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一只狗兩只狗

秋   晴        方楚雄 作

　　我與無雙同學最大的區別體現在對動物的需求上，她大眼轉來轉去，總是忽略人而落到狗或者貓身上。我不落。世界很大，可一個人獨自行走也不孤單。要說忙也不太忙，晃晃悠悠一天就過去了，卻仍然不想俯身多看一眼比自己更弱小無助的小生命。這是心情的問題。

　　過去住老街區時，鄰居養一只白色京巴，常常像被腰包撐得難受的大款一樣拽，動不動就悠悠哉哉地闖進門東游西逛，一堆好吃的進貢過去它毫不客氣都 笑納了。那時無雙一歲多，她說話早，9個多月就能含混吐些“枇杷”、“飛”之類的詞，卻常常沉著臉輕易不開口。但京巴來了，她就像被人扭動了開關，俯著身 子嘰哩咕嚕，一次次試圖把嘴湊過去。有時候會緊起身子把門關上，又膽怯得臉色發白，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們。小心思當然很清楚，就是想把狗留下。這怎么可 以？偷狗肯定算偷啊。狗主人找上門，她倒是很殷勤地把狗鏈子撿起遞過，好像她等這個時刻已經很久，其實眼里馬上就蒙上一層水汽。養狗吧。養一只吧。類似的 請求如果疊加起來，應該可以繞地球一圈了，但我比地球更寬廣，趁著還能說了算，我一次次使用了否決票。

　　你這只狗我已經養得快累死，哪能再養一只？這個理由通不通？管他哩，反正很順手，我就反復說。她先是扁起嘴，唇拉成長長的一字形，再眨幾下眼， 淚就嘩嘩下來了。眼睛大的人是不是淚珠子也大？總之即使她強力隱忍著不放聲哭出，臉上也很快就像被一盆水澆過。我果斷視而不見掉頭而去。必須在這樣的時刻 用一副毅然決然的面具武裝自己，這先是教訓，然后成為經驗。兩代人像彈簧的兩端，誰遷就一次，誰就敗退一寸。

　　也不是沒有走到邊緣的時候。她三四歲時有天陪我逛街，走過市中心的天橋時，一扭頭竟不見了。原來她蹲在路邊一只大竹籃前，籃子里有5只毛茸茸的 小狗待售。賣狗的人明白生意來了，抓起小狗遞到她手中�？赡苷娴挠悬c癢，但她無疑也夸張了，咯咯咯笑得像一串噼噼叭叭的鞭炮。這是笑給我聽的。我說不行， 走吧走吧快走。她不走，把小狗摟緊，下巴擱到狗毛上，仰著頭，曬出一大片眼白。買吧買吧。不行快走。兩人的對話單調而無趣，一直重復，聲音越來越大，大到 路過的人明顯覺出其中的戲劇性，紛紛停下來，等著看結果。他們的眼神告訴我，我已經成惡神丑角了。不宜持久戰，我放下狠話：你自己和狗在一起，我走了。不 是虛話，我一向說到做到。才走出兩步，猛聽到后面一陣巨響，如同一面銅鑼重重砸到地面。戲演到高潮了，圍觀的十幾雙眼睛抬起來盯著我，又俯下去看地上，地 上坐著無雙，她小小的身子顯得更小了，虛弱地蜷起，像只毛毛蟲，頭則仰向天，眼緊閉，嘴大張，磅礴地喊著同一句話：我——要——狗狗——��！那么小的一個 人，竟然儲存這么大的音量，整座天橋似都在晃動。我腦袋嗡嗡響著，聽到七嘴八舌都在說買吧買吧給她買一只吧。我還是沒買，只是把她抱起，抱得很緊，鼻子酸 酸的，什么話都沒說就走了。

