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亞軍:別樣意義的人生

　　從北京連續的霧霾天中鉆出，分兩截飛行近五個小時，當我駐足在云南德宏芒市的街市上時，雨后的空氣被濾洗得越發清新，天湛藍、云悠閑到使人驚喜驚心。放眼望去，花草樹木繁茂到有些夸張，翠綠到肆無忌憚，這里天像天，云像云，花像花，樹像樹。我深呼吸著，每一呼一吸，仿若一股甜絲絲的清泉漫過周身，神清氣爽之感瞬間帶來精神的愉悅。

　　晚上9點多，我們來到已有三十多年歷史的木康邊境檢查站，這是此行的第一站。真不愧滇西雨屏之地，霏霏細雨纏纏綿綿，穿過夜色蕭蕭落下，頓覺一絲涼意。院內，戰士們還在列隊訓練，間或發出鏗鏘的口號聲。我們和戰士同食宿，吃的是素食為主的四菜一湯，住的是配有一褥一被的簡易鐵床。戰士們的工作、生活場所簡單整潔，那疊得刀切般齊整的被褥尤其惹人注目，最像是對精準有序的軍旅生活之注解。在這里，生活似乎被恢復了真相，讓身臨其境的人也仿若一下簡單明快起來。

　　被稱為云嶺雄關的木康站主要擔負對內潛外逃、販槍販毒、走私販私等違法犯罪的稽查打擊。早晨7點多，威嚴的邊防哨卡前已排起了長長的車輛，神情莊嚴的邊防戰士正在一一查驗。在一輛斗篷卡車內，中士李興文和陳國權被埋在大大小小的快遞包裹中，他們把這些包裹小心翼翼地一一打開，剪刀和膠帶在手上翻飛，炯炯的目光似要以穿云破霧之犀利，越過紙殼、玻璃、布匹等各種材質的包裝層，抵達以最隱秘方式隱藏的害人毒品。待到查驗至最細部，沒問題后再原樣裝封好。山一樣的包裹，看著都仿佛要把人壓倒，但邊防戰士卻是晝來晝檢，夜來夜查。在另一輛卡羅拉轎車內，士官李志飛和戰友馮竟城先將整車外部的犄角旮旯尋個遍，包括備胎內側、車門夾層都細心地檢查，然后進得車內，在小小的空間內，他們的身體輾轉騰挪，很專業地打開位于后座中間的油箱頂部蓋子，手臂伸進油箱一一摸遍，夠不到的地方借助其他工具探尋。拆檢過程是有些復雜的，只這一個油箱，檢查一遍幾乎用掉半天的時間，因為這里極有可能藏匿毒品。該車是李姓司機租用，從騰沖回芒市，租用的車輛屬于重點勘查對象。

　　販賣毒品是暴利，暴利誘使下總有人前赴后繼，鋌而走險，手段方式花樣翻新，木康邊防站的特點就在于他們總有辦法對付犯罪。

　　十八歲的女孩楊九，來自湖南，嬰兒肥的面孔上還滿是純真，怎么看都還未脫孩子氣。她清晰記得自己來木康站七個月十六天。半年多的時間，她覺得自己一下長大了，最不情愿干的事就是洗屎，洗毒販子的屎……

　　一次，她隨班長在一輛客車上例行檢查，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引起她的注意，果然在她的手提包里發現了毒品。此時，應不露聲色地穩住對方，可楊九在發現毒品的一瞬間，卻幾乎是一聲驚叫，轉身去找班長，甚至還配合了一個蹦跳的動作，孩子的本色暴露無遺。好在班長有經驗，及時控制了販毒嫌疑人和局面。就這樣，寒來暑往，每一天她似乎都在成長。又一次，她在一個女人的胸罩里發現了毒品……按通常情況推斷，此人身體其他部位有很大可能還有問題。這些嗜財不要命的人，會在身體有洞的地方都塞進毒品，如果可能，他們還會對著自己一刀劈下，多開些口子，把毒品塞進去。果然，經審訊，這個女人腹腔內布滿毒品。怎么辦呢，就得讓她全力排出。楊九的任務是，看著她往外拉，一顆一顆……四十二顆，算得上一個漫長的時段了。楊九把自己風起云涌的嘔吐感強行壓下，把那些沾污帶穢的毒品一顆顆洗出來。

　　這是發生在木康站的故事，是邊防官兵工作的一個側面，也是他們常態的生活。有正義就有邪惡，有慈善就有罪惡，可以說，邊防人就是戰斗在罪惡前沿的勇士。

　　這一天，我們來到毗鄰潞江的保山市公安邊防支隊芒顏邊境檢查站。人們形容潞江壩的富足是：頭頂香蕉，腳踩菠蘿，跌倒了還能抓到一把花生。這里四季如春，氣候怡人，綠植繁茂，地勢平緩，土壤肥沃，水源充足，瓜果飄香。這里的美麗養眼舒心，空氣清新醉人。

