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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巍:扛著歷史走!——曹保明和他的大東北“家譜”

    http://www.rjjlock.com 2015年11月11日07:54 來源:中國作家網 蔣 巍
    搶救森林號子搶救森林號子
    曹保明在東北山林曹保明在東北山林
     

    ——曹保明和他的大東北“家譜”

     

      在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未來,而是過去。  

               ——(法)帕特里克·莫迪亞諾

      洶涌的夜色穿過蒼茫林海,狼群般涌進大東北。

      啊,野性的大東北!大蔥大醬大水缸,大鞋大褂大褲襠,大鍋大炕大車店,大哥大嫂大姑娘。說話鐺鐺的,放屁鋼鋼的,喝酒咣咣的,做人做事敞敞亮亮 的。啊,豐饒的大東北!森林煤礦,大豆高粱,黑土平原肥得流油,插根筷子都瘋長,炊煙也比別處香。啊,我們的大東北!曾血淚橫飛,哭爹喊娘,將軍一聲“不 抵抗”,“九一八”之夜最漫長,國之殤,痛斷腸!

      ——煤礦擄來數百上千的苦力,鬼子發給每人一把鐵鍬,一當工具,二當枕頭,三當飯碗……

      ——一位蒼發破衣的老太太跪在路上,撥開日軍的馬糞,挑揀著里面的豆子。鬼子兵金井一腳踢翻了老人,罵道:“你真不是人,吃馬糞!”戰敗后,金井被押送蘇聯勞改營勞改8年,饑寒交迫中他想起那位中國老太太,從此懺悔一生……

      ——吉林省白山市赤柏村,91歲的于加堂接受采訪時,炕頭上擺出兩枚新的軍功章。以前的呢?老兵指著老伴痛罵:“都是她,不爭氣的東西!”79歲的老伴李葉花泣不成聲:生活困難的年代,她偷偷賣掉6枚獎章,換回10斤陳年高粱……

      ——站在延邊敦化市駝腰子村的土屋前,白發蒼蒼的抗戰老兵蘇其家放聲嘶吼:

      報告指導員,老婆不要臉!

      我去參軍打日本,她在家里哭又喊。

      叫一聲,我的妻,聽聽我來講道理:

      打完日本回家來,咱們還是好夫妻!

      他在唱,你在記,我在聽,燃著怒火的記憶鋪滿東北大地。感謝曹保明,他用一生的心血和腳步記錄了大東北。東北抗戰14年,東北歷史五千年,東北黑白兩道、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萬種風情,一部驚天地泣鬼神的大史詩,中間站著一條熱血漢子,曹保明!

      最后的軍禮

      咣當一聲,血紅夕陽掉進冒煙的土煙筒,東北的黑夜降臨了。那是虎豹熊狼的狂歡節,充滿血腥的顏色和死亡的香味。老實人家趕緊用圓木把門板抵住, 把漆黑的世界交給虎口、狼牙、熊爪和狐貍精,還有殺人如麻的胡子。大東北淪陷以后,仇恨像野草在大地上瘋長,馬占山打響了“抗戰第一槍”,楊靖宇、趙尚 志、趙一曼和抗聯戰友們從凍死、餓死打到戰死,草根族和土豪們“打黑槍”、“勒死鬼”,整死一個少一個,整死兩個賺一個,干死拉倒!那些占山為王的胡子神 出鬼沒,今天反了明天叛了,早晨砍了鬼子就抗日,晚上“皇軍”來了就投降,半夜奪了槍炮又反水,“誰當漢奸操他娘!”年三十兒的晚上,老百姓浩浩蕩蕩上村 口蹲街頭,跪祖宗祭爹娘,萬千火堆照天燒,血海深仇不敢忘!

