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近平總書記在2014年主持召開的文藝工作座談會上指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命脈,是涵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源泉,也是我們在世界文化激蕩中站穩腳跟的堅實根基。要結合新的時代條件傳承和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和弘揚中華美學精神。
對于小說家而言,就是要講好中國故事。其實,中國故事并不在別處,恰恰就在我們身邊,在我們耳鬢廝磨的生活中。小說家所要做的,是發現、描摹,以中國的美學方式,寫出隱含其中的人間味。
最近在寫一個村莊系列,《一種蛾眉》《惹啼痕》《小闌干》《除卻天邊月》,都是這個系列里的短篇。這些小說所嘗試呈現的,該是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以及這日常生活的河流里,中國人獨有的精神體驗和審美經驗。
我的家鄉在河北農村。在我的小說里,叫做“芳村”。我在這個村莊里出生、長大,對這個村莊的草木磚瓦、人情世故,懷有一種特殊的牽掛。多年以后的今天,當我在城市里定居,成為一個寫作者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這個偏遠的村莊是如此令我牽腸掛肚。我只能借助小說,一遍遍踏上回鄉的小路。
《舊院》,或許可以看做我對童年時光的一次回望,也是對我的親人們的一種問候和撫慰。在這個中篇里,我幾乎使盡了一個人童年時代所能夠積攢的氣力,一個小女孩,在龐大的家族歷史中,撥開時間的霧靄,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窺見了生活的某種真相。我的親人們,因為血緣的纏繞糾結,那些微妙的敵意、尷尬的試探、似是而非的罅隙、驚險的人性的邊界,在這樣一個“舊院”里面重新上演。我驚訝地看著他們在我的筆下一一復活。很多時候,我甚至無法左右他們的言行,只能聽任他們按照生活本身的邏輯自行其是。我眼睜睜看著姥姥叼著煙斗,裝病,和母親賭氣,而母親夾在姥姥和父親之間,左右彷徨,進退失據?粗赣H和舅舅明爭暗斗,一直到老?粗r花般盛開過的小姨,還有那個月夜的生澀的青年,在時間的塵埃里慢慢沉淪,直到兒女成行,子孫繞膝。他們不過是中國鄉村里最普通的男女,過著最中國的日常生活。婆媳不睦,妯娌齟齬,連襟面和心不和,夫妻同床異夢,卻還是打打鬧鬧過了一世。七大姑八大姨,牽藤扯蔓,無盡的口舌與是非。中國有句俗話,家丑不可外揚。有很多東西,原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小說家卻打著虛構的旗號,娓娓道來了。讀者看了,忍不住叫一聲好,或者,只是默默地嘆一口氣。這樣的一個舊院,這個舊院里的日日夜夜,大約也是一個鄉村的日日夜夜,甚或,是一個中國的日日夜夜吧?我熟悉芳村每一棵莊稼的姿勢,也熟悉每一個村人的笑聲與咳嗽。雞鳴狗吠,日升月落,婚喪嫁娶,人事更迭。一些東西凋謝了,一些東西新生了。一個被中國文化喂養大的人,誰敢說,對這樣的日夜不是心中有數的呢?
有人說《舊院》寫出了中國人的情感經驗,多幽微曲折處,是中國傳統敘事的承續。老實說,這在我,幾乎是一種本能的沖動。一個家族在舊院里出出進進、生老病死,它所經歷的盛世,以及盛世之后的衰落,令一個幼小敏感的心靈過早地領教了時光的厲害,品嘗到了命運滄桑的況味。這況味被長久含茹著,經過時空的暌隔、世事的碾磨,最終成了小說。
認真追溯起來,《愛情到處流傳》的寫作,是在《舊院》之后!稅矍椤钒l表得早一些,大約在2009年底,也曾經不斷被問起寫這篇小說的因由。當時,不過是想揣測一下父母的婚姻,或者叫作愛情,如果還稱得上的話。像中國鄉村的父親和母親們一樣,我的父親和母親往往羞于表達,或者是拙于。他們之間一向是淡然的,至多不過是笑罵一句,也就罷了。在兒女面前,更是謹言慎行,近乎木訥,近乎無情。這似乎是中國式的夫婦之道!鞍肷,聽不見動靜,父親才把眼睛從書本里抬起來,看了一眼母親的背影,知道是冷落了她,就湊過來,伏下身子,逗母親說話。母親只管耷著眼皮,低頭撿米。父親無法,就叫我。其時,我正和鄰家的三三抓刀螂,聽見父親叫,就跑過來。父親說,妮妮,你娘她叫你。我正待問,母親就撲哧一聲笑了,說妮妮,去喝點水,看這一腦門子汗。然后回頭橫了父親一眼,錯錯牙,你,我把你——很恨了。我從水缸子的上端,懵懵懂懂地看著這一切,內心里充滿了莫名的歡喜,還有顫動。多么好,我的父親和母親。多年以后,直到現在,我總是想起那樣的午后。陽光、刀螂、蟬鳴。風輕輕掠過,揮汗如雨。這些,都與恩愛有關!
然而,我的好奇心在于,這表象背后,是否隱匿著巨大的秘密?
