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雯:“林那北長篇小說《錦衣玉食》:要錦衣玉食，也要云淡風輕”

　　柳靜、柳靜的朋友李荔枝、鄰居余致素都熱愛錦衣玉食，某種程度上也都享受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但她們的生活卻始終滋味不對，之所以滋味不對，是因為有秘密。

　　小說以錦衣玉食開始，然后以錦衣玉食的崩解結束，非常諷刺。好小說大概就是這樣吧，它讓你在一個瞬間以為或者誤以為自己勘破了世界的真相，卻不能也不愿意把這個真相說出來，只能抬頭看看天，再看看地。

　　第一次讀林那北的《錦衣玉食》是2008年，這是個適合女人看的小說，里面有女人全部的小心思、小糾結，當然，也適合男人看。母親和女兒的戰爭 在小說里本不罕見，懷疑丈夫有了婚外戀更是如今小說慣用的殼，林那北卻能將這個不無老套的故事講得一波三折、風生水起，我猜，這得益于林那北找到了最適合 她的講故事的語調。她把柳靜的一顆心掰開來，揉碎了給我們看，也讓我們的一顆心禁不住跟著柳靜一層層剝洋蔥似的發現生活的真相。生活的真相是，母女在根子 上是一類人，對“清潔”有天生的不容懷疑的執念�！安豢衫碛鳌�，林那北一直在念叨這個詞。生活本來就垃圾叢生、荒草遍野，想在這雜亂無章中堅守點“清潔” 的東西，哪怕這“清潔”是以背叛為代價，對普通人而言的確是件不可理喻的事情，可林那北讓柳靜和她的女兒錦衣“輕率”地就做到了�；蛟S，這就是小說家林那 北的意念，生活，應該這樣，而不應該那樣。

　　從此，柳靜固執地徘徊在我的腦海里，在過得好或者不那么好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她，有興致的時候還會猜一猜如果是她該怎么處理我所遇到的生活， 對，她已經成為我看不見的朋友。這感覺或許林那北也有，她說，“柳靜他們，卻始終親人般在周圍熱乎乎地行走，呼吸吐納都具體可感�！边@真是一件神奇的事 情，我寧可相信，是我，還有像我這樣惦記著柳靜的人，讓他們復活了。意念真強大。于是，就有了現在這本《錦衣玉食》——還是那個名字，卻有了4部小說： 《沙漠的秘密》《黑皮黑肉》《燕式平衡》《雅魯藏布江》。你可以說這是4部中篇小說的合集，畢竟，每部小說都有各自的主人公；你也可以說這是一個長篇小 說，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是一根藤上的瓜。不管怎么說，柳靜、柳靜的朋友李荔枝、鄰居余致素次第來到我們面前。這不是我想象中的柳靜以后的故事，而是柳靜的擴 大版——她們分享著柳靜對于生活的基本想象，卻用不同性格演繹了不同的人生。

　　她們都熱愛錦衣玉食，某種程度上都享受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不光是柳靜，每個女人，或者說每個人都向往錦衣玉食的生活�！耙粋�穿，一個吃，柳靜對 這個成語有著非同尋常的熱愛�！叭嘶钜簧�，說到底不就是為了吃好穿好嗎？她覺得太準確了，區區4個字，就把所有的、全部的、一切美好生活內涵悉數概括 了�！边@3個女人的日子都過得不錯，如果用世俗的成語評價，大抵都是“妻憑夫貴”。柳靜的丈夫唐必仁是體育局副局長，一方諸侯，有車有房，在別人眼里，作 為中學教師的柳靜很是讓人羨慕了。李荔枝是婦產科的大拿，不過，她錦衣玉食的開始還是在她的丈夫賀儉光進軍房地產業日益發達之后。余致素就更不用提了，她 的丈夫薛定兵是市委辦公廳主任，后來官至副市長，余致素的日子，不僅是錦衣玉食，更算得上榮華富貴了。

　　林那北不大寫怎么吃算“玉食”，但是對于怎么穿才叫“錦衣”是有提示的。柳靜穿的是“藏藍色的Levi’s牛仔褲，本白的阿瑪施圓領絨衣，正版 阿迪達斯”，看上去是樸素，樸素里有一份好品味在。關于這一點，柳靜有她的心得：“關于‘特色’，柳靜其實一直保持警惕，年輕時她不敢放膽亂穿主要由于職 業的局限，對奇裝異服確實也暗自動過心，但現在不會，現在心很淡，反映到外表上就是簡練、純凈，卻又品質蒸蒸日上�；ㄉ谑悄贻p人的事，而過了40歲，還在 形式上下功夫，不免就透出傻氣了�！币虼�，以柳靜看李荔枝，當然會“暗嘆了一口長氣”。與柳靜相比，李荔枝的改良式唐裝確實不叫人提氣。李荔枝當然也熱愛 錦衣華服，陷在物質里的她把自己裝扮成了“一棵燦爛的樹，被五彩燈細密纏繞，一脫下白大褂，就按亮開關，滿樹霎時艷麗閃爍，讓別人目不暇接�！绷帜潜惫�然 夠毒舌，可是焉知李荔枝這般華服纏身不是為了驅逐內心漫山遍野的荒涼呢。好了，你現在明白了吧？不是花團錦簇、云蒸霞蔚、錦繡萬端就叫“錦衣”，在林那北 看來，那是低段位的表現。內心安寧了，淡定了，又有足夠的能力享受物質生活，那才叫“錦衣玉食”。