      上世紀70年代末,撥亂反正大潮席卷全國,歷史正在恢復它的本真面貌。在吉林大學中文系任教的青年曹保明率領一批學生進山采風。在九臺縣檔案 館,發現一張發黃的紙片,上面寫著“三江好羅明星……推翻日本火車,在上家車站。土改工作隊特此證明”!叭谩笔蔷排_山區婦孺皆知的胡子頭兒,綁票砸 窯,殺人越貨,怎么會打日本火車?曹保明帶著學生走屯串戶,炕頭上,油燈下,地垅旁,做了廣泛的田野調查,查閱了大量日偽檔案。一個血性漢子,一個蒙垢數 十年的抗日英雄呼嘯而出。

      1897年,羅明星生于山東鄆城——那是出梁山好漢的地方。少年父亡,隨母闖關東,先當大兵后當礦工,練出一身錚錚鐵骨。九一八事變后,羅明星 決意投身抗敵,安排妻子和幼子羅美庭返回山東老家。他拉上幾個弟兄在文盛泉澡堂子燒香磕頭,歃血宣示:“提著血核桃(腦袋),報名‘三江好’,忠孝難兩 全,救國謝父老!”一年后,“三江好”率八百響馬炸火車、撬鐵道、打埋伏、拔據點,威震吉林半邊天,后由楊靖宇收編為東北抗聯第十九路支隊。羅明星號為 “智多星”,他曾以接受“招降”之名,手搖紙扇,一襲青衫,率幾名護兵進入磐石縣煙筒山據點。酒宴上談笑風生,鎮內外里應外合,一舉擊斃佐伯少佐等7名日 偽軍官,奪槍上百并掠得棉衣千套凱旋而歸。1936年冬,隊伍在圍剿中遭受重創,英雄返回濟南養傷,期間得梁漱溟題詞勉勵,愛國人士紛紛前往拜訪。傷愈 后,羅明星再度淚別妻兒,潛回吉林九臺組織抗戰,1938年10月因叛徒安春喜出賣而被捕?酱蚶T之下,他拒降拒官拒財,只求速死。1939年5月20 日,英雄在偽滿“最高法衙”被處絞刑,慷慨就義,時年42歲。此時中原大地狼煙四起,半壁江山淪于敵手,羅明星的赴死幾乎沒引起國人注意。新中國成立后, 草莽英雄“三江好”自然蒙塵于江湖之中。采風歸來的曹保明站在長春市人民大道上,凝望著對面那棟大樓,禁不住熱淚盈眶——那就是當年的偽滿“最高法衙”, 羅明星就慘死在樓內的地下行刑室。白山黑水一雄魂,豈容英名化血塵!曹保明數十天奮筆疾書,1981年5月,一篇4萬余字的紀實文學《“三江好”羅明星》 連載于《長春日報》,一時間洛陽紙貴,爭相傳頌……

      兩年后的一天晚上,一位來自天津的老軍人突然敲響了曹保明的房門,進門就是一個淚奔不止的軍禮:“我是‘三江好’羅明星的兒子羅美庭。盧溝橋事 變后,父親再去東北就沒了音訊!母铩瘯r很多人說我父親是土匪,這是老母親去世前最大的傷心事。幸虧你為我父親正了名。我把有關材料和你的文章上報給國 家民政部,前不久批復下來,追認我父親為革命烈士。曹老師,謝謝你啦!”

      發現“三江好”,決定了曹保明的一生。從此他把發掘歷史遺存、搶救民間文化作為終生的職業。2014年,距離中國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 利70周年的紀念日不遠了,曹保明想起一個長久的牽掛:在幾十年來的田野采風和民間調查中,他結識了不少抗戰老兵。偉大的勝利紀念日即將到來,而風燭殘年 的老兵們正一個接一個遠逝,必須對老兵的歷史盡快搶救,搶救,搶救!

