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青苔
在晉祠聽那風聲,望大樹頂端在風中搖曳;草木眾多,置身樹間,往來游人就在旁邊不遠處的行道喧嘩,但是聽不到他們說什么,樹木將人發出的卑微聲 響悉數消匿。只聽到風聲,風掠眾木而去,蕭蕭的聲音波延而去,那蕭蕭聲博大而寂寞,讓人莫名地感動和敬畏。站在樹下,人如此矮小,樹的高大令人羞慚。人的 思緒波動,如樹木在風中的微微搖曳,如樹木發出的蕭蕭聲,而人的思考那般微不足道。人的年齡也微不足道,樹已三千歲,人不過只有三十多歲。那樹冠直指蒼 穹,像渴望什么,又像在聚攏著什么;上面的天空高遠,藍得透明,云一抹一抹若有若無。再抬頭看時,天已低了下來,朝那些大木的頂端俯下身去。濃云正在聚 集,像那些大木在以蕭蕭聲召喚它們,像那些大木朝天空伸展的枝干,將云朵匯聚起來。人在樹下行走,聽到樹葉間若有若無的沙沙聲,像是雨來的聲音,空曠處的 石橋,雨點已經一滴一滴濺落,在白色的石塊上一片一片暈開,竟成深紫色。人在樹下疾走,站到祠堂檐下時雨已如瀑,檐前雨線密集,濕氣隨著風的卷動,向人一 陣一陣撲來。人向遠處眺望,一切在雨中,那些掩映在樹間的紅樓綠閣變得渺茫,仿佛對久遠往事日益模糊的記憶。
雨在不知道的時候就去了。開始走動時似乎能感覺到雨意正在遠逝,偶爾掉落在脖子后的雨滴越來越少,后來就忘記了。映入眼簾的,盡是綠意,那綠盎 然蔥蘢,如此生動,讓人心生欣喜。那綠映得衣服都微含綠意。人以為是草木的綠,但不然,原來是青苔。雨洗之后的祠院高下,青苔覆漫,冉冉綿綿然,或濃紫或 青綠,處處皆起,人仿佛能嗅到青苔幽香的氣息。路邊、墻壁、祠堂階邊、大殿的根基、在屋頂的瓦片檐柱、在窗臺、在門檻、在水池的石壁上,青苔甚至爬上大樹 主干,伸向樹杈上經年已久的鴉巢;蔓延入室,殷顯在祠堂高大的神像底座。
苔又叫玉女鬟,還叫做綠錢和水垢。在水邊的青苔叫水衣,這是一個何其浪漫的名字,是水的衣裳;在石上叫石發,是石頭的頭發。在墻上叫垣衣,在屋 子里叫屋游,在屋頂叫苦邪或者瓦松,在山上又成了卷柏。它無處不生,古人太喜愛它,它每長一處就給它取個名字,而這些名字有趣的青苔殷滿晉祠。人不知這青 苔已有多大年齡,它們平素暗朽,與土色混淆難辨,而如今借了雨意四下延伸,人仿佛能聽到它們生長的聲音,仿佛人一邊看它們一邊向四方延伸。
樹 靈
我在晉祠就遇到這樣一場大雨,乘車離去時暴雨又至。車行到離晉祠三四里處,已無下過雨的一星半點痕跡,地面干徹,塵土飛揚。我在車上,想那些晉 祠的樹,此刻它們仍然沉浸在雨中,為雨潤澤。幾千年了,它們都這樣,有那一方山水鐘情和庇護。古時人們相信,木老則有靈,成精成魅,或正或邪,人肅穆地記 載下有關樹靈的種種詭異事件。曹操在洛陽附近躍龍祠伐梨樹,那是東漢末年的梨樹,當時已有數百年之久,高十余丈,不曲不節,直沖霄漢。曹操揮劍斫樹,砰然 有聲,血跡從樹的傷痕處四下噴濺而出,落在他的臉上、衣袍上、他身邊焦躁不安的馬匹身上。