　　后來無數次想起這一刻，想起她絕望的哭聲和仰向天空的凄厲小臉，心里總不免咯噔一下。不過找借口推脫是我們的強項：如果社會安寧，不需要每天接 送她上下課；如果工作安逸，不必跌跌撞撞東奔西跑；如果家庭富足，能夠有大院子并且雇得起一兩個保姆……嘆口氣，于是就輕松了，就過去了。但她沒過去，過 不去。初中二年級之前她在校成績平平，她自己有很客觀的總結，就是記憶力太渣了，腦容量與金魚相當。我持不同看法，腦容量這東西本來就跟乳溝似的可深可 淺，裝多這個就容不下那個。路邊隨便跑過一只狗，她都能剎時涌起好為人師的激情，品種、祖地、性情、愛好，諸如此類逐一羅列，亢奮得像周游列國的孔子。還 在幼兒園時，一天坐在我摩托車后面，遇紅燈，恰巧摩托車緊貼著一輛大卡車停下，車上忽然幾聲大吼，她肯定嚇一跳，環住我肚子的雙臂猛地一緊，又馬上松了。 原來是狗——削瘦垂暮毛色骯臟的一條老狗被拴在卡車上，正狂躁不安地趴到檔板上對整個世界憤怒。我感覺到摩托車后面的小身體頓時活色生香起來，體溫也驟然 升高。她開始擅自翻譯狗語，她說：“媽媽我知道它說什么，它說你好你好！”為了不辜負狗的這份情誼，她也仰起頭，聲撕力竭地吼，這當然也需要翻譯，她說： “我說你好你好你肚子餓了嗎？”紅燈轉為綠燈了，卡車向前駛去。她雙臂像騎手勒韁繩般一下一下抽動我肚子，吆喝道快點快點。哪里能快得過汽車？碩大的車身 轉眼就只剩一個黑影了�！肮饭吩僖�，再見再見再見！”她的喊聲已經拖出幾分哭意。

　　這樣的時刻我心里不免浮起疑問：難道這家伙是狗界投生來的？

　　其實我與她都屬于曾被狗咬過的人士，發生的情節也接近，都是在沒來由之間，無招無惹，狗竟突然不爽，大步上前，張大嘴在小腿上猛下一口，幸虧隔 著褲子，皮破了，微血。這樣的肉體接觸，在我是留有陰影的，雖然證據不太充分，我還是將對狗的退避三舍歸功于此。一個對冤有頭債有主這么簡單的道理都缺乏 理解力的東東而已，即使聽一萬遍別人夸自己家的狗多乖多有趣，也不能抵消那一口造就的隱痛。偶爾午夜反省，會看到自己生生被一個明亮的女兒反襯得面目丑 陋，她從來沒有敵人，更不至于對狗記仇。這令人慚愧，但也是我的幸運。

　　然后狗終于到家里來了，是一只拉布拉多。很突然，半個小時之前甚至都沒有任何打算。那天只是偶然經過狗市場，眾小狗都在鐵籃子里相互嬉鬧旁若無 人，只有其中一只趴在籃框上仰望著我們，兩眼清澈明凈，閃著玻璃光，尾巴360度勤快打轉兒如風扇。努力想避開它的眼，但還是相對了，只那么一瞬，雙腿都 軟了。買吧，那就買下吧。站在旁邊的無雙愣愣地看過來，肯定以為聽錯了，然后猛地尖叫一聲。這一聲里我悄然吁一口氣，把一股隱約久藏的愧意酣暢釋放。這是 兩年多前，正是在她大學畢業后即將上班前的縫隙里，卡普，這個名字不錯。難以計數它初來時吃下多少蛋、牛奶和蘋果。我并不認為有必要以貴族標準來伺養，這 些食品本來都是無雙每天必須吞咽的份額，她裝腔作勢地領走，表演性地咬幾小口，然后都進了卡普的腹中。吃得好不等于腦子好，我們眼皮底下一天天強壯起的不 過是只善良單純、沒心沒肺的狗東西，胃口奇大，脾氣和順，精力旺盛，毫無攻擊性，所有人都是它八輩子的親人。果真什么人養什么狗啊。

　　但也不是完全相安無事，一只狗在家中究竟能惹出多少事端，是沒養過狗的人根本無法想象的，那么多的樂趣與驚喜也超出意料。神經要粗壯，包容心得 膨脹，和狗一起成長的日子漸漸變得別有風味。有一天無雙忽然說她要畫與卡普有關的繪本，我點點頭沒有意外，很好，這件理所當然的事情終于到來了�，F在第一 季三冊的《卡普與卡普》已經擺在面前——“幼年的夢想是養只大狗，騎著狗去上學”，沒料到封底的作者簡介里她居然這么寫。我愣神許久，剎時希望時光倒轉 20多年，回到從前，回到她幼年。想騎著狗上學她曾說過一次又一次，我都當成玩笑話從來不曾在乎，卻原來是刻進她心底的渴望。究竟還有多少東西被忽略與漠 視了？但無論怎樣的神力如今都已經無法彌補與償還了。這時候惟有祝福她，我的孩子，她幸運地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表達方式，并且有能力予以實現�？ㄆ张c卡普的 故事還會繼續，對她而言，這應該就是命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