      現在還剩多少?吉林省民政廳答復:271名,最小的87歲,最大的100多歲。

      時間緊迫,生命緊迫。曹保明通過媒體邀集、選拔了數十名志愿者,有大學生、碩士、博士、的哥、記者、年輕老板……十幾支小分隊舉著“東北抗戰老 兵口述史編寫組”的旗幟,背上面包礦泉水,迅速奔赴深山林海偏鄉僻野。那是讓人心痛的尋覓。10%以上故去,20%聯系不上,40%因病無法接受采訪, 只有30%的老兵精神尚可。

      曹保明和志愿者們走近了一個個彎腰駝背的老人,很多人生活艱難。他沉痛地說:“有些照片我不敢發表,怕讀者指責說咱們的老兵怎么這樣窮?其實他 們一年有9000多塊撫恤金,但大都讓兒孫們整去花了!睉鸷,有些士兵身帶傷殘回到家鄉,生活窮困,只好娶身體或精神不好的女人為妻,一生的潦倒可想而 知。采訪小分隊抵達之際,老兵楊善慈三個月前剛剛去世,曹保明和小分隊含淚跪倒在新培的墳頭前:“楊大爺,我們來晚了……”94歲的張林久臥炕頭,口不能 言。聽說有人來訪,老人奇跡般站起來,拄著木杖候在門口,身后就是家人為他備好的紅漆棺材。時值陽春,天氣很熱了,張林依然套著棉衣褲,右手的兩根手指又 黑又僵,無法彎曲,兒子說:“那是老爸長時間打機槍燙的,指頭全烤糊了!辈鼙C鞔蟛缴锨熬o緊擁住老人的肩膀,不禁熱淚橫流。告別時,老人收攏雙腳,右手 顫抖著緩緩舉到頰邊,再也舉不起來了……

      一位參加過蘇聯紅軍的老兵王明先后獲得梅德韋杰夫、普京兩任俄羅斯總統頒發的獎章,在接受小分隊采訪的10天后溘然長逝。

      但是,老兵們只要雄風猶在,能說的就說,能唱的就唱,能喊的就喊!“鬼子的炮打過來,到處是腿、胳膊、腸子啊,還有腦袋連著半個肩膀掛在樹 上……”“一個兩三歲的孩子被撕成兩半,扔在房上……”“那時女人纏小腳,跑不動,只好化妝成男人,可鬼子抓著就扒衣服,發現女的就糟蹋,連老太太都不放 過……”“我的爺爺陳文起是獵人,他故意把大隊鬼子帶進抗聯埋伏圈,部隊因此打了一個著名的大勝仗叫‘墻縫戰役’(因兩邊都是懸崖而得名),滅了鬼子偽軍 好幾百。后來鬼子下令把我爺爺吊在樹上,總共刺了274刀。奶奶從此瘋了,每聽到狗叫就會跑出去找爺爺……”

      歲月漫漫,每位老兵都珍存著一個小包、小匣或小筐。小心翼翼打開,一層包一層,里面是光華閃閃的軍功章和發黃的證書;每位老兵講著講著都會突然 陷入沉默,眼淚流淌不止,那是因為想起被凍死、餓死、炸死的戰友;每位老兵身上都有幾個槍眼刀痕,每個傷疤都是一個令人淚下的故事;每位老兵只要能支撐, 都讓兒孫扶著走到路口村口,向蒼天大地,向曹保明和志愿者留下一個莊嚴的、或許是生命中最后的軍禮……

      歷經一年奔波,2015年勝利日,兩卷本《抗戰老兵口述史》出版,其中收錄了121位老兵回憶,曹保明采訪了其中的近40位。這一年,他66歲。

      曹保明采訪過的老兵孫庭江,1914年出生于山東沂水,抗戰中身經百戰九死一生,如今生活在敦化縣大石頭鎮民強村。2015年9月2日上午,勝 利紀念日前夕,莊嚴肅穆的人民大會堂金色大廳,習近平總書記走到30位抗戰老兵、抗戰將領、幫助和支持中國抗戰的國際友人或其遺屬代表面前,為他們一一佩 掛上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章,101歲的孫庭江是其中一位。在電視上看到這一幕,曹保明的眼睛濕潤了。是啊,勞苦與欣慰,意義與價值,連同老 兵最后的軍禮都會留下,凝為歷史的背影。