這一夜二更,曹操從噩夢中驚醒,他不斷地夢見一個皂衣人揮劍向他 砍來、砍來,他將從此患上著名的頭疼病,將要請來著名的華佗,而華佗說須砍開他的頭顱病才能治愈。他望著那古怪而又固執的老頭,那飄逸的胡須,高聳的額 頭,清奇的相貌,令疑慮重重的他一剎那間想到了盤根錯節的樹根。蒲松齡也從噩夢中醒來,就要被他狀寫的事物侵入他的夢,那些事物在他的幻覺里,總是高于現 實的真實。他要寫到一個樹魅,霸占埋骨于樹下的少女魂靈,驅使她以色相勾引男子并取其性命。蒲松齡次日醒來,寫下那個幽怨的名字——聶小倩。還有眾多的樹 久而成妖,在江南尤甚,一般而言,桃李杏石榴等開花植物化作妖艷女子,尋男子采其精華,令人奄奄欲斃和終于斃命;松柏等樹則化作男人,它們在高高的閨閣中 尋找待嫁而懷春的少女,已嫁而春心蕩漾的少婦,在暗夜里纏繞她們身體,令她們在白晝也發出銷魂的呻吟和尖叫。
但以上的樹不是晉祠的樹,在晉祠沒有這些。這里是北方,渾厚博大,蒼涼深遠;這里供奉的是祖先的神靈,緘默、威嚴、自尊,他只負責人們在陽光中 的生活,那些陰暗處的纏繞、那些罪孽,于他不值一提、可忽略不計。他以所謂的浩然正氣壓住這一方水土,育化這一方水土,以致那些古木,在數千年里竟沒有發 生一例有涉偏邪的故事。其他故事也少,偶或有之,則是樹如何嚴厲地懲戒惡人。
柏
晉祠草木郁郁蒼蒼,一千年的大樹,在晉祠幾乎還可以稱得上年輕。據晉祠研究古木的一位先生稱,今日上千年的古木尚存20株,有槐、柏、松、楸等種類。
圣母殿兩側,原有兩株周柏,名雙柏,右雄左雌,渾然而巨,又分別名為龍頭柏、鳳尾柏,北側的又名齊年柏。齊年柏樹冠龐大,曾高凌于晉祠所有樓閣 之上,樹頂向下勾曲,如飛龍在天偶一回首;鳳尾柏樹根延伸于地面,枝繁葉茂,有如鳳凰振翅欲起的一瞬。兩樹遙遙相對,樹頂的枝葉在空中聚連為一體。它們年 代久遠,據說是西周初年的生靈,F僅存雄樹,即圣母殿北側的一株。
站在魚沼飛梁望去,一株巨樹自北而南橫亙,斜斜伸向圣母殿,它老邁而依然兇猛的氣勢立刻令你震驚。這便是齊年柏了。它的傾頹狀也讓人自危,仿佛 它壓向的不是圣母殿,而是你自己?罩猩煺沟闹Ω,已經不算繁茂,多數的枝干禿然無葉,但感覺不出敗落,那禿枝仍然保持著向四面八方開拓的強勁姿態。而事 實上,如利刃一樣在四季揮舞、砍掉眾多樹木枯枝、甚至將一些幼樹連根拔起的北地大風,也不能奈何它。那些禿枝置身其中,若無其事。也許樹的靈在里面睡著 了。也許它已經不屑于綻放太多的葉片,不屑于那般招搖。招搖是年輕的樹的事情了。它將綻放的力量積攢下來,深藏不露。誰知它哪一天,會突然綻放呢。
大樹的主干向前奮力扭動著,蔓延而上。它將強烈的動感凝聚在身軀之中。在三千年的時間里掙扎,與時間搏斗的痕跡,顯露無遺。在我的幻覺里,它現 在仍然扭動著,我仿佛就看到了樹身適才向前扭動時一個輕微的戰栗。樹身上有縱橫的樹洞,洞宏闊,小孩子幾乎可以容身。想必在此前,鼠、壁虎、螞蟻等紛紛引 為巢穴。它們在樹洞間咬嚙,大樹可曾感覺到疼痛?而現在,樹身上的洞竟被水泥逐一砌死。
