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有意識地開始寫作,這句子聽起來很怪,好像患夢游癥或鬼上身(雖然說的確,任何創作活動多半有夢游或鬼上身的成分),但你明白我的意思。從小我是班上那個寫國語作業勝過制作美勞或做實驗的前十名,是那個讓家長安心參加家長會的小孩。凡事最多也就是在課本上亂涂鴉或者懶得抄筆記。學期末成績單上一般有簡直不知在說誰的四字點評“循規蹈矩”、“溫文儒雅”、“知書達禮”……
就是這樣一般般地長大的,因此實在難以解釋為何會走在寫作這條不算康莊的道路上;蛘咭部梢哉f根本沒想過自己要去哪里。我明白世俗價值長著一張怎樣的嘴,我合理而小心地滿足它的牙齒,得以避開大部分的咀嚼或唾吐,想一想它對我也還不錯,也有一些趣味,未必都是厭倦,但我內心不帶什么表情。英文有時說:“Life's a bitch!(生活是個賤貨),現實種種之于我而言也是個賤貨,我們彼此皮笑肉不笑,我們彼此各取所需,一概貌合神離。
然而在這不關心又深深無可避免之中,有一天我忽然發現,也有一件事,也有一種方式,讓世界無從介入,不可介入,即使是人類侵略性這么強的同類都難以剝奪,無論是敵是友都只好隔岸觀火,這件事叫做創造,它最原始的形式是生殖,以自己的基因造出新機體,攜帶各種最微小征兆在時間里漫長地傳遞或突變,世界上畢竟不會有同一張臉,不會開同一簇花,但它們的訊號一直都在,堆成人類生活神光離合的沙丘,成為三千年后一念想,五百年后一回頭。我想,包括寫作,任何創作活動,無非都是這樣一件事。
那是1997年,網際網路行世未久,我剛上大學,選讀哲學系,上過幾個禮拜的課后發覺不大有興趣,學校與同儕規規矩矩,沒什么不好,但我與環境之間似乎也無話可說。6年來書念得很支絀。沒錯是6年,因為中間為了避免成績太差遭到退學,技術性地休學過兩次,日后想想也有點后悔,那時若用功一點,今日學問也不至于這么差。6年過去我就是無系統勉強讀了點自己喜歡的東西,偶爾打開電腦的純文字記事簿寫點東西。那總是在半夜,電腦鍵盤敲下去一鍵一響都是黑影踩涉腦海的震動音。寫了有時會張貼給認識的朋友看有時也未必,一個檔案開始了,結束了,隨手輕飄飄覆在電腦桌面。
說起來,寫作上我與同輩相對算是非常晚熟,歷程也短,簡直雜亂無章,沒有師門或背景可言,也不曾參與青年的文藝活動或因此認識互相開啟知覺的朋友。的確是網路這東西制造了破口,某種程度抹平舊有的線性傳承結構,也接受了一個像我這樣常在狀況外的自了漢。2000年傅月庵慫恿我把大學幾年的稿子交給他出版,出了之后我自己繼續瞎混,業余時間一點一點地寫,三五年后心中茫然,試著把手上寫的小說稿子投給文學獎,運氣很好得到幾次,便比較明白這之間技術上的操練不是全無結果。就這樣直到現在。
然而寫作這整件事,是可以像此時此刻如此“被詮釋”、“被寫作”的嗎?的確寫過一兩次這類稿子,但只是愈來愈懷疑,愈感到徒勞,也很心虛。我一路寫得其實不多,過去十多年也一直有正職工作,之所以未曾選擇成為全職寫作者,一個原因是我不認為讀者或市場在供養或支持創作者上有道德義務,那么,作為一個基本的個人,入世,盡力理解世人與世人的行事(不管你喜不喜歡),以及保持自立的能力和條件(不管你需不需要),或許都是比獻身于創作更優先的事,同時我自己也沒有膽量在物質上陷入過于不安或依賴的狀態。做一個依賴的人實在過于大膽。近年我對“專職/職業創作者”的“職業”有比較清晰的理解,既然稱為職業,就代表有老板,它或者是國家,或者是讀者,或者就是自己(當然也可能混合持股)。我選擇了自己,不服務于任何對象,那么,分身賺點錢自行贍養這個“創作者”,似乎也合理的吧。
另一個原因是生活完全抽空現實空氣,或許并非好事。創作不能被“養”得太好,太安閑,太尊貴;但也不能太折損,太潦倒,太孤絕,畢竟別人的犧牲總是最有參考價值,導致創作者常擔心自己若不忍痛吃苦反而成為一種倫理缺陷,但或許……健康好一點也沒關系吧,生活條件穩定一點也沒關系吧,讓生命慢一些長一些,持續地去抵觸,去愛去恨,去記去忘,去成為一根尖刺,但也去成為一場擁抱。
所以創作的最大難處,對我而言,就是如何不斷在這各種現實條件中調度,找出適切的抵抗位置,持續地代表自己向世界頂嘴。向世界頂嘴并不意味要不斷反射地即時地對各種現象發言(啊這臉書時代),它其實極可能非常沉默,是意志里一磚一瓦的筑堤,只為了預備抵抗某一天某一刻,世界忽焉而來的滅頂與侵略。抵抗,創作者的心多半有一層抵抗,問他們抵抗什么?往往有各種答案,抵抗威權或極權,抵抗不認可的價值,抵抗庸俗,抵抗慣性,抵抗遺忘,其實抵抗什么并不太重要,創作者之所以被看重的關鍵終究是那顆逆賊反亂、捉拿現世破綻之心。
每個有機個體終究經歷的是剝極不復的過程,時間真少,性命真短,人類生活真孤獨,意義太虛空,因此我想,關于我的寫作其實也沒有什么玄而明之的道理,無非就是在各種可能的時候,全力爭取不為世人世事所縛的一段口吻,爭取一種堅硬態度,誰也幫不上忙,誰也不必幫忙。大多時候那當然很痛苦,并不快樂,也并不享受,因為寫作就是像個瘋子一樣自己為自己穿上束縛衣,在精神的密室中爭戰矛盾廝殺,攻擊思想,掠奪意義,但是,作為一個人,我以為,與世界單打獨斗是種高貴的練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