      掀開命運的門簾子

      大東北,盛產不怕死的大兵,不要命的土匪,也盛產一諾千金、兩肋插刀的純爺們兒和敢恨敢愛的俏娘們兒!按鬅熍輧骸睓M掃過來的時候,草木如鐵, 山石崩裂,冰刀霜劍,刮骨剜心。這會兒茅屋內爐火高燒,娘覺出時辰已到,甩下三尺煙袋鍋縱身上炕,只聽幾聲厲叫,一團小鮮肉咣當一聲掉在炕上。這廂剛炸響 狼崽子般的一聲號啼,外屋的爹便滿臉英雄,招呼老少爺們兒燙酒去了。

      1949年秋的一天,黑龍江省泰來縣一間泥草房里,曹保明就這么掉在破炕席上了。不幸的是7歲時父親病逝,生活沒了依靠,一只胳膊有殘疾(打不 開)的母親帶著他和11歲的姐姐,一路流浪回到娘家——長春有名的“王家包子鋪”。姥爺對小保明還好,但“公私合營”后鋪子歸公了,家里新添了三張嘴,改 道嫁來的后姥姥和她帶來的兒子兒媳臉色自然不好看,那種寄人籬下的日子讓小曹保明遭受了太多的白眼——“長大后我理解了,那年月人家也不容易啊!比兆与m 然艱難,曹保明卻遇上一個個“故事簍子”——從母親到姥爺再到鄰居們。東北冬季漫長,習慣于“貓冬”的人們坐炕頭嗑瓜子,聽人“白呼”能笑翻天。白天聽男 人講妖魔鬼怪山神廟,夜晚聽女人講墳地狐仙鬼吹燈,聽得少年曹保明的頭發根兒都豎起來了,好像范冰冰李冰冰腳不沾地披著畫皮,一縷煙似的飄了進來,還朝他 耳朵眼兒吹了一口涼氣——媽呀一聲驚叫,小曹醒過來了,頭上全是汗,夢里全是狐貍精……

      掀開東北的棉布簾子,故事裝了滿滿一屋子!

      姥爺去世后,母親帶著孩子搬進一間狹小陰冷的民房,以當保姆維持生計。鬧“文革”了,他和姐姐被迫下鄉插隊,出發那天,母親突然抓住炕席瞪大眼 睛“笑”起來——兩秒鐘后曹保明才反應過來——那是母親的慟哭。今天憶起那一幕,66歲的曹保明依然淚流滿面:“我媽當時像笑一樣的哭,永遠印在我的腦海 里!”

      曹保明是孝子。因為母親胳膊殘疾,半個月一次,他從插隊的地方長途跋涉,先徒步、再汽車、再火車,趕回家給母親挑水劈柴。母親59歲病逝時,床 下的柴還沒燒完。曹保明成了孤兒,那是他人生中最悲慘的歲月。白天干活不惜命,入夜讀書不要命——那是他忘記憂傷苦難的惟一辦法。那些年,命運有一千種可 能和一萬次打擊,把知青曹保明踩進草根,困于泥潭,毀于平庸;只有一次機會讓他掀開夢想的門簾子登堂入室。有幸,他做到了。

      ——1970年,鄉親們推薦21歲的曹保明招工回城,進入一汽廠鑄造車間當修爐工。每次高爐倒出如瀑的鐵水后,他便披上透濕的麻袋鉆進爐中清渣補磚。極限的高溫中,頭發冒煙兩腿爆皮,雨點般的鐵渣烙下無數疤痕,洗澡時老二都是黑的……

      ——不久,因為一篇“不成功的征文”,著名工人詩人戚積廣親自找到一汽廠鑄造車間,通知滿臉黑灰的曹保明參加省文聯的文學培訓班。授課的作家李 一說,你的征文寫得不咋的,但有一句讓我決定吸收你了:“外面起風了,風吹著雪打在窗戶紙上,就像有人一把一把地扔著沙子!蓖,那里的文學界太清純了! “一句頂一萬句”的奇跡就這樣發生在一個草根身上。

