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故事”就是中國故事,作家承接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優秀傳統,以“尊嚴”作為小說的主題詞,以具有思想和情感震撼力的筆觸深刻探究當下社會城里人與鄉下人、父輩與子輩兩代尋夢者的精神危機與精神尊嚴問題。
在近年涌現的現實題材長篇小說中,陳彥的長篇小說《西京故事》以強烈的憂患意識、鮮明的時代氣息和飽滿的人文情懷直面中國當下的精神問題,呈現 了獨特的思想與藝術品格。作家承接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優秀傳統,以“尊嚴”作為小說的主題詞,以具有思想和情感震撼力的筆觸深刻探究當下社會城里人與鄉下 人、父輩與子輩兩代尋夢者的精神危機與精神尊嚴問題。一方面,小說對老一代農民進城后的生存困境與精神苦悶進行了深刻的觀照與揭示,標志著城鄉沖突題材小 說的新探索、新突破。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城市”與“鄉村”的沖突與融合、碰撞與磨合是經久不衰的母題之一。新中國成立后,宏大革命敘事話語確立, “進城”成為具有革命話語意味的詞匯。城市改變了其優越的、象征現代性的地位,成為了帶有腐敗性、誘惑性,用于檢驗革命戰士純潔性的標桿。鄉村文化則以其 傳統的道德感與善良的人性美而受到褒獎。上世紀80年代,“城市”與“鄉村”又一次處于對立面上,城市祛除了“革命話語”的規約,保留了其現代、發展、前 進的文學審美性,而“鄉村”也因其傳統文明的留存而備受贊揚。90年代,隨著進城打工熱的狂潮,描寫城市異鄉打工者的底層文學興起,城市成為寓意社會轉型 期人們思想情感裂變的染缸,“苦難”成為“賣點”,人物形象單一化、片面化現象突出。新世紀以來的文學創作中,普適性的人性關懷開始回歸。人性情感由單純 的苦難書寫、道德批判,轉為對人性復雜與豐富的尊重。城市異鄉人在都市奮斗的人性美,以及都市的包容和都市人的心酸無奈、城市文明與鄉村文明的沖突與融 合,都得到了較為全面的表現。
《西京故事》正是此類作品的代表。作家沒有理念化地將農民工作為簡單歌頌的對象,也沒有將城市簡單塑造為欲望都市,而是站在中立的基點,在人性 的視野內審視兩者的關系,以此凸顯民族精神在壓抑中的延展。從時代與人的關系而言,小說對新一代青年知識者所遭遇的精神命題也給予了形象而深刻的回答,是 對中國當代代際沖突小說的深化與發展。當下中國正處于一個眾聲喧嘩、價值混亂的時代,一個人生觀、價值觀面臨新的考驗,應該追求什么樣的人生價值以及如何 實現人生價值再次成為尖銳的現實問題。這一問題,對當下特別是來自于農村的青年一代來說尤其殘酷!段骶┕适隆费永m了上個世紀80年代《人生》和《平凡的 世界》所開創的思想傳統,直面現實,本著“為普通人立傳”的主旨,緊緊扣住“尊嚴”兩個字,努力挖掘并呈現時代之痛與當代人的心靈之痛,全面展現當代人的 生存困境與精神困境,立體而多維地揭示了當代中國人的心靈史、人性救贖史。
被摧毀的傳統和自尊
“西京故事”就是中國故事,作家筆下的“文廟村”就是當下中國社會的象征與縮影。如同老舍的“茶館”、夏衍的“上海屋檐下”一樣,陳彥的“文廟 村”也是個聚集各色人物的大舞臺,是一個極具象征意味的生存空間。一個因孔廟著稱的神圣地帶,一個曾經被傳統文化深深浸染的封閉安詳的村莊,被現代文明叩 開了大門,成了地地道道的“城中村”。如今的文廟村不再有寧靜儒雅的尚孔之風,不再有神圣莊嚴的祭祀之禮,取而代之的是擁擠不堪的嘈雜和物質欲望的喧囂。 懷揣不同夢想、來自不同地域、有著不同掙扎的人們,為了生存暫居一起,建構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小社會”。在這個燈紅酒綠的大都市一角,現代文明的工業馬車 以驚人的速度碾壓著傳統文明與傳統文化。傳統的文化、價值、倫理在巨大的現代工業文明的陰影之下,正在發出奄奄一息的哀嘆,并以蒼涼微顫的背影一步步地走 向衰敗。在這里,傳統文明和文化的尊嚴正遭受著前所未有的嚴峻挑戰與考驗。傳統走向何方?傳統的尊嚴如何捍衛?陳彥在《西京故事》中的思考是沉重的,但沉 重并不絕望,在作家筆下的小人物身上,我們仍然能感受到傳統文化基因的流淌,能感受到他們捍衛文化尊嚴和文化價值的悲壯。