　　在這樣優美怡人的好地方，丑惡和犯罪卻也同樣存在。

　　當我還沉醉在美景遐思中時，迎接我們的芒顏邊防站的官兵們已健步走來。其中一個身材挺拔、五官俊朗的人引起了大家的注目，他就是芒顏站的大隊長鄧志。鄧隊長的帥氣毋庸置疑，但是，引人注意卻是因為他自身外表似乎有沖突，才三十六歲，本有一張年輕的臉，卻頂著一頭花白的頭發。這一頭白發的由來，背后是那場著名的震人心魄的戰役。2007年3月25日，云南公安邊防總隊德宏、保山公安邊防支隊聯合專案組，在盈江縣支那鄉月亮石丫口邊境地段偵辦一起重大販毒案件時，與武裝販毒分子發生槍戰，白建剛、徐勝前、甘祖榮三位警官不幸以身殉職，英勇犧牲，鄧志和戰友朱立川、雷雄祥三人嚴重負傷。三名生龍活虎的戰友，都是二三十歲的年紀，眼睜睜地在鄧志的眼前停止了呼吸，那么年輕的生命��！他們并肩戰斗，子彈打進的是鄧志的腿部，所以他僥幸與死神擦肩而過。當夜，三名好戰友的身影一直在鄧志的眼前閃現，他的心臟一陣比一陣疼痛，痛得急促。第二天早晨醒來，頭發就全白了。都說一夜愁白頭，難道這疼痛也會漂白人的頭發嗎？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但那場生死的經歷，卻似乎已變成永遠的痛，深深刻在了他的心上。久而久之，那痛已轉換成使命，只要再面對犯罪，那使命就向他無盡地輸送能量，增加他戰斗的力量。比如另一次，他追趕一個犯罪嫌疑人，在一步之遙時，對方突然轉身從腰間拔出手槍，窮兇極惡地對準了鄧志。不止一次經歷過生死的鄧志，此時沒有任何驚恐，他的鎮定和正義的目光產生了神奇的力量，瞬間驚住了罪犯，他一走神，鄧志迅捷沖過去將其撲倒，這個高大強壯的北方人被鄧志生擒。

　　我們完全可以想象鄧志在執行任務中的機警，但在敘述這一切時，他是那樣平靜，甚至有些木訥。一路走來，邊防人留給人的印象似乎都是這樣。也許，他們的生動只在執勤和面對犯罪時才會瞬間啟動。這一感覺在潞西市遮放邊防派出所再次得到驗證。

　　遮放鎮自然風光秀麗，歷史文化璀璨，民族風情淳樸，是一個重要交通樞紐，此地販毒吸毒人員也較多。

　　遮放邊防派出所所長是孟黎明，我們見到他是在飯桌上。但是，一頓飯，他幾乎沒動筷子。因為他剛剛進行完一場搏斗。也許他的身心體系還運行在搏斗狀態沒有退出，也許是一種無法抗拒的擔憂讓他沒有食欲。就在他來到飯桌之前，擒拿一個吸毒販毒人員時，那人拼死抵抗，并將孟黎明身體多處抓傷見血。要命的是，那人是一個艾滋病患者！雖然事后孟所長也及時打了一針，防范傳染，但是沒人知道是否防范得了，沒人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粗�他手上幾處黏著的滲血的創可貼，每個人內心的沉重不言而喻。沒有太多的語言，一桌人紛紛端起酒杯，我們只能祈祝他平安。

　　離開遮放所，沉重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頭。一個人，他四肢健全，心智成熟，怎樣不能掙一碗飯吃，邊防士兵卻在這樣工作著，生活著。這哪里可以用簡單的生活、生存原理去解釋，這完全是一種情操和使命使然，精神高度令人仰止。

　　當我們來到此行的最后一站，也是云南最大的陸地口岸瑞麗邊防檢查站時，心情似乎得到些許放松。異地風情盡收眼底，拖兒帶女的緬甸女人和穿著籠基(即裙子)的緬甸男人井然出入邊境。秩序井然的背后，卻流淌著邊防士兵無盡的辛勞。該口岸日均出入境人員三四萬人次，近年，該站共破獲敵特、外逃、偷渡和槍、毒案件七百余起，抓獲相關嫌疑人一千五百余人，繳獲槍支一百多支，查出毒品一千四百多千克。如果沒有查獲，這每一個數字背后跟著的都是無法估量的罪惡。正是深諳其中責任重大，口岸官兵絲毫不敢懈怠。

　　行走在云南，你會欣喜地感覺到，這里的植物生長欣欣然，這里的青菜吃起來收不住。而行走在邊防，你會不自覺地有一種深刻的思考，再喧鬧的心也能安靜下來。邊防行，幾乎可以稱之為心靈凈化之旅，因為這里的人，經受著大考驗。

　　也許，這個世界就是一個鏈條，總有人在付出，為更多人的美好生活帶去保障，同時，他們也是在為國家的安寧奉獻著。邊防檢查就是如此，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四小時都在運轉，永不停歇。風吹雨淋日曬又算得了什么，風險、危險可能就隱匿在他們生活、工作的任何一個瞬間。你甚至感到疑惑，還有這樣生活著的人，即便付出的是生命的代價，他們也并未因此跟這個世界去置換什么利益，世俗的理論難以解釋這種選擇和付出，然而，高尚卻在此得到了最好的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