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第九屆茅盾文學獎(以下簡稱“茅獎”)在北京揭曉,格非《江南三部曲》、王蒙《這邊風景》、李佩甫《生命冊》、金宇澄《繁花》、蘇童 《黃雀記》等5部長篇小說獲得該項殊榮。獎項一經公布,立即引發社會各界強烈關注。那么,對于最終獲獎的這這五部作品,它們有究竟何過人之處?而茅獎及茅 獎作品,與廣大愛好文學的普通讀者之間又有著怎樣的關系?對此,光明網記者采訪到湖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劉川鄂,請他對茅獎獲 獎作品及評獎標準做出進行解讀。
五部獲獎作各有所長,代表近年我國長篇小說的藝術高峰
從252部入圍作品到最終的五部,應該說有一個綜合考量的過程?傮w說來,這五部作品的確代表了近四年來我國長篇小說一個很高的成就。格非的 《江南三部曲》一直都有很高的評價,這是因為,在展現宏大敘事、百年歷史方面,大多數中國作家擅長從倫理的、社會的、外部的大型歷史事件來展開,而《江南 三部曲》則更側重于從人的精神世界、內心深處來表現現代中國的歷史,包括革命史,知識分子心靈的歷史,在這一點上非常突出。另外一點,以三部曲中的《人面 桃花》為例,在故事的主人公,陸氏家族三代人中有很多理想主義者,在長達百年的時間里,始終致力于一種烏托邦式的理想與實踐,對平等、自由、社會幸福、人 性復蘇等相關精神要素都有一種現代的審視眼光。
王蒙的《這邊風景》創作于70年代,2001年出版,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作品,這也是它吸引眾多讀者興趣的一個新聞點。此次參選,看得出它還是做 出了明顯的修訂,主要表現在兩方面:一是力圖減弱、淡化七十年代的文學思維及表達方式的印記,二是在每章結尾增加了“小說人語”的部分,即對當年的寫作做 了一個今天的評判。作品在表現多民族生活的豐富性、真實性、鮮活性方面極為突出,這也是它對于當代中國文學做出的特殊貢獻。
李佩甫的《生命冊》,單章寫都市,雙章寫鄉村,以一個鄉村走出的都市人為紐帶展開創作,增強了表現時代方面的力度和厚度。中國作家普遍擅長寫鄉村,而不太擅長寫都市,而這部作品在在描寫人物生存狀態、精神狀態變化方面,同樣極具分量。
金宇澄的《繁花》,可能是當前在評論家及讀者當中,認知度最高的一部作品。它既寫吳地,又寫歷史現實,尤其著重展現了“紅色時代”60年代及紛繁復雜的90年代。兩種時空交替十分自然,展現了一種精細的上海市井生活面貌。
蘇童的《黃雀記》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其出色的語言能力。在我個人看來,就語言能力來說,《黃雀記》可能是五部作品中最突出的一部。它既延續了蘇童 輕柔、細膩的一貫風格,又帶了一種戲謔和調侃的風格,字里行間充滿了對過去時代意蘊的渲染,對當今生活的審視,以及對靈魂的探尋。
白璧微瑕,五部佳作均有遺憾之筆
前面也說過,這五部作品都是近年來非常優秀的作品,但在我看來也都不無缺憾!督先壳分,人物的年齡、身份、性格都有較大差異,但他們的 對話語言卻存在雷同。另外,三部作品的質量也并非不完全整齊,尤其是描寫當下的第三部《春盡江南》,應該說相對要弱于前兩部,這實際也是包括莫言、余華在 內,許多當代作家的一個通病,寫過去文采飛揚,寫現在則筆力混亂,價值游離。
正如前面所說,王蒙的《這邊風景》在力圖減化七十年代的文學印記,盡管如此,其中仍有大量“殘留”。這也是文化界和某些評論家一直對這部作品有所詬病的原因。
許多評委都注意到,在李佩甫的《生命冊》中,在關于大學體制、關于90年代商海的細節上,考究不夠細致,缺乏推敲,細節上存在一些不合理之處。
再說金宇澄的《繁花》,其功力之深厚,描寫之從容,值得反復回味。但同時,也有人認為內容過于瑣碎,而且,由于它是由吳方言創作而成,可能會使其流失掉一些對這種方言的人不熟悉、不習慣的讀者。
蘇童的《黃雀記》,貫穿始終也就是決定能否支撐起整部作品的核心細節,就是一樁強奸案,我認為作品對這一情節鋪墊不夠,有一種過于人為支撐起來的痕跡,反而淡化了這一核心細節。
吳語寫《繁花》引爭議,方言創作仍需“三思而后行”
應該說,在本次獲獎的作品中出現了一個新現象,即出現了《繁花》這一非普通話創作的小說榮獲獎項,這也引發了各界人士對于如何看待方言創作的討 論。僅就《繁花》而言,包括雷達、王春林、李敬澤等人在內,北方的評論家對這一作品總體來說還是多持肯定態度,評價其為最好的上海小說之一及最好的城市小 說之一。一代人的成長記憶,一座城的歷史變遷被娓娓道來,應該說得到了《紅樓夢》的精髓。然而,正如我上面談到,使用吳語作為其創作語言,這也成為了《繁 花》的一大爭議。
