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故鄉》在楊獻平散文寫作中居于怎樣的位置,這還很難說。但他在本書中所展現的那種專注于“底層”人群、民間現場的敘述策略;以及在繁復、寬泛、幽遠、“切身”的人事當中,細心、獨立、“異!钡卮r代背景下卑微人群的現實生存狀態和命運流變的耐心、勇氣,應當是難得的,也與其以往的鄉村題材散文書寫形成了鮮明區別?梢哉f,《生死故鄉》較為深刻地呈現和解剖了鄉村固有的倫理結構,以及近30年來的中國鄉村現狀及其變遷。
楊獻平在其書中說:“多年來,我總是對鄉村充滿烏托邦式的幻想,盡管時至21世紀,全球化進程使得世界上每一地區和人們都覺得了一種空前的緊張感與萬事大同的敞亮感。我仍舊對鄉村——尤其是遠離城市的偏僻之地,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樸素幻想,總以為那是城市生活者向往的精神圣地與靈魂寄托處!钡舶l現,這種在城市知識分子心中盤桓許多年的“鄉村理想主義”已經喪失殆盡。他所謂的那種“敞亮感”的背后隱藏著的,卻是中國鄉村文明的大幅度衰亡,中國鄉村幾千年來形成的文化文明體系在全球化、信息化背景下日漸支離破碎,倉皇無主。
那種持之千年、有著自然主義性質的農耕文明和鄉村倫理也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楊獻平也看到了鄉村集體無意識的本能表現:“城市中的某些事情是有遮掩的或必須遮掩的,而鄉村,則仍舊繼承了人類原始思維和行為,暴力可能更加肆無忌憚,人性的暴露方式也更加直接!弊髡哂脭⑹碌姆绞秸故玖诉@些變化的過程,其中包括男女、鄰里人際,忠貞、節義、忠誠、敦厚、農耕、信仰、習俗等鄉村傳統的崩壞,與之相對的是,每一個人置身于鄉村都是“當事者”。他們的一切也不可避免地都攪進了這一種“不備的無措”中。人性的光明與幽暗同時顯現。
從這一方面說,《生死故鄉》具有以下幾個特征,即冷靜、深邃、自然,內斂樸實、微言大義。楊獻平寫人物,寫故事,寫風土人情,但究其根本又不在人和事上,而是在意于某些觀念,借此來書寫當下鄉村的諸多無序、錯亂,人性的幽微、生命的厄難、現實的殘酷與命運的無常。如《金戒指》里的黑老三,《南山記》中的慕恩富、張愛梅,《嫁》當中的白秀花,《信神者》中的張秀云,以及那些故事中的老五妮、老六妮、老軍蛋,《張劉家往事》中的張二蛋、張和林……這些人的行為似乎沒有什么深奧的意義,但每一個人都在做著只有他們自己才能夠去做的事。
楊獻平筆下的鄉村人物都有著諸多的不如意,生存生計、婚姻、鄰里、親朋,為生計奔波,為男女之事焦灼和費盡心機,或堅韌執著,或聽天由命;或恪守一種傳統,或不擇手段為現實富貴。也正是這些人,在用一種無意識的生存本能,極力彰顯生命的崇高,為命運而奮斗的榮耀。
批評家孟繁華說:“城市的排斥和鄉村的膽怯構成了一個相反的精神向度:鄉村文化在遭遇城市屏蔽的同時,那些鄉村文化的負載者似乎也準備隨時逃離!睏瞰I平在《生死故鄉》中也有意無意地張揚自己的“逃離者”身份,比如他在《故鄉課(代后記)》中所說:“而當我終于走出,并多年來暗自為出脫南太行乃至鄉村的籠罩而自感幸運,父親的死卻如刀子一般斬斷了我的那些沾沾自喜、自以為是,以及因此而產生的虛榮、自滿和所謂的世俗驕傲”?赡苁腔诖朔N遭際,他的散文寫作選擇了回歸,重新將自我的農村生活經驗與當下的現實進行了不帶偏見的“溝通”和“重述”,使得本書所有文章中“篇篇有我”。
眾所周知,楊獻平是“原生態”寫作的積極倡導者,本書也同時令我看到他的變化:人在他的寫作中正在從自然、人文的欣賞者轉換成為被書寫者本身。生死之事最大,他屢次宣稱是父親的病故讓他重新認識了他的“南太行”,盡管,在傳統語境里,游子與故鄉的聯系常常被統稱為“葉落歸根”,但對于寫作者來說,心靈的“鄉愁”與“返鄉”只是一種念想或者說“情緒”,更重要的是在普遍而深刻的認知之上,參與到劇變時代背景下中國鄉村文化的重建。但愿這本書是一個起點,在自省的同時,能夠使得更多人認識到當下中國鄉村的現狀,以及城市之外的那些卑微的生存者的艱難和殘酷、不幸與精神訴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