羅天福是充滿悲劇感和崇高感的一個典型形象,是傳統文化和傳統價值的符號與化身,是老一代中國兒女的精神世界、倫理世界和人格境界的絕好詮釋。 羅天福的身上,積淀了中國傳統農民最為典型的道德操守與價值觀。他勤勞善良、吃苦耐勞、保守隱忍。在他這個以賣餅為生的城市異鄉人身上繼承了中國民族精神 優秀的道德品質,同時也詮釋了陜西人“不惹事、不害人、能下苦、肯背虧”的形象,他是千百萬奔波在大都市的底層打工者的代表。他們默默無聞,血液里卻始終 蘊藏著傳統民族精神的精髓,恪守做人的本分,并將這彌足珍貴的傳統代代傳承。他們是歷史的創造者、社會發展的推動者,從他們心路歷程的轉變,可以看出中國 社會發展的內在力量。正如東方雨老人所說的,羅天福就是“民族的脊梁”,他以誠實勞動、合法收入推進著他的城市夢想;他以最卑微的人生、最苦焦的勞作堅持 著一些大人物已不具有的光亮人格。他的文化自豪感和價值尊嚴在兒子、女兒考上名牌大學這件事上得到了極大的實現。為了捍衛這種自豪感和價值尊嚴,他決心到 城市里打工以支持兩個孩子完成學業。然而,他堅守的價值觀和道德操守與紛繁復雜的都市生存法構成了巨大的矛盾:一到城市便處處遭人白眼,推銷生意被當成盜 賊打成重傷,房東鄭陽嬌懷疑他偷鞋,被人誣陷自家的餅摻假……城市的排斥與冷眼,使這個老農民舉步維艱,自尊心嚴重受挫。盡管飽含艱辛和屈辱,羅天福并沒 有屈服,但兒子羅甲成的棄學出走卻給了他致命的打擊。這個老實本分的農村老漢,這個一心信奉靠自己的勞動吃飯的自尊老人,因兒子的出走而徹底崩塌。兒子是 他的希望所在、尊嚴所在、光榮所在、價值所在,是他奮斗的精神支柱,但兒子的反叛、質疑以及出走,給了他巨大的心理傷害和價值困惑,加之舊傷復發,他終于 病倒了。他到礦井區求兒子回校的那深深一跪,震顫了無數讀者的心。這一跪滿含他對兒子熾熱的愛與疼惜,飽含著一個男人無可奈何的被毀滅的自尊,也飽含著對 他所信奉的傳統文化價值和文化倫理的迷茫與尷尬。
羅天福的精神危機在小說中最終得到了緩解,這緩解來自于女兒羅甲秀的聰慧懂事和自我價值認同的堅定,來自于羅甲成的歸來與醒悟,更來自于東方雨 老人的智慧與啟迪。在小說中,東方雨老人與千年唐槐、老紫薇樹,都是傳統文明、傳統文化價值的象征與隱喻,是民族精神之根。羅天福一家遭受危機時,賣老紫 薇樹一度成為解決問題的惟一選擇;城市擴張的進程中,千年唐槐也成為被廢棄和消滅的對象。奶奶死守著老紫薇樹、東方雨老人整日給千年唐槐打針,這正是對日 漸衰落的傳統文明的守護與挽救。羅天福的痛苦,是今天所有還在堅守民族美德和傳統文化價值的人們的共同痛苦。作家一方面濃墨重彩地展示著主人公人性的善與 美,另一方面又深刻剖析著人物的精神痛苦與內心矛盾,從而把對當代社會的批判思考與對傳統文明危機的審視上升到了時代和哲學的高度。
青年一代的困惑與迷惘
與羅天福等老一代中國兒女相對照,青年一代的人生困惑和價值痛苦更為觸目驚心。青年一代懷揣夢想來到光怪陸離的都市,他們渴望成功、渴望尊嚴、 渴望夢想和自我價值的實現,但是夢想和現實卻有著巨大的距離。在上個世紀80年代,知識可以改變命運,高考可以改變命運。但是,隨著現代化的高速發展和物 質欲望的膨脹,物質對人的價值觀和人生觀正在發生巨大的沖擊。對羅甲成、羅甲秀這些來自鄉村的窮困大學生而言,高考成績與考試成績帶來的尊嚴遠遠抵抗不了 因貧窮而來的巨大自卑。在物質面前,在貧困面前,何為尊嚴?怎么才能守住尊嚴?這樣的問題沉重而尖銳。成功與失敗已被重新定義,他們究竟是成功者還是失敗 者?他們的內心掙扎和痛苦由此而來,他們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孤獨與迷惘。在這新的人生考驗面前,羅甲秀以女性的聰慧和堅強交出了一份合格的人生答卷。她不向 命運屈服,自強不息、自食其力,以自己的勇敢、自信、韌性與毅力,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路。她的拾荒、撿垃圾,表面上是放棄了人生的尊嚴,實際上卻是對自 我尊嚴的極大捍衛,是相信自己的雙手可以改變命運的高度自信。
