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文學是文學,又不全是文學。
文學的源頭是生活,而科幻文學除此而外另有一個源頭,那就是科學?苹米骷(主要指硬科幻作家)的寫作,除了再現生活外另有一個追求,那就是理性的探索,諸如:什么是宇宙的本元?宇宙為什么有這樣精巧的普適的秩序?它是如何產生的?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些理性的訴求本不該出現在小說中,至少不應成為小說的主體,但這些家伙們嗜痂成癖,孜孜以求。在主流文學批評家眼里,也許這種現象不可理解,但這正是科幻文學的一個特點,也是它的優勢所在。
注意,說它是“優勢”,而不是“劣勢”,是有前提的。其前提是:大自然的機理本身具有足夠的震撼力。
我的中篇科幻《豹》寫了這樣一個故事。生物學家謝教授把獵豹的基因嵌入兒子謝豹飛的體內,使他成了短跑超級天才。但月圓之夜他的獸性發作,咬死了戀人田歌。田歌的堂兄田延豹為妹報仇,當著警察的面殺死了他。
在法庭論戰中,田延豹的律師突出奇兵,說當事人雖然殺了謝豹飛,但并未犯“殺人罪”,因為謝不是人,哪怕他體內的獵豹基因只占全部基因的萬分之一。他說,我想請博學的檢察官先生回答一個問題:你認為當人體內的異種基因超過多少他才失去人的法律地位?千分之一?百分之一?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九十?這次田徑賽的百米亞軍說得好,今天讓一個嵌有萬分之一獵豹基因的人參加百米賽跑,明天會不會牽來一只嵌有萬分之一人類基因的四條腿的豹子?不,人類必須守住這條防線,半步也不能后退,那就是:只要體內嵌有哪怕是極微量的異種基因,這人就應視同非人!
這段法庭論戰不僅僅是語言和情節上的機智,而且是哲理上的深刻,因為它直指人類的本元。人之為人,其實只是一種公理,并沒有嚴格的定義。平時人類對這個公認的定義習以為常,沒有人產生疑義,但本文中使用了歸謬法,把這個公理放在科學的新發展背景中,使它內部的微裂縫擴大,這些微裂縫再不能蒙混過關了。這段駁難展示的是“真正”的大自然的深層機理,沒人能駁倒的。這正是當今的科學家和生物倫理學家對基因技術高度警惕的原因。因為一個微裂縫就足以傾倒整座堤壩。而且,正如小說中謝教授死前所說的,這個進程實際不可逆轉。人類的存在本身就蘊含著宿命的悲愴。
我的長篇科幻《十字》是圍繞天花病毒而展開故事,恐怖分子盜取天花病毒向社會播撒,而科學家、有圣母般形象的梅茵也盜取天花病毒并向孤兒院播撒,不惜讓自己最喜愛的孤兒變成麻子。就情節說,這篇小說可劃到驚險小說這個門類,但其實它的真正屬性是“哲理科幻”。整部小說建立在進化論的自然機理上:生物進化的本質是在遺傳過程中隨機產生變異,大部分變異是有害的。通過殘酷的自然淘汰,少量適合環境的變異被保存下來,形成今天的生物界。也就是說,上帝是以犧牲個體的方式來保證族群的繁衍,保證群體的利益。但人類的醫學卻正好反其道而行之,醫學的目的是一行大寫的金字:救治個體而不救助群體。這樣做的一個副作用是:遺傳病基因就能夠逃過自然之篩而留存下來,從長遠上說將威脅整體的繁衍。
那么該怎么辦?沒有辦法 ,兩者的矛盾是根本性的,我們只能沿其中一條路——科學之路——往前走,哪怕它永遠含著致命危險。書中有這樣的話:
“上帝只關心群體而不關心個體,這才是上帝大愛之所在!
這句話是小說的眼,是進化論的文學表達。讀完這篇小說而沒有記住這句話的讀者,說明他沒有讀懂。一般而言,在主流小說中,單單對哲理的闡述不足以構成小說的框架,但在科幻小說中可以。因為它闡述的是真正的自然機理,這些機理精巧嚴整,渾然天成,放之宇宙而皆準,有足以震撼心靈的內在力量。比如上例中,當你真正讀懂了這句話,你就能理解生存的殘酷、悲壯、無奈和昂揚,你會聽到一曲蒼涼遼遠的生命之歌在心中奏響。它也是一曲英雄交響曲,是一曲命運交響曲。
另一篇拙作《黑鉆石》寫了這樣一個故事:科學家夏侯無極的妻子衷心佩服丈夫的天才,默默支持他的研究,對他感情上出軌盡量隱忍。夏侯無極的研究題目是用超高壓來制造鉆石。他精益求精,沒有料到壓力最終超出了臨界值,把鉆石壓成了一個微型黑洞。這個微型黑洞將悄悄吞噬地球。而在此時,妻子的隱忍也到了極限,最終爆發,年輕漂亮的情人戴著那粒黑鉆石死去。
依主流文學評論的標準,這應該是一篇單線小說,但實際它另有一條線,科學之線。兩條線:故事線和科學線,有交集嗎?有。那就是兩者都在闡釋同一個自然機理:熵增,熵增定律說的是:宇宙將從有序狀態不可逆轉地轉化為無序。小說中兩條線互相呼應。物理學上的熵增是主線,而社會學上的熵增只是它的投影。這是一篇純物理題材的小說。這在主流文學中是不可思議的,但科幻文學就能出現。
所以,讀完《黑鉆石》而沒有意識到“熵增”這個概念的,肯定沒有讀懂。那么,這樣的物理題材小說有感染力嗎?答案是:對大多數讀者沒有,但對某些讀者有,即那些理性思維較強、并且有相應知識基礎的讀者。羅素關于熵增定律曾悲傖地寫道:“一切時代的結晶,一切信仰,一切靈感,都要隨著宇宙的崩潰而毀滅,人類全部成就的神殿將不可避免地埋葬在崩潰宇宙的廢墟之中!狈彩侵漓卦龆刹⒊钟羞@種悲愴感的人,就能輕易讀懂《黑鉆石》,因為它是熵增定律的文學表達。人類至美的代表——鉆石——卻原來和宇宙中黑暗面的代表——黑洞——只有一步之隔,這樣的文學設計把熵增定律具象化了,把玄虛的悲愴具象化了。
我在本文中只例舉了個人的作品,只是為了方便。實際上,這類作品在科幻小說中不少,可以形成一個門類。這類以哲理探索為核心的小說,由于先天的原因,一般都是小眾的,如果它大眾化,那常常是其他因素起了主導作用。但盡管這樣,它仍是科幻文學的骨架,是科幻文學綿延百代而不絕種的力量所在。一則歐洲的民間故事說,大力士的力量在拇指。那么,大自然機理本身所具有的震撼力,應該就是科幻文學的大拇指,是它獨有的原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