大樹隱去了太多的傷害。也許年少時的李世民在樹下游玩,曾手持鋒利的匕首,在樹上刻下自己的名字,那名字已經深深長入了大樹的中心;蛘吣敲 刻上去后形成的斑駁樹皮,早已在風中脫落。對樹而言,這只是一個微小的事件,但卻足以令擁有天下、遠征高麗歸來舊地重游的李世民,手撫大樹百感交集。
我們對大樹曾經歷的斧斫一無所知。誰曾舉斧砍伐它的枝葉?誰在黑暗里拿著鋸子要伺機而動?但樹終于逃過了劫難,它會記著它南側的鳳尾柏慘遭砍伐時的轟隆聲,記得它在頂端與鳳尾柏纏繞交錯的樹枝被強力拽斷的疼痛,和肢體撕裂的咔嚓聲。
鳳尾柏于清道光年初,被晉祠當地土人所誅。同一時間,廟僧于原地植一新柏,F也已近二百年了。
齊年柏高21.9米,樹圍5.6米,主干直徑2米。歐陽修見到它并寫下“地靈草木得余潤,郁郁古柏含蒼煙”時,它是挺拔的,是晉祠最為高大的樹 木之一;清初的傅山見到它并寫下“晉源之柏第一章”時,傅山之子傅眉寫下《古柏歌》,傅眉病故而傅山在喪子之痛的煎熬中溘然長逝時,它依然挺拔,只是滄桑 的氣息愈來愈濃重。這以后不知從何時起,它一天一天傾頹下去,直到今天,已經向南傾斜了45度。
也許是自鳳尾柏被砍伐的時候起吧。有如一個失卻愛侶的人,心頭仍然縈繞著她的身影笑貌,一點一點向鳳尾柏存在過的地方靠攏,但那里是虛空的。虛空,仍然是虛空。它就那樣一點一點地俯下身去,渴望找到一點曾經熟悉的氣息。
一株柏樹在它的南側成長起來,像憐憫一般,撐住了這棵頹然的大樹。它被叫作撐天柏。
柏樹陰歷二月開花,九月結果。屬陰木,從字白,白為西方正色,在五行為金。古人盛贊柏木,認為其性堅貞,得天地之正氣,而守之弗失。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煮柏樹枝葉來釀酒可以治療風濕病,說道家用柏葉做柏葉湯。
晉祠古柏頗多,高可十仞,大可十圍;有周柏,有漢柏,有隋柏唐柏,有宋金元明柏,或數千年,或數百年,不一而足。其中生長于晉祠關帝廟右側的長齡柏,是幾乎與齊年柏同樣古老的巨樹。
長齡柏樹高17米,主干直徑1.64米,樹冠籠罩著周圍300多平方米,齊年柏傾斜以后,它成為全祠最為高大的柏木,以致于它旁邊的神祠,都顯 得矮小許多。晉祠博物館和北京園林科學研究所、北京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的專家一起,采用現代高科技測定方法——碳14交叉定位法對古柏進行測量,得出的 結論是——長齡柏已屆2992歲了。
長齡柏相貌極為蒼古。我舉相機拍下它一截枝干,那枝干竟仿佛一只獸,正躍躍欲動;更為詭異的是,樹干上的斑駁樹皮被風吹日曬雨淋,細碎而蓬松地綻開,像極了那獸身上的皮毛。其他的枝干,亦形態各異。樹下偶有落葉,我撿起一枚收起來,這可是三千年古樹的落葉啊。
回去后查閱資料,原來這古柏因其生動形貌,在民間久已有說法。人們從它一枝一態的枝干上,相應找到了十二生肖中的形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