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即臨的時候,小雨猝然離世,令所有的文朋詩友震驚,剎時電波挾帶著哀情彌漫了我的全部時空,正如洪波所說,“春未歸來小雨去”,充滿了痛惜和悲惋!我是第一時間聞此噩耗的,她先生高健急促趕來,開門見山相告,我驚呆木然,頭腦一片空白,少頃才與他相擁而泣!
小雨重疴在身已有年余,我和程步濤、曾凡華只見她日漸消瘦和憔悴,只知道她不斷住院去抽腹腔中的積液,但她一直拖著虛弱的身軀堅持工作。到了夏末秋初時,她的聲音已很微弱,且不能正常進食,卻作為魯迅文學獎的評委住在賓館開會審稿。那時我們都有一種不祥的陰云籠罩心頭,只是誰也不肯明示。入冬之后,她去參加“將軍詩詞叢書”首發式暨座談會,竟然做了長篇發言,對10位將軍詩人的作品一一予以點評,而且聲音洪亮很有底氣。2月3日,我們還在一起開會,她穿了一件淺黃色且款式新穎的羽絨服,圍著花頭巾,我同她開玩笑,夸獎她終能與時俱進,服飾還挺時尚。她淡淡一笑,輕聲說進步了嘛。我仿佛看到了生命的曙光而為之欣喜。她去世后,我在腦際回放這個瞬間的定格,才感覺到在她的笑容里隱忍著內心巨大的痛苦。2月8日,我與她通電話,她說住院了,我仍未在意,因為整年來月月如此,竟沒想到三天后她便撒手人寰。天不假年,人該奈何!
小雨有極其敏銳、細密而又精到的藝術感覺,她所營造的意象符號新穎鮮活,包蘊著美妙的情思和豐盈的內涵,有時像春風流云般清新柔曼,有時像五彩虹霓般美輪美奐,有時像宏闊的朗天氣象高遠,有時像奔涌的江河驚濤拍岸,如此的多彩多姿靈動變幻,讓人美不勝覽。她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出版的詩集《紅紗巾》,曾榮獲中國作協第三屆優秀新詩集獎。其中的那首代表作《紅紗巾》寫于1980年她29歲生日,濃縮了一代人的歷史命運和心路歷程:“這些年,/風沙太多了,/吹干了眼角的淚痕,/吹裂了心”,而隨著歷史的蘇醒也煥醒了一代人的青春,她說:“我看見夜風中/兩道溪水上燃燒的火苗,/那么猛烈地燒灼著/我那雙被平庸的生活/麻木了的眼神。/一道紅色的閃電劃過,/是青春血液的顏色嗎?/是跳動的脈搏的顏色嗎?/那,曾是我的顏色呵”!此時正是一個嶄新時代的早晨,“那閃爍著紅紗巾的艱辛歲月呵,/一起化作了/深深的綿長柔情”,“祖國呵,/我對你的愛多么深沉,/一如這展示著生命含義的紅紗巾”,“今天,大雪紛紛。/我仍要向世界/揚起一面小小的旗幟,一片柔弱的翅膀,/一輪真正的太陽”。她賦予紅紗巾以象征,將深刻的歷史感悟與強烈的生命意識融于一體,是新時期出現的最早的朦朧詩之一,卻并不艱澀怪異,洪波贊譽她是“朦朧詩叢清醒人”。時隔三十多年重讀它,仍會讓人心熱血熱感奮不已。2009年我受對外友好協會的委托,主編一本《中國現代詩選》(中俄雙語版),遴選了新詩百年中自郭沫若至海子的30位著名詩人的60首詩,作為獻給俄羅斯漢語年的重要禮品,其中就有李小雨的《紅紗巾》和《陶罐》。翌年10月,在莫斯科舉辦的詩集首發式上,小雨朗誦了她的《紅紗巾》,當場沒有翻譯,俄羅斯朋友們從鮮明的節奏、和諧的音韻和她甜美的聲音里,感受到中國詩歌獨有的魅力,因而掌聲如潮。
隨著文化視野的開闊,小雨有的詩愈來愈深邃凝重,有的則愈來愈跳脫空靈。幾年前在常熟詩歌大賽中名家云集,小雨的組詩《大美常熟》脫穎而出,榮獲第一名,當時我作為評委有幸先讀,真有嘆為觀止之感。那首《夜聽古琴獨奏〈廣陵散〉》,把聽覺、視覺、感覺和幻覺融為一體,把時間與空間、抽象與具體、暫時與永恒都衍化為一片文化圣境:“他用指尖初試著/小浪拍岸,水淺水深/然后,一個音,一個音/悠遠而古老/空茫中若高山流水,空谷足音/有烏云遮日,有壯士披發打鐵/斂天地之悲壯聚在砧上/鑄歌哭只在掌心的一瞬/風吹,草勁,強權,反抗/猛然一道強音如劍飛來/橫在咽上,又戛然而上/仿佛失落狂野的那柄短刃/冰冷,戰栗、寒光閃閃”。她又從歷史回歸現實,千年古曲琴碎弦斷,歷史名城業已坍塌,“問操琴人,今夜,一把古琴/又如何穿透千年風雨,鑄魂?/又如何讓心中熱血/流下暗紅色的絕響和指紋/絲絲縷縷,燙我們的心?”如此冷峻又如此熾熱,如此細柔又如此悲壯,只有大手筆才會有這樣的大回環、大騰躍、大切割、大變幻;只有深切地熱愛時代、熱愛生活、且有深厚文化底蘊的詩人,才會有對文化傳承的深切關注,才會如此魂飛夢縈、意惹情牽!
