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初,我在那年第二期《收獲》上,看到一部叫《今夜無人入眠》的小說。那會兒還沒打算寫小說,作為文藝青年,我愉悅輕松,滿心里只管盡情地看。
小說遣詞成熟,干凈準確,幾乎全是短句,中間隔著成串句號,卻不顯得急促。里面有段話,當年我就圈了出來,特別喜歡!罢劦娇谖,你們一定會說,也不僅僅是礦泉水啊,還有趙四呢。他喜歡趙四,這跟離沒離婚沒有關系;我也喜歡趙四,這跟上沒上床也沒關系。對,我當時就是這么想的。但這一點我沒跟我老婆說”。言辭狡黠,細想又算真理,關系懸而不決,引而未發,呼之欲出。小說氣質冷、硬,在歌劇之夜,不緊不慢,道出一段四角關系,結尾留出大片空白,叫不八卦不甘心的我心急火燎。翻到前面看作者,斯繼東。重復一遍,斯,繼東——名字好像在說,噢,這就是繼東。
便這樣記住了斯繼東。
幾年后,我在一次會議上認識了他。聽見有人叫“斯繼東”,回過頭來,看見一個身高遠超中國男性平均值,并且極瘦的人,膚色深黝,神情冷峻,和最初他的小說給人留下的印象很吻合。那幾天大家聚餐,斯繼東喜歡吃刺身,最喜歡的大概是三文魚,他會把芥末涂到魚肉一側,再讓另一側蘸飽醬汁,那份講究耐人尋味。而海膽他是不碰的,任誰勸說海膽一口吸下是如何多漿美味,他終是試都不愿意試。大家聒噪數落一陣,不太健談的他抬頭說,吃食也講緣分,海膽的長相看著就是跟他沒緣分的東西。我們說,扯什么緣不緣分,你就試試看唄。他不再同大家作對,把海膽挪到自己手邊,然而直到飯局結束,都沒有去碰。
熟悉起來后,斯繼東送我他的小說集,除了收入代表作《今夜無人入眠》,里頭有一篇《烏鴉》很特別!稙貘f》用第一人稱,講了一個專報死訊的人,有事沒事在村里閑逛。這人攜著黑傘,說是報信卻不愛言辭,“因為對我的嘴巴來說,一句話不是一句話。我讓它少說一句其實就是讓它少說一百句,一千句,一萬句”。我對這個角色很感興趣,難免要在作者身上找參照。就像帶著黑傘的主人公,斯繼東身上始終存在著一股控制力,有辨析度的默然氣場,井井有條,一坨海膽那種對不上眼的東西,別說難以入口,在他強大的秩序邏輯面前,根本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我一直以為,秩序是個具備吸引力的品格,秩序幾乎就是為著被打破的可能性而存在的。泛泛說,比如兩種身份,醫生和軍人,前者泡過消毒藥水,手上舉著解剖刀,后者繃緊在制服里,腰里別著槍——他們的秩序已經成為其形象表面具體而微的一部分了?蛇@兩類井然有序,跟斯繼東還是有差異的。如果仔細分析斯繼東的臉,一定會注意到兩道鮮明的法令紋。像兩把異域的彎月刀,從鼻翼兩側包抄而下,終止于嘴角,長成一對括弧。這使他的下半張臉線條鋒利,卻沒有桀驁的樣子,因為他常常笑。斯繼東話說得不多,大部分時間在聽,甚至偶爾還會瞇縫了眼睛。然而,微笑、訕笑、苦笑、哂笑,很多笑接連不斷在他嘴角呈現,眼睜睜看到括弧般的法令紋兩端收緊,連成一個圓圈。斯繼東的老家浙江嵊州四面環山,據說他還是驢友的時候,每到山里野營,特別善于點燃篝火。他知道怎么擺放木柴,知道怎么在堆疊間留出空隙,別人點不著的柴火,只要他在一點就著。斯繼東的笑意正是如此,內里仿佛架構起縫隙,一團由他掌控的小火苗似乎若隱若現?山K究不過是似乎而已,法令紋迅速聚攏,笑意迅速收束,那點光亮曇花一現。而恰恰是這樣的時刻,斯繼東身上有些模糊柔和的東西,似乎遮掩不住地,即將洞穿而出。溫和與善意,就以這樣的方式,偷偷地從他心里流出,亮晶晶地掛在了眉梢。
我曾經不止一次問過他,《今夜無人入眠》里的趙四小姐,到底是誰的女人,到底和誰上了床。斯繼東始終抿嘴不語,法令紋分三個階段,梯級展開,漾出一朵神秘莫測的笑。我凄涼地感覺這輩子我不可能知道答案了,于我是個悲慘事兒,于小說卻不啻是個最好的結局。而斯繼東永遠具備這種開放的閉合性,似乎他知曉答案,了然于胸,即便顯得矛盾,卻因此又那么得體自然。
早先,斯繼東的微信頭像是一捆冬腌菜擱在大紅塑料盆里。出任《野草》雜志主編后,或許覺得不妥,有一天他把頭像改成了魯迅大師《不三不四集》的封面!恫蝗凰募酚置秱巫杂蓵,“不三不四”四粒圓鼓鼓的字,攔腰橫在畫面正中,在泛黃的底色上,比起《偽自由書》,更有深意的樣子。我想斯繼東大概沒有過“不三不四”的時候,除了醉酒。斯繼東的醉酒在朋友圈廣為流傳,世上有無數酒醉的佳話,不多他這一段也不少他這一段。醉酒的東西必須是性情流露,再怎么“不三不四”,隨著酣眠與天亮也就隨風逝去了。醒來之后,依然是那個走路有些搖晃的瘦高個子,他帶上門,走向街道。他打算去紹興城里挨著香粉弄的鐵甲營嵊州小吃店,坐下來給女兒打個電話,要碗家鄉的豆腐年糕。他匯入車流,漸行漸遠,鶴立雞群的高度永遠是人群里一筆深沉的驚嘆號。
斯,繼東,這就是繼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