而羅甲成則交出了一份失敗的答卷。在鄉村曾是羅天福驕傲的他懷揣夢想與自信來到西京,大學生活新的環境卻使他漸漸迷失了自我!肮俣迸c“富 二代”舍友的攀比炫富,使他看到了自己物質方面的巨大窘迫。面對美麗的教授女兒童薇薇,他內心的自卑日漸加重,極度自尊而來的虛榮、自卑使他的內心越來越 封閉,性格越來越孤僻,舍友也因此成了他內心的“敵人”和排斥的對象。他只能依靠刻苦學習來維持脆弱的虛榮與自尊。姐姐與父親的拾荒更是讓他覺得丟臉、無 法忍受。他的人格和心理被極度扭曲:他羨慕同學有手機、電腦,他不愿穿母親做的衣服,他厭惡自己農村人的身份和貧困的家庭,為獲得以童薇薇為代表的城市人 的認同,他不惜包場請童薇薇看電影;為競選學生會主席,他更是到網上發帖子抹黑競爭對手……當他對童薇薇的愛情之夢破滅之后,他的心理防線全面崩潰,陷入 了徹底的黑暗與迷茫,只能倉皇出逃。羅甲成是當今時代極有典型意義的人物形象,是新時代的高加林、孫少平、孫少安以及于連等人物形象的混合體,他的矛盾與 痛苦幾乎是所有底層青年的普遍痛苦,只要城鄉差距、貧富差距、社會地位等級差距存在,這種人物永遠都會存在。
面對物質的壓迫與權力的誘惑,人生道路的選擇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嚴峻的考驗,墮落還是毀滅?沉淪還是救贖?答案不在別人,不在環境,而在于自己 的內心。小說中,作家沒有讓羅甲成毀滅,而是讓他在東方雨老人那里獲得了救贖。東方雨老人代表的傳統文明使羅甲成重新找到了自我定位,逐漸從自我迷失中走 了出來。這是人性的回歸,也是傳統價值與精神的回歸。陳彥擅 長于用苦難的人生拷問人性的價值。一方面,為擺脫卑微的生活背景與社會地位,主人公以自我放逐的方式對抗苦難,最終失去了自我;另一方面,傳統價值、個體 的道德感與責任感作為最后的信仰,仍在制約著個體的行為,并引導主人公跳出苦海,實現了自我救贖。這兩種力量不斷拉扯著主人公,構成了人物思想上的撕裂、 行為上的無奈與荒謬。小說對于羅甲成最后精神獲救、人性獲救的處理雖然難免有某種理想主義,但這背后突顯的則是陳彥對于人性、文化和傳統人文價值的堅定信 念。
善與惡的復雜變化
與對城市外來者艱辛生活的表現不同,《西京故事》對“西門鎖”這樣的城市暴發戶精神世界的揭示也非常成功。作家沒有簡單化、道德化、臉譜化地處 理筆下的人物,而是把人性的關懷、“善”的觀念與“愛”的情感結合,對社會各階層的精神與人性問題進行了深入挖掘。西門鎖是西京本土居民,是城中村內因出 租房屋一夜暴富的有錢人。小說中,他一出場便因婚外情而與老婆鬧得不可開交,但作家終究沒有將他塑造成簡單保守、站在道德天平另一端的單薄形象,而是對他 充滿同情與理解,并賦予他豐富飽滿、有血有肉的性格。他是生活的成功者,也是失敗者,他也有他的現實困境、人性困境與精神困境,也有著他的無奈與痛苦,他 也同樣需要拯救與救贖?量痰钠拮余嶊枊、不學無術的兒子金鎖,使西門鎖對家庭生活充滿失望;橥馇榈陌l生,既有人性墮落的成分,也有自我放逐的意味。女 兒去北京上學,前妻突患癌癥,這給了西門鎖自我救贖的機會。對前妻無微不至的照顧彌補了他內心的愧疚,贏得了女兒的認可與接納,但也引發了與現任妻子無休 止的爭吵與戰爭。夾縫中的西門鎖最終遵循自己的內心,堅持照顧前妻直到其離開人世。對待羅天福一家,他也顯現了寬容的一面。面對妻子對羅家的無盡責罵,他 總在想方設法地為羅家說話?梢哉f,西門鎖與羅天福、羅甲成代表著西京尋夢的兩個不同階層,代表著淹沒在人海中苦苦掙扎的所有可憐人,讓讀者看到了在每個 光鮮的形象背后,都潛藏著一顆痛苦掙扎的心。在這里,陳彥兼懷歷史責任感與時代意識,展示的是現代社會人生苦難的豐富光色,呈現的是普適性的人文情懷。他 通過逼視生活與心靈的困境與矛盾,用真實、細致的筆觸描寫個體在當下社會中心理結構的崩塌及重構,傳達了對個體生存的人文關懷。
藝術上,《西京故事》體現了作者駕馭復雜社會生活和多重情節線索的敘事與結構能力。小說平行展開幾家的故事,故事線索清晰,情節充滿張力,人物 命運和情節沖突環環相扣,人物之間既平行又交叉,張弛有度,有條不紊。與此同時,小說重視對人物心理和情感的挖掘與展示,通過對人物的行為、語言、細節、 場景的描寫刻畫人物性格,表現人物的思想、情感、性格轉變。此外,小說的語言既個性化又有濃郁的地方色彩,特別是方言俚語的成功運用,為小說增色不少。小 說語言契合人物的性格、身份和故事情境,具有原生態、毛茸茸的生活質感,體現了作家對民間語言的熟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