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少年悄然成長的痛苦、迷惘和尋找;一個學子最清晰、最難忘、最美麗的青春記憶……
1985年9月,我從鄉下來到邯鄲學院讀書時,還是一個毛毛糙糙、懵懵懂懂的青澀少年。未來和文學,只是一個飄渺的幻想,就像早春天際浮游的一抹綠意,羞羞的,淡淡的,若有若無。
學校位于市區北部。東鄰中華路,北依聯紡生活區。南望五百米,便是叢臺;西行二百步,即為學步橋。門前一條清清淺淺的沁河,迤邐向東,流往大海的方向。校園坐北面南,占地約200畝,大都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建筑。北部、西部和東南角散布著教職工住宿區,西南角是學生宿舍樓,西北角是食堂,東部是操場。中間圍攏的腹地,便是教學區了。
梧桐樹,最多的是梧桐樹,比肩聯袂地站立在路旁和教室前后的空地上。粗皴的枝干,闊大的葉片,渾厚的綠蔭,釀造著一團團深沉的靜謐。夏季里,一陣微風吹過,絲絲細雨般的爽涼,紛紛飄落到燥熱的皮膚上和頭發間,或棲息在煩悶的心窩里,窺探青春的謎底。
校門內是一條主道。前行200米,路東側有一個露天閱報欄。幾份每天更新的報紙,散發著濃濃墨香。副刊是我的最愛,一些美文總要抄下來,反復咀嚼。每天午飯后,我便站在報欄前,或俯在玻璃上,細細謄寫。那些密密麻麻的精靈文字,像蜜蜂,像種子,悄悄地在心底筑巢,發芽。
教室分三排,全是青磚藍瓦房,敦敦實實,敞敞亮亮。我們英語系的課堂就在前排最東。入學時,小小的課桌上,一下子就堆滿了三十多本薄薄厚厚的專業書籍?粗@些爬滿26個英文字母的天書,心里直戰栗。竭力地去聽,去看,去思考。單調的思維,艱澀地結網。好黑暗、幽深的隧道啊。摩擦,碰撞,苦惱,有一種焦煳味兒,中藥味兒,卻又摻雜著莫名的甘醇和誘惑,若美女的顧盼,似暗香的搖曳。
窗后有幾棵梧桐。夏夜,樹下閱讀。半窗燈火,白亮如雪。土頭土腦的蟬蛹,蠢蠢地在樹干上蠕動,像笨頭笨腦的我。夜深了,我獨自向宿舍走去,踩著無邊的寂靜,樓道里回響著一串串遲緩的、疲倦的腳步聲。就這樣昏昏沉沉地上床,閉上眼睛,直入黑甜。夢里,漫天的英文字母簌簌飄落。
三十多本書讀完了,老師不依不饒,又布置一批。于是,吃飯再也不回宿舍了,午休也免去了。打開錄音機,插上耳機,使勁兒聽,反復聽。有時,睡著了,同伴要拔下耳機,老師卻恨恨地搖搖頭:“熏陶,懂嗎?要的就是這種語言環境。這點兒苦也不能吃,哪有做學問的樣子!”
家屬樓東北角的最高層,是中文系教授李志義的寓所。課余時間,我常常拜訪。先生與諸多作家交好,夢想寫出一部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式的反映中國抗日戰爭的長篇小說。冬天的時候,他終日寫作,足不出戶,自號“不下樓先生”。先生講述過許多作家的秘聞逸事,那是與書上完全不一樣的版本。
每天午后,抄完報紙副刊,我會去河邊散步,間或沿著河岸,去聯紡郵局投稿。我試著寫了多篇散文,偷偷地裝進信封,寄往全國各地。但不久之后,沉重的稿子們便像信鴿一樣,翩翩飛回,又像鎩羽而歸的士兵,垂頭喪氣。我呆呆地坐在學步橋上,心壁落滿蝙蝠,冰冰涼涼,似乎自己就是那位愚昧可笑的壽陵少年。小河靜默無語,流淌著黑黑白白的日子。