于是,受著這好奇心的驅使,我決定寫一場愛情。我讓一個小女孩妮妮,親眼發現隱匿在生活背后的那一部分。小說家的好奇心,小女孩天真的世故,讓這場愛情遍體鱗傷,卻又全身而退。父親和母親,父親和四嬸子,在這一場愛情的戰爭中,沒有人是勝出者。惟一可資安慰的,是時間。時間淘盡了一切,時間也赦免了一切。
這小說被認為是中國傳統美學的繼承,也可能和我的人生態度有關:包容,隱忍,克制,內斂。我說過,我的審美趣味,大約偏于古典的一脈。隔著窗子聽雨,獨上高樓看月。闌干倚遍猶慵去,幾度黃昏雨。雕花的屏風后面,環佩叮當,卻不見伊人。覺得這生命姿態里面,有唐宋以來,千載之下,最中國的日常生活。我總是不忍心,讓我小說里的人物們短兵相接,赤膊相見。即便是跌倒了,鼻青臉腫,那姿勢也不至于顯得太過難堪。母親的應對方式,或許也是中國傳統女性的應對方式吧。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是中國文化的智慧,也是中國文化的氣度。即便連四嬸子,最終取的也是隱退和堅忍——這或許亦是中國傳統的力量吧。
當然了,讀者喜歡這小說,或許還有其他的緣故,比方說,復仇心理。四嬸子這一類的女人,嬌媚,迷人,魅惑人心,“世上或許真有這樣一種女人,她們是男人的地獄,她們是男人的天堂”。同時,她們也是女人的公敵。如今,這公敵終究被母親不動聲色地滅了,而且,終身沒有再嫁。想來實在是大快人心。而男性讀者呢,從中看到的卻是另一面。父親在經歷了激蕩人心的旖旎情事之后,依然能夠安然無恙,完好地回歸家庭、回歸日常,并且,平安地抵達晚年,有驚無險。這真是教人不平,也教人不甘。更值得回味的是,為了他,四嬸子這樣一個妙人兒,終身未嫁。這足令天下男人羨煞恨煞了。
直到今天,還常常有男性朋友,裝作漫不經心地,問候我風流倜儻的“父親”,事實上,我現實中的父親,一直規行矩步,只是身份相近,也是鄉村知識分子罷了——小說中的“父親”,似乎更接近于一種人生理想,一邊是貞嫻幽靜的“母親”,一邊是嫵媚多情的“四嬸子”。顧左右而逢源,人生如此,夫復何求呢。我想,這恐怕不能天真地以為,這些男性讀者,混淆了現實與虛構的邊界,更大的一種可能性是,小說道破了他們的心事,中國男性的隱秘的心事。
如果說《愛情》和《舊院》更多地是追憶似水年華的話,那么正在寫的“芳村”系列,便是這個村莊的當下。鄉土中國正在經歷著劇烈的變化,生活在其中的人們,也不可避免地經受著精神的動蕩、心靈的變遷。我曾經說過,在這個時代,一個鄉村婦人,她所經歷的內心風暴,一點都不比一個都市女性為少,甚至還要更多。我試著寫出她們在這風暴中的俯仰和跌宕!兑环N蛾眉》中的翠臺,《小闌干》中的素臺,《惹啼痕》中的大全媳婦,《除卻天邊月》中的喜針,《鷓鴣天》中的香羅,《道是梨花不是》中的愛梨,《繡停針》中的小鸞,這些女性,是中國鄉村女性中最普通的一個,她們內心經歷的,也是鄉土中國經歷的。我期待通過她們,能夠約略寫出我的芳村,寫出我們這個時代一些斑駁的面影。
風起而云涌,大破大立。一些堅固的東西煙消云散了,一些柔軟的東西卻在日常中永在。在這樣一個大時代背景之下,翠臺、香羅、素臺、愛梨、喜針、小鸞,這些鄉村婦人們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有著瑣碎的煩惱、卑微的心事、細小的喜悅和憂愁、不著邊際的白日夢。但這些都是來自她們生長的泥土,是她們的日常生活。中國古典小說中,玉人總是遲來的。月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這一個“疑”字,便有期待和猜測在里面。這輾轉跌宕之間,便是迂回曲折的意味了。這是典型的中國的審美情調。在龐大復雜的現實生活面前,我更愿意把筆觸探入一個細小的切口。
也因此,小說切入生活的那一個敏感的點,不外乎最日常的生活細部:一盒過期的點心,一場似是而非的春夢,一件模糊的情事,兩句有口無心的閑話。這個時候,小說自身生發的力量,好像一把利刃,一下子便切中了生活的要害,袒露出生活天然的肌理,還有秘密。
細節是小說的靈魂。在芳村系列中,我試圖寫出日常生活中那些生機勃勃的細節。比方說,一場婚禮的繁規縟節,一餐飯的色香味形,一個女子的服飾妝容,一場爭吵里隱藏的方言俚語,以及人情世故,這便是世道,是人心,是一個地方的習俗,也是一個地方的文化。在這些心靈細節里面,中國文化中生動瑣細但卻活潑潑毛茸茸的質感,都可得以窺見。這些精神的皺褶里面,有人物的血液流淌,有人物的淚水飛濺,有體溫,有刻度,有烙印,這是我們這個時代中國故事的旁證,有血有肉,飽滿鮮活。
記得曾在一篇小文里說過,“小時候,誰不曾鸚鵡學舌般地背誦過唐詩宋詞呢。蛾眉婉轉,獨上高樓,倚遍闌干,天涯望斷。千載而下,那些精神因子在我們的血液中一代代積淀下來,成為最令我們神往和沉醉的生命姿態。京戲里那些歡喜得意緣、千古傷心事,《紅樓夢》里那些中國人最日常的情感和生活,那些世道和人心,都是我們曾經的舊夢,或者說,是我們的新夢不可或缺的章節,是華彩段落,是最敏感的神經,稍一碰觸,便余響不絕!
釆中國風,寫人間味。這是一個小說家的理想,或者標高。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