李小雨又是一位優秀的詩歌活動的組織者,為促進詩歌繁榮作出了可貴的奉獻。我不會忘記1993年那個秋季,我與她從武漢乘夜車返京,我突發靈感,想到應該創建一個全國性的詩歌學術團體,以團結全國詩人、詩歌評論家、詩歌編輯家、詩歌翻譯家和廣大詩歌愛好者,全面貫徹黨的文藝方針,開展豐富多彩的詩歌活動,傳播創作信息、進行學術交流、培養詩歌新秀、出版詩歌佳作。她聽后十分興奮。車廂內已經熄燈,我們還在滔滔不絕地傾談,車輪滾動的巨大聲響伴著我們激越的心音;鼐┲笪覀儽闼奶幈甲甙朔胶粲,得到艾青、臧克家、鄒荻帆、張志民、李瑛的贊同和參與,得到中國作協的熱情支持并提出建會申請。翌年5月,經中宣部批準,在民政部登記注冊,中國詩歌學會正式成立。我和小雨經歷了初創時期的艱辛和曲折,所謂甘苦寸心知。由于吉狄馬加的參與策劃,由于黃怒波的鼎立相助,由于李小雨、桑恒昌和祁人三位副秘書長的精誠合作和無私奉獻,由于全國詩友的熱情支持,方有了詩歌學會發展歷程中的崢嶸歲月和火爆青春。小雨參與組織了為紀念建黨80周年而舉辦的“東方之光”大型詩歌朗誦音樂會,相繼又為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而舉辦了“擁抱太行”大型詩歌朗誦音樂會,以及“西部之聲”、“生命之源”、“詩意華山”等詩歌朗誦音樂會,在全國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她還參與組織了“中坤杯·艾青詩歌獎”、“屈原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節暨詩歌獎”等多種大型詩歌活動,主編了“雍和典藏”詩叢,主持了多場詩歌學術研討會,為中國詩歌學會的建設和發展傾注了自己的心血。她還曾參與組織和籌備由詩歌學會主辦的三次中日韓三國詩人大會并隨團出訪,又參與組織和籌備由中國和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五國詩人參加的“中亞五國詩會”。這些重大的詩學活動,已成為中國當代詩史的華彩樂章。
時光荏苒,我和小雨已相識30年,一起為開展詩歌組織工作合作了20年,可謂相知甚深;赝^往的歲月和她親切的笑容,真是“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也欣然也悵然。在這20年間,我與她一起去采風、開會,從學校到軍營,從城市到農村,從長江到珠江,從華山到黃山,在祖國遼闊的大地上回蕩著詩的真音。不會忘在庫爾斯克的街頭壓壓板,不會忘在首爾的公園蕩秋千,不會忘在彼得堡開往莫斯科的夜車上久久歡談。當然,更多的是坐而論道、直聲相鑒。小雨善良、厚道、埋頭工作、低調做人。但是,人無完人,每個人都有局限,李瑛老師說她太單純,無法應對復雜的人際關系,她本人多次向我傾述種種矛盾在心中的糾結,時時感到身在茫茫人海中卻有無法排解的冷寂孤獨。我感謝她對我的信任,人前背后總是以師相敬,以“您”相稱,我對她既有熱情的贊揚,又有誠懇的規勸:許多事不都歸咎客觀,也不都源于主觀;處世要大氣,該堅守的要堅守,該舍棄的要舍棄;對人要包容,處友要長遠,主事要決斷;該清醒時清醒,該糊涂時糊涂;要躲避是非,淡化矛盾,講和諧,不結怨,人間多少事相逢一笑化云煙……這些話當耶非耶?君已無言。20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一切都如昨日,卻成了人世冥間兩重天!
今夜除夕,今夜無眠,一首悼念蕭紅的詩總在我心中回旋:“火燒云點燃了楓林/不忍回首人間的風塵//一朵飄游的火燒云呵/寂寞而又苦悶的靈魂//歷盡風蝕雨浸的艱辛/載不動那么多悲憤”。那天,為小雨送別的長長的隊伍,掛著長長的淚痕,在浩浩藍天下,陽光普照中,像火燒云,也像紅紗巾。小雨呵,這時你該重復自己的詩句:“我望著伸向遙遠的/淡紅色的茫茫雪路,/一個孩子似的微笑/悄悄浮上嘴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