),普魯斯特在新書預告中看到這個書名,寫信給伽利瑪:“書名這下全給毀了!毙碌挠⒆g本就改成In Search of Lost Time(尋找失去的時間),看上去很像哲學論文。我折中了一下:追尋逝去的時光。即使這樣,還是有讀者接受不了。我在報上看到余華贊揚某部作品時說,就 像《追憶似水年華》一樣優美。我覺得很奇怪,普魯斯特的這部作品僅僅只是優美嗎?他既然用了《追憶似水年華》,我猜他可能沒有怎么仔細看過。
南方周末:在你看來,普魯斯特的作品和誰的作品可以對比?
周克希:《追 尋逝去的時光》和《紅樓夢》很像,但哲理的內容更多。曹雪芹把漢語發揮到了極致,普魯斯特則把法語發揮到了極致。我也翻譯過其他的好作家像福樓拜,但他們 和普魯斯特風格不一樣。文字到了普魯斯特手里,能玩得這么轉,他的句子再長,兜來兜去最后還是會兜回來的。長句沒有什么可怕的,有時候我們寫信,感情特別 充沛,一下子說不完,不是也會一瀉千里地往下寫嗎?
普魯斯特對寫作非常精心,反反復復修改。他的手稿里面有像手風琴一樣折疊起來的部分, 法文還為此專門造了一個詞,各取“紙”和“卷”兩個詞的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組成,叫paperole,我譯成“紙卷”。全書第一句很有 名:Longtemps, je me suis couch de bonne heure。(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早早就睡下了)。據說,這一句是在反復修改了26遍之后才定下來的。我看到過其中至少四個不同的“版本”。這樣看來,他 說出“現在我可以死了”也是有可能的。
南方周末:對普魯斯特接觸得越多,看透他的能力會不會比以前要強?
周克希:也 許可以說這方面的能力是要比以前強了一些。要有所進步,還是要浸潤在里面才行,翻譯在有些人看來只是雕蟲小技,但會寫中文、會看外文,就能夠做好嗎?未 必。而且,好與壞,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我年輕時很喜歡《約翰·克里斯多夫》。普魯斯特不喜歡羅曼·羅蘭,認為這本書浮夸。后來對照原文,我發現傅雷 比我們自由得多,膽子大得多。安多納特的弟弟奧利維被巴黎高師錄取,欣喜若狂的那一段,譯文說安多納特“清高而耿介”,原文其實是羞澀而驕傲,并沒有耿介 這樣的詞,這其實是傅雷喜歡的詞語。這樣的處理在全書中并不少。
以傅雷的氣質他不會翻譯普魯斯特,他也不會喜歡。傅雷喜歡比較明確的處 理,讀者讀起來更流暢,少了很多麻煩。剛才舉例的那一段里有一句“地獄里的微光”,原文沒有這么簡單,其中說到希臘神話里的人物,按照我們的譯法,會依樣 譯出,或做一個注腳。傅雷法文好,譯文中有很多閃光點。他這樣處理并不是看不懂,而是有意為之,說得寬泛一點就是投讀者所好。
普魯斯特除了曖昧混沌,還有非常清晰的一面,又混沌又清晰,看似矛盾。語言清晰,有邏輯性,氛圍卻是混沌的,他到底說什么,原來是混沌的。畫家中修拉比較像普魯斯特,莫奈和透納也有點像。
普 魯斯特有點病態,身體氣若游絲,內心卻無比強大,雄心勃勃。有批評家評論:普魯斯特寫的并不是小說,而是整個法蘭西的思想史。他也不怎么認為自己是在寫小 說,內容包羅萬象,寫音樂和藝術寫得很多,在第五卷里尤其如此。他在一百年前說的話現在讀來,依然讓人覺得新穎,不覺得過時。
很多作家都沒有完整地看過普魯斯特
南方周末:你的精選集分類和選取的標準是什么?
周克希:有兩種意見,一種膽子大一點,當成自己的作品,加若干自己的話,和普魯斯特放在一起,就像一個話本。我們可能不會采用這樣的做法,我們和普魯斯特畢竟是不一樣的人,我們的文字和他的文字,會用不同的字體來顯示,同時說清楚哪些文字出自哪一卷。這項工作起碼要花一年時間。
假 如有時間,我也可能會悄悄地修改舊譯,這是改不完的。但我得警惕,上了年紀,說不定自以為改好,其實是改壞了。所以這事也得適可而止。前些天回過頭去看第 一卷,發現了兩個譯錯的地方,但與此同時,感到當時的確比現在更有激情,可能會譯錯一些地方,但是會有更多的閃光點,更可貴。
翻譯普魯斯特,最初是不敢耳鬢廝磨的,但始終高山仰止,也是不行的。譯者在翻譯時,對文字要有敬畏心,對作者則要有平視、對視的態度,對普魯斯特、福樓拜如此,對大仲馬、勒布朗(《俠盜亞森·羅平》的作者)也是如此。
做翻譯多多少少要“求甚解”。我比較強調感覺,譯普魯斯特時想盡量保留語氣綿長的感覺。普魯斯特不是汪曾祺,不能有太多的短句,就是要給人纏綿的感覺。
南方周末:真正讀完普魯斯特的人并不一定很多,你會不會介意?
周克希:這 是件悲哀的事。我是一個較真的人,不是很放得開,心里還是有點小小的難過的,我心里會想:你們就看看吧,我們已經盡心盡力了,雖然離開完美還很遠——翻譯 普魯斯特完美是不可能的。普魯斯特其實是具有可讀性的作家,只是沒有故事而已,不像喬伊斯。我很虔誠地、畢恭畢敬地想讀《尤利西斯》、《芬尼根守靈夜》, 但是讀不下去。
普 魯斯特,很多作家都沒有完整地看過。上海的作家因為認識,一般會實言相告,有人說看了一點,最多的是讀了兩卷。還有作家說看不下去,問我應該怎么看,我只 能說,你翻到哪一頁,就從這一頁讀下去,你會看得下去的,普魯斯特就是這么好。有讀者對我說,讀普魯斯特曾經讀到流淚,我問她是哪一句,她說已經忘記了。
歡 喜得手不釋卷的人也有。我在巴黎高師的法國同學,來上海到我家,隨手帶的就是一本普魯斯特。在法國,普魯斯特被選進中學課本,所以書中最有名的段落一般人 都讀過。我去他的家鄉,一個老人聽說我們喜歡普魯斯特,熱情地帶著我們進教堂,講解教堂里的彩繪玻璃,還在面包店買了小瑪德萊娜蛋糕給我們,當時我還沒有 吃過這種小點心。
普魯斯特年輕時是沙龍的?,他不需要像巴爾扎克那樣從營壘外去觀察,他就身在營壘之中。而音樂和藝術,就在他的血液里,普魯斯特要想不成為普魯斯特也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