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沈澤宜走了,令我愕然、傷痛和嘆惋!像一片樹葉,在春天綠了又在秋天凋落;像一首歌,托載著夢幻和愛情,托載著他一生的命運,驟然在時間里消逝了,但那優美的旋律、悲愴的旋律,會在他所有朋友與相識者的心中回蕩。
享年81歲,自然不算英年早逝,然而他一生經歷了太多的坎坷,也承受了太多的屈辱和痛苦。性格即是命運,假如他很庸常和平凡,也許會過一種平順的生活,雖無建樹卻也安逸,到了晚年兒孫繞膝,盡享天倫之樂,他卻是才情橫溢、浪漫倜儻、鋒芒四射。60年前,他以優異的成績從江南考入北京大學,先入外語系后轉中文系,在美麗的未名湖畔孕育著美麗的人生之夢。出眾的文采和口才,在燕園里贏得了多少艷羨的目光和甜美的笑靨。他又是首都大學生合唱團的男高音領唱,曾到中南海為毛澤東和其他中央領導演出,他那嘹亮而帶磁性的歌喉,讓許多人陶醉。1957年黨號召“大鳴大放”,5月19日沈澤宜和張元濟聯名用詩的形式寫了一張大字報,貼在北大大飯廳的東墻上,詩中寫道,“是時候了,/年輕人/放開嗓子唱/把我們的痛苦/和愛情/一齊都/瀉在紙上”!不要怕“見見天光/即使批評和指責/急雨般落到頭,/新生的草木/從不怕/太陽照耀/我的詩/是一支火炬/燒毀一切/人生的藩籬。/它的光芒/無法遮攔,/因為/它的火種/來自——/‘五四’”。我是50年后才看到這首詩的,我想當年這兩位北大中文系的才子,一定喜愛郭沫若的《女神》和話劇《屈原》中的《雷電頌》,其構思和氣勢尚有郭沫若式的余韻?杀氖,他們懂得五四精神,卻不懂得自己并非置身于五四時代,何況他們像一切善良的人們一樣,焉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并非何時都暢行。這一紙詩文,是北大“鳴放”的先聲,他倆也便最先被打成“右派分子”,最先被拋入“地獄之門”。當年他是何等天真,他在一首詩中寫道:“當歌者被彈弓命中/我正在歌唱一個早晨/并且相信/薄薄的霧靄/是黎明的紗幕/不是黃昏的面巾/那時/星座般的父親/都還健在/他們為我鼓掌”。他不會料到,那不是“薄薄的霧靄”,而是濃重的陰霾,幾乎籠罩了他的一生。他從北京被驅除到陜北一個偏僻的村莊教書,在蒼莽的群山之中度過了8年孤寂的歲月。一個質樸而溫存的村姑曾與他相愛,最終屈從于政治壓力和世俗偏見,成了他記憶中的曇花一現!拔母铩遍_始,他雖是“死老虎”,同樣被打得皮開肉綻,于是他逃往北京“上訪”,黃昏時他來到黃河岸邊,面對洶涌奔流的河水他幾乎絕望,他沿河而行,終于找到一葉扁舟,便給老艄公跪下,求他幫助渡過了黃河,徒步來到北京。待他拿到一紙批文歸來,那些愚昧而瘋狂的人們,對他的毒打更甚,于是他再度逃命,開始了漫長的流浪生涯。他沿著鐵路走,在鐵路工地上靠唱歌換兩個窩頭,也幫工人們扛枕木,有時隨著工地轉移,有時也被驅逐便繼續流浪。經歷了多少風餐露宿嚴冬酷暑,直至打倒“四人幫”,迎來一個嶄新時代的黎明,他才獲得自由返回故鄉浙江湖州。當時尚未落實政策,他當了幾年臨時工,到上世紀80年代初,他生命的春天才真正到來,作為一名教師登上湖州師院中文系的講壇,讓才華和學識的風帆,駛向青年學子們心靈的海洋。