最近十幾年來,方言寫作應該說也成為一個熱點,這是兩方面原因共同作用的結果。首先,這一現象與今天的文化語境是密切相關的。今天的文化語境重 視傳統,而重視傳統就必然會重視形成傳統的地域文化,這些要素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我們的文學趣味與文學表達,這是其一。其二,對于許多人而言,不管日后交 際是否使用普通話,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起支配作用的仍然是方言,這種烙印也會在其思維及閱讀過程中產生影響,這也就造成對一些作家而言,在其創作過程 中,使用普通話也許會有隔閡感,而方言可能會更直觀地表達他們心中所想。
然而,方言寫作能否完全進入文學作品,對于一部文學作品而言,用方言創作,又究竟是否真的能夠接近其文學的本質,還是僅僅為一種語言的簡單嫁 接,這是一個需要更深層次思考的問題。方言不一定都等于民間立場,不一定都是表現文學地域性、民族性的靈丹妙藥。因此我說,雖然金宇澄的《繁花》在重現吳 語魅力方面很成功,也在表現上海這一地域對象方面有其吻合性,但我仍然不提倡作家蜂擁而上地進行方言寫作,片面展示方言,有可能會造就作家一種狹隘的地域 性眼光,進而影響關于人類共同性命題的一些表達。
文學作品的最高社會效應是影響整個世道人心
距離茅獎塵埃落定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但我們看到,在許多線上線下的書城,這幾部獲獎作品均銷量可觀,甚至還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斷貨情況。這種現 象應該說早由來已久。作家獲獎贏得榮耀,社會熱度自然會隨之升溫。此前,就在莫言剛剛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短短幾天內,許多出版社紛紛對其書籍進行了幾千冊 的加印,原本銷量冷清的莫言小說一時間炙手可熱。
中國是一個人口大國,人口基數很大,那么相對的,其中愛好文學的人也比較多。應該說,真正的文學愛好者還是會偏好閱讀長篇小說,因為長篇小說是 一種綜合性重文體,其內容的豐富、人物的飽滿、語言的張力以及思想情感的噴薄,都是其他文體所難以匹敵的。對于那些真正愛好文學、理解文學的讀者而言,長 篇小說也比任何一種其他文體更能滿足他們對于情節、文字、社會歷史環境等全方位的閱讀需求。然而當前長篇小說作品數目繁多,質量也參差不齊,文學愛好者該 如何從中擇優閱讀,他們也希望有更權威的指導。因此,如果一部作品被類似茅獎這樣有口碑的文學機構所認可,它必然會在讀者中得到更多青睞,這也可以說是某 種意義上的“明星效應”。
但與此同時,我們應該看到的另一個事實則是,評獎過去一段時間之后,讀者對這些作品的購買熱潮也開始減退。盡管類似莫言這樣的獲獎作家作品,相 較于其他作家的書籍仍算暢銷,但總體來說仍然在日趨平淡。由此看見,作家創作文學、參與社會精神活動是一個長期的實踐過程,而在此過程中,獲獎所帶來的刺 激、激勵作用只是短時間的。
應該說,一部作品能夠榮獲茅獎這樣分量的獎項,所獲得的不僅是獎金和榮譽,還會產生很多后續的很多經濟、社會等綜合效益。比如當下,茅獎獲獎作 品紛紛改編、“觸電”,能夠同時擴大文學及電影電視的影響力,應該說本身是能夠實現雙贏的。然而現在的問題就在于,在當前這樣一個娛樂化、高科技化的電影 電視時代,截至目前,在眾多茅獎獲獎作品翻拍的影視劇作中,還沒有任何一部能夠既叫好又叫座。畢竟,茅獎只是一種純文學類的考量,一旦改變成影視,某些作 品的題材及故事并不一定能滿足觀眾的審美心理。
談到一部作品最好的社會價值和效應,我認為是能夠用文學去影響世道人心,提高國民的文學素養與文明程度,形成一種愛讀書、多讀文學作品的社會氛 圍,通過這些名家名作讓讀者感受到,一個人的生命中是否有文學,其生命質量是不一樣的。文學是通達美麗人生的重要橋梁,如果每次評獎,都能使文學在社會 上、在人們心目中的分量有所提升,我認為這就是茅獎及茅獎獲獎作品的最難能可貴之處。
(光明網記者張心怡采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