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悉張賢亮于9月27日去世,不勝悲痛。
賢亮是新時期以來文學拓荒者、創新者之一。他對當代文學包括電影事業的貢獻,必將銘記于史冊之中。他的代表作《綠化樹》發表于《十月》雜志,因而我和他建立了持久的友誼。
賢亮1955年高中畢業,分配到銀川干部文化學校任教員。1957年因為一首長詩被打成右派,前后遭受勞教、管制、監禁近二十年。1960年勞改時,他曾三次逃跑。有一次他逃到山中,想奔赴新疆謀生。路上由于饑餓,他賣掉了自己戴的浪琴表,換了五碗炒面。他翻過寸草不生的荒山,經過人煙稀少的峽谷,向西北方向走去。途中他渴得要命,又不敢進村要水,怕被人逮住。好容易見到遠處山坡上有一所單獨的土房,他進門要水喝。躺在炕上的老人因病不能動彈,靜靜地躺著,用手指指炕邊的鍋。賢亮走進去,找個破碗,揭開鍋蓋,想舀點水喝。結果吃了一驚,破碗落地,鍋里煮的竟是一個死物!這個全民饑餓下的可怕情景,使他終身難忘。
1980年初春,張賢亮來北京,我和好友章仲鍔約他在東四三條喝酒。酒酣耳熱之際,賢亮給我們講了一個他死而復生的故事。
有一年,他在勞教農場干活的時候,犯了重病,昏迷不醒。他有一個醫生朋友(也是右派)在農場干活,順便給人看病。當時,這位醫生被叫到另一個農場給人看病去了。農場里的人錯認為張賢亮死了,便把他抬到了太平間。賢亮在太平間里躺了一天,從昏迷中醒來,發覺周圍都是死尸。他懷疑自己做了噩夢,掙扎著坐起身子,發現他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太平間里。他勉強挪動身子,在死人中間爬動,爬呀,爬呀,終于爬到了太平間門口。他用無力的手拉拉門,但門緊閉著。不久,他又昏迷過去了。他的醫生朋友從附近農場趕回來,聽說張賢亮死了,吃了一驚。他根據平時對張賢亮體質的了解,認為他絕不會死去。他趕到太平間,打開門,把張賢亮救了出來。
賢亮對我和仲鍔說:“我既然從太平間里爬了出來,就一定能夠堅強地活下去。對我來說,命是撿來的。從那之后,什么困難、艱辛、貧窮、受辱都不在話下了。我經得起各種各樣的摔打。 ”
賢亮的藝術感覺很敏銳。生活中的一道目光、一句話、一張照片、一個細節,常常讓他張開想像的翅膀,進入藝術天地翱翔。大凡作家寫他最熟悉、最難忘、最感動自己的題材,最容易成功。他最先交給《十月》發表的中篇小說《土牢情話》 ,是由章仲鍔經手的。仲鍔調到《當代》之后,他交給我一篇《綠化樹》
。我認為《綠化樹》是他一生所寫的最好的小說,令我欣喜若狂。在《綠化樹》里,賢亮用他富有才氣的手筆,描繪了落難知識分子章永璘(其實是他自己的身影)的饑餓心理。而馬纓花這個婦女形象,尤其令人難忘。她的內心美,她那可悲的處境,以及苦難生活造就成的麻利能干、練達善良,一一躍然紙上。
在以稗子、野草、樹皮充饑的年代,章永璘饑腸轆轆來到馬纓花家里。她竟送給他一個白面饃饃。他慢慢地咀嚼,忽然在饅頭上發現了一個非常清晰的指紋印。這是她的指紋!她對他的感情,凝結成有形的指紋,雕塑般出現在他眼前。他的眼睛潮潤了。他驟然沉進了溫暖的湖泊,卷進感情的波瀾,耳邊轟然響起一曲愛之交響樂。一顆清亮的淚水滴答在饅頭上的指紋里。這是一個非凡的藝術細節,令讀者永難忘懷。
賢亮還發表了《靈與肉》 《邢老漢與狗的故事》 《肖爾布拉克》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習慣死亡》等引人注目的作品,并被譯成二十多種外語在海外發行。他有多部作品改編成電影、電視。賢亮在煉獄般的勞改生活中,一直孜孜不倦地研讀馬克思的《資本論》 。除文學創作之外,他同時有經商頭腦,用自己的稿費在銀川西北鎮北堡建起一座西部影城。 《紅高粱》 《黃土地》電影中的許多鏡頭就是在那兒拍的。張藝謀、陳凱歌、鞏俐等電影巨星都在那兒留下了拍電影的足跡。那兒雖然只有黃土、舊車、牲畜糞便、破舊房舍,卻成了寧夏有名的旅游景點。賢亮是個有大作為的人,他的文化產業掙了大錢之后,每年捐出180萬元巨款,給寧夏的貧困患者治病。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是個披著破大衣的窮漢,如今富有之后,大發善心,令我對他刮目相看。
我和賢亮已有35年的交往史。我們在南京頒獎會、全國作代會、 《十月》石景山筆會上,有過多次懇談。他是個思路開闊、性格豪爽、多情善感之人。他曾約我去寧夏一游,由于雜志繁忙,一直未能成行。如今陰陽永隔,看來只能到他已去的那個世界見面了。嗚呼!
賢亮,你一路走好。
2014年9月28日急草于北京黃寺
(張守仁 《十月》雜志原副主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