1984年秋天,我飛往蘭州參加中國當代文學學會的年會,在那些新相識的朋友中便有沈澤宜,他長我6歲,年屆50,頭發有些稀疏,前額上刻著深深的皺紋,但他的眼睛格外明亮,那是一雙充滿聰慧和熱情的眼睛,那是一雙燃燒著生命之火的眼睛,那是一雙富有詩人氣質灼放青春之光的眼睛,讓人感覺他仿佛沒有經歷過太久的磨難而依然年輕。他滔滔不絕地向我們講述他的經歷和對未來的憧憬與夢想。他說,“可以剪去淚剪去血剪去皺紋和白發/保留大海取的一捧純真/讓歌聲在一個長長的休止符后/燦爛地飛飏”,這便是詩人才有的氣質,也是我們這代人的文化性格,這般清純而亮麗。當然在他的心中也有苦澀,他的晚來的愛情讓他癡迷也讓他困惑,他剛正不阿的性格、飄逸瀟灑的風采和汪洋恣肆的感情大潮,使一位少女迷醉。論年齡他可以做她的父親,論關系他是她的老師,愛情既然可以超越國度超越語言,自然也可以超越年齡之差,他們便熱烈地相愛著,他又一次進入詩境進入夢境。但是,他也再一次為世俗和偏見所不容,輿論的潮水幾乎使他瀕于沒頂,家庭的阻撓讓那個女孩子陷入兩難之中,這時正是前景未卜。他憤然悲嘆。
會議結束后我們乘車沿絲綢之路西行直抵敦煌,這是一條漫長之路,是一條有過昔日繁華和歲月蒼涼的路,是一條可以沿著記憶走向歷史腹地和文化深層的路。大約有20來人簇擁在沈澤宜的包廂里,上鋪和下鋪都坐得滿滿的,聽他獨唱。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三套車》,唱《小路》……唱完一支歌又一支歌,不知唱了多少,都是我們年輕時最熟悉最喜愛的歌,都是伴隨著我們度過了青春年華的歌,都是融匯過我們如云如煙的理想的歌,都是記憶著我們如詩如夢的愛情的歌,然而,世事滄桑歲月滄桑,雖然我們尚未老之將至,卻也體驗了太多人間憂樂世態炎涼,他的音質渾厚而嘹亮,且有那么精微而豐富的人生體驗融入其中。他流著淚唱,我們含著淚聽。一位年輕的女記者對我說,從沈老師的歌聲里,我聽懂了你們這一代的命運和感情。
時光荏苒,11年轉眼而過,1995年秋天,澤宜來京開會得以在我家中相聚,執手相看都說沒變還是在蘭州時的樣子,這又怎么可能?他頭頂稀疏的頭發已經脫落且又兩鬢冰霜,但眼睛仍然炯炯有神。我先問他過得怎樣,他反問你指什么?我指你是否結婚了。他說你應該先問事業,說著他從書包里取出一本他新出版的詩歌理論著述贈我,并且告訴我他剛評上正教授職稱,他充滿喜悅地說:我沒虛度時光,其他均成泡影也便罷了,我終生與書為伴也其樂無窮。他滔滔不絕地說著,我既欽佩他的進取精神,又為他的孤獨而感到遺憾。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情,便很認真地說:人生永遠是殘缺的,有了婚姻就不殘缺嗎?我仍在期待愛情,只有真正的愛情才是美麗的,只有知音才有愛情。是的,我能理解,也許這種期待永遠不會實現,但期待是對殘缺的補充。
又過了11年,2006年秋天在浙江黃巖舉行的一次詩會上,我與澤宜再度相遇,我們都感到驚喜,他和我緊緊擁抱。在會上我希望再一次聽到他優美的歌聲,他滿足了我的請求,他唱得還是那么充滿感情,然而已大不如前那樣音色美妙、音質鏗鏘,但他依然氣宇軒昂,我相信具有他這樣獨特氣質和性格的人,終生都會這樣;鼐┎痪,我收到他寄來一本新出版的詩集《西塞娜十四行》,他在《后記》中寫道:“我一生多難,情感生活也連帶倍受創傷,不忍回首,但作為一個詩人,如果不敢公開自己的情感隱秘,乃是一種自私行為”!凹热灰簧贾皇且粓隹瞻椎牡群,那么就讓我把原本應該奉獻給一位女性的贊美與感激之情,轉而奉獻給所有我始終仰望卻無法接近的女性群體,讓這永恒的救贖之光撫平我創傷,潔凈我靈魂,引領我上升。這就是一部《西塞娜十四行》的來由。它就是我吐出的絲”。我明白了,這才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他最后寫道:“今夜,請一起守護這盞燈/讓我們用生命的油膏供養它/只要這盞燈亮著/世界就不會由黑暗看管/我們應該捫心自問,是否一生都守護心中的這盞燈呢!”如今,沈澤宜走了,也帶走了他的歌聲,他留下一句對我們每個人靈魂的拷問,在天地間轟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