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伯翱：常香玉在農場

　　常香玉是一位德藝雙馨的豫劇表演藝術家。上世紀50年代初，全國掀起轟轟烈烈的“抗美援朝”偉大愛國主義和國際主義高潮，她率領的豫劇團唱紅大江南北，也嘗盡了千辛萬苦，捐獻了一架“常香玉號”戰斗機，用行動和成果支持艱苦作戰的中國人民志愿軍，為在朝鮮打敗美國侵略軍著實盡了一份心意。那年她28歲。

　　她的豫劇我有幸欣賞過，她吸取了河南曲劇、河南梆子、河北梆子等劇種的長處和旋律，還大膽吸收京劇的唱腔和武功，比如梅蘭芳和楊小樓的名劇《霸王別姬》中的舞劍和唱腔，她都邊唱邊舞邊思考，結合自己的表演和唱腔，完美表演出豫劇劇目。這就是她自己常說的“有容乃大，廣采博納”，她稱自己的豫劇流派為“推陳出新，與時俱進派”�！痘�木蘭》《紅娘》等劇目經她的“嫁接”、改造，有了自己的特色�！痘�木蘭》在新中國成立不久就被拍成了電影戲劇片，讓更多觀眾欣賞到了常派優美悅耳的豫劇唱腔。到今天，《花木蘭》中的唱段依然是不少演員的保留劇目，可見常派藝術影響之大。

　　她在豫劇現代戲上也是頗有成績。豫劇現代戲實際上比“樣板戲”中的現代京劇成名還早。比如《朝陽溝》，在河南以至全國都很有名。1964年，這部劇由常香玉領銜，在元旦晚會上演出，還被拍成戲劇電影。那時在我下鄉的河南西華縣農場放映時，竟出現了“萬人空巷”的觀影高潮，銀幕兩邊麥場上都坐滿了人，年輕人攀到樹上觀看，出現了老中青三代農人邊看邊跟著唱的奇觀。銀環的“清凌凌的一股水冬夏不斷……”，栓保的“那個前腿弓后腿蹬……”，以及栓保娘、銀環娘見面時的“親家母你坐下咱倆拉拉知心話……”，都成了家喻戶曉的唱段。干了一天繁重農活的農工、社員們個個眉飛色舞地學唱，常香玉優美通俗的唱腔深深打動了中原廣大人民，他們都和劇中人物的喜怒哀樂融為一體了。

　　風云突變，禍從天降。

　　“文革”開始后不久，河南豫劇團幾乎所有的老藝術家、名演員都遭到批斗，常香玉在劫難逃。她首當其沖被大字報鋪天蓋地批判為“大戲霸”、“反動戲劇權威”，遭剃頭、畫臉、掛大牌子游街，而且在她經常演出的鄭州人民劇場前開批斗大會，當場燒毀包括“木蘭從軍”、“紅娘”的珍貴的古戲裝行頭。這還不算，她和其他作家藝術家一起，統統被趕到鄉下進行勞動改造。河南省一批又一批文藝界人士下放之地就是我當知青的西華縣黃泛區農場。

　　最受社員和農場職工關注的就是“常香玉來咱黃泛區農場了！”三五成群、二三十人成隊地到她下放的農場園藝場來看大名鼎鼎的“花木蘭”、“紅娘”到底是啥模樣？看到一身藍色衣褲、頭戴草帽、身體微發福、大眼大鼻的素面常香玉，群眾還要爭先恐后向前，要零距離再仔細看看這位“豫劇皇后”。不少圍觀群眾情不自禁地說：“你就給咱們唱一段吧！過去只在電影上見過，今天可看清楚了！”常香玉微微一笑，一口地道河南話：“對不起大家，領導只讓我們好好勞動改造，不讓俺唱呀！”群眾仍不依不饒：“唱段革命樣板戲，總中了吧？”她仍笑著謝絕了：“我沒改造好，樣板戲咋能唱好？”場領導和民兵聞聲趕來，驅散了三村五里趕來圍觀的群眾。我當時肩扛鋤頭、鐵锨，碰見了她也只能點個頭招呼一聲即刻走開，因為我父親萬里當時被批為“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我也被批為“劉少奇下鄉鍍金的黑典型”，真是晝夜之間就都由“紅”變“黑”了，豈再敢“搞串聯、反攻倒算”。

　　后來她念初中的小女兒陳小香來到農場看望母親，湊巧編在我所在的二隊六組采收蘋果。我們拉起了家常，知道她父親陳憲章已被抓起來進行了“群眾專政”。實際上，其父只涉及一般的“三青團”歷史問題，組織上早已搞清楚了，還被批準和常香玉一起到朝鮮慰問志愿軍演出�！拔母铩鼻八�一直埋頭在劇團努力工作，搞編劇、音樂、唱腔設計等工作。陳小香，作為一個高中生，在1963年9月讀到《中國青年報》登出的我下鄉務農的先進事跡后，曾和我通過幾封信，說她愿意離開鄭州，投身到廣闊天地鍛煉。她還寄來了其母親“花木蘭”的劇照。當然在“敢把皇帝拉下馬”又無孔不入的造反派追查威脅下，“黑信”、“黑照”早被我付之一炬了。

　　在我的記憶里，1968年常香玉在農場勞動，農場職工并沒有開過大會批判她，好像在鄭州聲勢浩大的“斗批改”中她已屬于被揪出、在文藝界被批判過的“死老虎”了。秋天她被分配到果園看守果實，而且是有個老工人跟著監護。她很認真工作，上班早到，下班晚走。雖然勞動量不大，但每天看護果園的時間長達10個小時以上。她在小道上阻止行人走入這兩三千畝大果園，綠樹紅果一望無際遙接藍天，稍不留神就會有周圍農民和小孩鉆進去摘吃果子呢！那一年，土質豐厚的農場，風調雨順，農墾職工四季施肥、辛勤打藥，果園一片豐收在望的景象。常香玉仍是忠于職守嚴守紀律，從不撿摘蘋果吃，要吃就花錢買。就是同班警衛勸她：“老常，天氣真炎熱，咱們口舌干燥；你也真辛苦了，吃個蘋果解解渴潤潤嗓子吧！”她都會堅持紀律，“不能吃公家一個果子”。

　　她有時看見下放的京劇武生團在果園自挖沙坑，練武功翻打跌撲，生旦角清晨喊嗓，練腰腿基本功，就對演員們說：“中國戲劇源遠流長，豈能長期無用武之地？”她女兒曾私下對我說：“我媽只要扮上‘花木蘭’登臺亮相就必會有觀眾！你信不信？”我想這也就表達了她母親早晚有一天重登舞臺對豫劇藝術再作貢獻的愿望。

　　后來看管慢慢松了。她也和大家打成一片了，她同班的老高告訴我：“老常在沒人的果園深處，也開始練練腰腿，跑跑園場、喊幾嗓子，練起她的戲劇基本功了！”在1977年的迎春大會上，常香玉滿懷激情地用豫劇唱腔，聲情并茂、清脆嘹亮、底氣十足地唱出了郭沫若的《水調歌頭·粉碎“四人幫”》。

　　2004年，國務院授予常香玉“人民藝術家”光榮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