天麻麻亮,房檐上、樹梢上纏繞著濃稠的夜色。我又回到樹下,晨讀。猛然看見蟬兒昨夜蛻變后遺留在樹干上的一具具尸衣,孤孤零零,虛虛空空,一股莫名的失落和悵惘彌漫心胸。忽而想到金蟬脫殼,鳳凰涅槃,翔歌在天,便又生發出無邊的信心和幻夢。于是,我大聲朗誦,徑直走進了哈代和歐·亨利的世界,直讀得口干舌燥,卻又意態酣暢,渾然忘我。漸漸地,周圍的人影多了起來,中文系的男生在搖頭晃腦地讀古文,政教系的女生正鏗鏗鏘鏘地練講演,音樂系的男男女女開始咿咿呀呀地唱歌劇。偌大的校園,似一朵神秘而萌動的花蕊,在太陽的呵護下,已經掙脫了夜的糾纏,綻放開紛紛繁繁的姹紫嫣紅。驀然四顧,我驚喜地發現,寰宇之內,紅意氤氳,清靈靈的樹葉上,明晃晃的窗戶上,每一滴露珠里,每個人的瞳仁里,都蘊含著一個圓圓滿滿的小太陽。
下午的時候,我每每去打籃球。瘋狂地奔跑,在球場上碰來撞去,渾身大汗淋漓。不知不覺中,我的個頭躥高了,身體強壯了,嘴角長出濃濃密密的胡子,心底總是忍不住滋生一些花花綠綠而又怪怪誕誕的想法。橢圓形的操場,像一張巨大的白白胖胖的油餅,香噴噴的,勾引著我的食欲。肚子“咕咕”地嚎叫,開飯時間到了。
食堂其實就是一個大禮堂,全校師生開會的地方。兩側一字排開售飯的窗口,飄散著五彩斑斕的蔥香和肉香。我們這些讀師范的學生,飯費由國家補助,每月四十多元,基本可以滿足。那些粗糙的卻是純正的綠色食品,浩浩蕩蕩地進入了我的腸胃,晝夜不停地分泌著蓬蓬勃勃的荷爾蒙。我的身體日漸成熟,充滿了力量和沖動,攥住拳頭,跳躍起來,似乎能把老天戳一個窟窿。
1986年春末夏初,我再次精心創作了一篇散文,滿懷憧憬地寄了出去。不想幾天后,信鴿再次返巢。我情有不甘,便手拿稿子,畢恭畢敬地找到本市的一家編輯部,當面請教;蛟S當時的文壇風氣已經渾濁,或許編輯老師另有口味,稿子再一次被槍斃了。我失望至極,回來的路上,賭氣地把退稿直接寄給了國內最權威的一家散文刊物。
出乎意料的是,僅僅一周之后,編輯回信了。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小小的信封,捏在手里,輕飄飄的。開始,我的心底本能地涌起一股濃煙迷霧般的懊喪。稍頃,霍然意識到了什么,一團紅烈烈的火光驟然升騰。我小心翼翼地拆開來,果然,只有一頁巴掌大小的便箋,手寫著幾行字,大意是稿子收到,文筆不錯,下期刊用,特此通知。
那是一個黃昏,恍然間,我感覺黑壓壓的校園內頓時日月同輝,天地澄明,芬芳四溢。所有的梧桐樹,都變成了一個個笑靨如花、裙裾飄飄的靚女,而萬萬千千的梧桐樹葉,更像一雙雙靈動的、白皙的玉手,在琴鍵上歡快地彈奏著莫扎特的浪漫小夜曲,或在地面上一撇一捺地書寫著夢幻般的情詩。
這就是我在文學期刊上發表的處女作!
不久,一張19元的匯款單飛了過來。這就是我的第一筆稿費。
我的寫作熱情,在那個夏花爛漫的季節,火一般燃燒起來。緊接著,一發而不可收,又連續發表了十幾篇作品。
那一段光陰,是我人生中最美麗的青春。雖然仍是心事稠繁,滿腹狐疑,但我的信心已如陽春三月,明朗且熱烈起來。文學的宮殿,縱然煙云繚繞,高高在上,可我已經聽到了她神秘的鐘聲,看到了她神圣的影像。
好景不長。我不得不畢業離校,走向了擁擠而復雜的社會。
20多年過去了。直到今天,我仍然在努力地攀爬著,有失敗,也有收獲。我的同學,有的升官,有的發財,更多的是在平凡而快樂地活著。而我的恩師李志義先生,最終并沒有如愿,已經抱憾謝世了。惟有母校,在一如既往地順利成長著。搬遷新址之后,地盤大了,學生多了,樓群高了,聲名日隆,尤其最近,更是以太極學院為推手,在國家的重視和支持下,正從容優雅地走出邯鄲,走出河北,走向中國,走向世界。
歲月倥傯。無論成功的日子,抑或失意的時候,我都會想到她。因為正是她,給了我進入社會的資本,給了我自信,給了我夢想,給了我開始。
母校,永遠的母校。
(作者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