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田湘從柳州調到南寧工作。那時,他已經不寫詩了。一個大學時的文學社長,一個曾經把詩歌當作枕頭的人,說不寫就不寫了,就像別人戒酒戒煙,所不同的是他的這個“戒”勿需毅力。
一天晚上,同學聚會聊天,田湘當場背誦《再別康橋》,老實說,在座的都背不全,而田湘卻倒背如流,簡直是在叫板各位的記憶。當激情從他的手勢里淡出,我說你能背一首你自己寫的詩嗎?他一愣,試圖背一首,但每首都只能背一兩句,于是搖搖頭,說背不得了。我說一個寫詩的如果只能背別人的詩,那他就不是合格的詩人。
他被我的這句話嗆得幾近流鼻血,眼神里分明有“不服氣”。幾天后的深夜,正在熟睡的我忽然聽到手機“!钡匾豁,打開短信,原來是他發來的新詩?纯磿r間,都凌晨3點了,他還在寫,難道是要向我證明他的勤奮嗎?后來我才曉得,好多朋友都在這個深夜被他的詩歌驚醒。有幾個失眠者叫苦不迭,暗示我提醒他最好別在深夜里發表詩歌。但是我忍住沒告訴他,直到寫這篇文章之前我都沒告訴他,生怕一“告訴”就打擊了他好不容易復活的詩情。我知道他的工作很忙,白天根本沒時間寫詩,恐怕連想都沒時間想,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的腦袋才能騰空,心門才能虛掩,靈感才會偷偷地鉆入。
必須承認,他是個精力充沛的人,一旦開寫,靈感便如滔滔江河,想摁都摁不住。三天兩頭我的手機里就會收到他的新詩。中秋節寫月亮,情人節寫愛情,散步寫花草,坐火車寫窗外風景,同學聚會寫;,工作時候寫警察,抬頭寫白云,低頭寫螞蟻……那個時期,我基本上是從他的新詩里了解他的行蹤,記起某些忽略的節日。讀他的新詩,才強烈地意識到在他壯實的身材里,原來還包裹著如此敏銳的觸覺,看見的都可入詩,聽到的均可成句。我以為寫詩需要選材,需要認真思考之后才能下筆,所以,每次寫詩我都覺得是一件人生大事,有時半年才整出一首。卻不想,這么重的力氣活在他這里竟是信手拈來,就像不挑食,胃口好極了。我擔心他的牙,更擔心他的胃。他竟然把那么多雜亂粗糙的材料加工成詩,也不管自己能不能消化。為此,我跟他探討。他說當前的主要任務是多寫,只有多寫,才能寫好。
馬不停蹄地寫著,直到有一天,他寫出了這樣的詩句:“只剩下一彎鐮刀了/要割掉誰的疼痛”(《瘦月》);“我就這樣靜靜地走在你的城邊/懷念那片干凈的田園”(《城邊》)。我的眼睛一亮,甚至質疑這是田湘的詩嗎?再看,確實是他發來的。于是,回了一個“好!”也許,我是他詩歌最殘酷的裁判,有時殘酷得都可能破壞友誼。當他的短詩被粉絲們或者官員們當作中秋節的祝福,或情人節的禮物紛紛轉發的時候,我并沒有點贊。因為,那些詩有點心靈雞湯,有點似曾相識。大部分時間,我都在給他的詩歌提意見。提完他就改,改完我再提。往往一稿比一稿好,當然也有改死的,原因是這個材料根本不能寫詩,但他不服氣,非得改十遍八遍才肯“退市”。其實,每一次在給他的詩歌提意見時,我不是沒考慮過他的身份、年齡和脾氣,但他從來沒有因為這些意見而面肌僵硬,這是友誼得以維持的原因。在工作、交友和處世方面,大都是他給我有益的建議,而我能給他意見的僅剩詩歌。他在詩歌方面的謙虛程度,遠遠超過別的謙虛。
或許,他也曾因為我的意見而有過灰心。一次,我跟他爬山,問他最近寫了什么?他說寫了一首《加法·減法》覺得不滿意。山路漫長,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就叫他背出來聽聽。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我說好詩呀。他以為我想用夸贊來逼他中午請客,有些不確定。我說為了這首詩,今天中午我請。后來,這首詩真的流傳了。寫作就是這樣,在你用勁的地方不一定挖到金子,但在不經意之處卻可能買對“漲!。
工作之余他愛好詩歌,詩歌之余他曾迷戀紅木。我說你把錢都變成木頭了。他笑笑,說會升值的。我沒跟進,但幾年之后,他那些幾百塊幾千塊買來的紅木筆筒、鎮紙、茶壺價錢都翻了10倍以上,隨便出手一件就是千首詩歌的稿費。他說我得用紅木來養詩。后來他又迷戀沉香,沉香也升值了。別人止于升值,而他偏還要在升值之余發掘詩意!白屛矣靡话倌甑墓怅/為你繡出颶風的紋路/繡出琥珀金絲/繡出山水、森林、天空的倒影/繡出虎豹在樹叢中漫步”。這是他寫“黃花梨”的;“被愛/只因為受過傷害/刀砍。雷劈。蟲蛀。土埋/在苦難中與微生物結緣/在潮濕陰暗之地/結油 轉世/一截木頭換骨脫胎/腐朽化為神奇”。這是他寫“沉香”的。至今,他最流行的詩歌當數《沉香》,好多沉香店都請書法家抄錄,然后裝裱掛于店面,以求提升文化品位。一款沉香酒竟把這首詩印于紙盒,每開一瓶,該詩就有可能被人閱讀一次。要是放在網上統計,打開便算閱讀,那這首印在酒盒上的詩會有多么大的點擊量?所以,每每有人稱他“沉香詩人”,他的臉龐立馬燦爛。
寫詩者大都忌諱被劃入行業,但田湘從來樂于接受。他是鐵路詩人,警察詩人,沉香詩人。他寫過許多鐵路的詩歌,比如“逆著火車的方向/我感覺樹在飛”(《我感覺樹在飛》);“火車把大地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而我則把黑夜的思念拖得很長很長”(《火車是個蹩腳的歌手》)。他寫過動車,寫過秋風里的警花,寫過《兇手》:“秋天有顆殺人的心/花朵是逃亡者/果的頭顱最先被砍下/然后是葉,現場血跡斑斑/警察趕到發案地/于是決定,捕風捉影”。他的詩跟他的工作和愛好關系緊密。他不是“懸空派”,而是站在地上的特別真實的甚至有點天真的詩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