　　衣是錦衣，食是玉食，但這并不意味著好日子。事實上，她們與身邊最親密的人都溝通無能，被困在高墻之中，頑強地與自我作戰。關于這一點，李荔枝 有一段內心獨白：“錦衣玉食，她們那時居然共同選擇了這個詞。其實兩人的理解有差異，標準也不太一樣，但這個詞還是將她們一起罩住了。瘋子才故意要生活在 窮困潦倒之中哩，她們不是，她們與天下所有女人一樣，向往的是一份無憂的、富足的、安寧的生活，這不是罪。但是，當這樣的日子果真已經徐徐擺在眼前了，她 卻發現不對，滋味不對，差太遠了，很多東西不能畫等號，她以及柳靜，以前都太天真單純了�！睘槭裁醋涛恫粚�？一個很簡單的回答是，物質是有了，精神卻沒有 了�！渡衬�的秘密》一開場就是柳靜與女兒錦衣的戰爭，柳靜心里也清楚，他們之間，溝通的渠道始終是干涸的，所以，有的時候，柳靜在心里惦念著那個要生卻始 終沒能生的孩子玉食。就是對于她能把握的唐必仁，柳靜發現自己也漸漸失去了掌控。李荔枝和她的情形稱得上相似，賀儉光由仕途轉而商場，頓時也把那份知根知 底的親密帶走了。賀儉光落魄也罷，富貴也好，兩人之間始終如同隔著高墻，密不透風。兒子賀豐年和柳靜的女兒錦衣一樣，學習很好，但也絲毫不能給母親帶來半 點情感上的安慰。余致素的女兒甜汁不聲不響背離了媽媽，投奔墨爾本去了，她與薛定兵的婚姻一開始就埋下了各種隱患，所以從頭到尾都是演戲。就像李荔枝說 的，這樣的生活，就算錦衣玉食，依然滋味不對。

　　之所以滋味不對，是因為有秘密。柳靜的秘密是關于唐必仁的，他到底是發生了一段婚外情還是將女下屬奉獻給上司以換得一個好位置？對于柳靜而言， 她寧肯真相是前者，至少讓她覺得不那么臟。李荔枝的秘密是關于賀儉光的，原來無限的隔膜之下仍然是深愛。這幾乎算得上是溫暖的秘密了。余致素一直要求證的 秘密是薛定兵與前妻周丹究竟是什么關系，誰知道，這秘密被打開的時候卻帶出了她自己的秘密，關于年少時候的一段往事。人世真是可怖啊，你千方百計想要掩藏 起來的，卻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打開。秘密構成了我們的生活，沒有秘密的生活就像白開水一樣乏善可陳，完全沒法寫成小說，可是，不喝白開水的日子，恐怕離生 病也就不遠了。

　　到小說結束的時候，她們的生活都處于千鈞一發的時刻，都有被顛覆的危險。小說結尾，賀儉光和薛定兵入獄了，唐必仁處在微妙的邊界點上，他可能還 不知道，作為讀者，我們已經知道，有精神潔癖的柳靜已經做好了“離開這個家，永不再跨進一步”的準備。以錦衣玉食開始，然后以錦衣玉食的崩解結束，非常的 諷刺。這幾個向往錦衣玉食的女人終不能得享錦衣玉食。是命運嗎？還是決定命運的那個性格？我說不好。在她們的生活里跋山涉水地走過來，臨了了，卻什么也不 想說，就想一個人靜靜地待一會兒。好小說大概就是這樣吧，它讓你在一個瞬間以為或者誤以為自己勘破了世界的真相，卻不能也不愿意把這個真相說出來，只能抬 頭看看天，再看看地。

　　關于作者，通過這部小說，我還有兩個“發現”。第一個“發現”是，林那北會看相。似乎沒有哪個小說，會那么在意對五官、對身體的描寫，比如，柳 靜看錦衣，“從面相上看，錦衣顴骨凸起，下頜骨支棱，都呈凌厲之勢。臉部線條越柔和，性情往往就越溫順�！倍嗝聪�利啊。小說家身上有近乎巫的成分，她能從 細節，哪怕是面部的細節洞察一個人的性格，進而推算出一生。洞悉的背后是悲憫。悲憫這個詞現在被用濫了，但不得不說，林那北深切地感到了他人的命運就是我 們每個人自己的命運。

　　第二個“發現”是，林那北對肢體所呈現的美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林那北寫出了柳靜的美，那是一種形體上的美。在柳靜的同學李荔枝的記憶里，柳靜 是學校女籃的主力后衛，投籃彈無虛發，簡直出神入化。然而，柳靜骨子里又是靜的，即使是劇烈奔跑的時候，骨子里仍然是安靜的。一動一靜，塑造了柳靜的美。 同樣，余致素假如沒有在體操隊的那幾年，大概也不會出落得這么美，就像那個人說的，“肌肉也是有記憶的，今天決定未來”。就像林那北說的，“有些女人是時 光無能為力的，她們的巔峰不只在青春期，甚至年輕時姿色平平，不見奪目，漸漸地在不知覺間竟暗自發酵起來，在本該枯萎凋謝的季節，卻像株施足了肥的植物， 竟向著繁華絢麗步步逼近，舉手投足都滲出萬千滋味�！比绻�你還記得，林那北在去年寫了一本非虛構作品《宣傳隊運動隊》，你大概會明白，美是從何而來。

　　我很感激這一次與柳靜的再次重逢，然而，柳靜的命運依然讓我懸著心。假如她不能再錦衣玉食了怎么辦？她還能保持這種“清潔”的能力嗎？合上書頁的時候，恰好看到扉頁上的林那北的介紹：“熱愛錦衣玉食，但一直順其自然�！蓖蝗痪头畔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