      ——1973年,吉林大學招收工農兵學員,擁有10萬大軍的一汽廠只給3個名額。曹保明瘋了,考試時一揮而就寫了兩篇作文,拼到手指抽筋。其中一篇當天被長春日報挑中,第二天作為“范文”發表。曹保明順利進入吉大,直至畢業留校任教……

      從鄉村到工廠到大學,曹保明像秋天的玉米越長越高,他的目光也向東北地平線豁然展開:鮮卑族從大興安嶺嘎仙洞出發,創立了南北朝時期的北魏。女 真族把南宋兩個皇帝擄到黑龍江依蘭縣讓他們“坐井觀天”,反思腐敗。一代天驕指揮數萬蒙古鐵騎,開創了橫跨歐亞大陸的元帝國。大清朝“留發不留頭,留頭不 留發”的一聲號令,讓全國男人留起長辮。再往后,一代代亂臣賊子、江洋大盜、綠林好漢、殺人越貨乃至雞鳴狗盜之徒,通通被發配到東北“勞動改造”。不肯在 本鄉本土餓死的大膽流民,不顧當局禁令,成群結隊闖關東。到最后,十萬雄兵落地生根,鑄劍為犁;百萬知青一腔熱血,奮戰三省大荒。千百年來就是這樣一群亂 世梟雄、草莽英雄、俠士狂徒、硬漢烈女、卸甲將士、熱血青年乃至渾人鳥人們的基因,造就了這一方血性族群,創造了波瀾壯闊的歷史大沖撞、文化大交流、民族 大融合。

      自然,還有那些聽不夠笑不夠的口頭文學:

      “喝酒像灌溉,窗紙糊在外,尿尿用棍敲,大姑娘叼煙袋!

      “四大綠:青草地,西瓜皮,王八蓋子,郵電局!

      “四大香:開江魚,下蛋雞,回籠覺,二房妻!

      “四大軟:豬尿泡,棉花包,水晶杮子,大姑娘腰!

      “四大長:電線桿子,火車道,萬里長城,大河套!

      有人說這是葷與俗,曹保明卻聽出了生命的掙扎與呼號。

      全世界到處都有葷故事: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凡是民間的都是有用的。早年在環境惡劣、荒無人煙的大東北,沒點兒豁達幽默、玩世不恭、自娛自樂 的生活態度,根本活不下來。曹保明指出,冬天進山謀生的各行幫有一條共同的規矩——不許女人進窩棚;⒗前愕哪腥讼肱,只能靠這類口頭文學來滿足自己的 想象與人性的渴望。開春后很多漢子死了,哭天搶地的女人擦干眼淚改道另嫁,再做強顏歡笑的“活寡婦”。

      曹保明對生養他呵護他的家鄉始終保持著宗教般的敬畏。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家鄉就是他的一切,家鄉就是一個民族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數十年來,他捧著一顆赤子之心,無數次走進那些遙遠的草房窩棚,他說那就是他的“家”。

      沒有家,任何人的心靈都無處安放。

      1976年,27歲的曹保明吉大中文系畢業后留校任教。但他的心像一只鴿子,總是渴望飛向群山林海和一個個古老的村屯,他覺得生活在那里,熱血 在那里,歷史在那里!兩年后,他放棄校園里的愜意日子,調入吉林省文聯民間文藝協會——從此可以長年在外瘋跑了。1978年他出版了第一部書《中國民間教 子故事》,30余萬字。那正是石破天驚的改革元年,也是恢復高考的“科舉”元年。曹保明的“教子故事”以傳統的人文精神呼喚民族復蘇正當其時,此書上市后 廣為風行。有趣的是,當時打入大陸的幾個臺灣特務懂得偽裝要緊跟風尚,接頭時以手捧《中國民間教子故事》一書為暗號,結果當場被抓個正著。央視新聞播出了 這段視頻,第二天同事們笑問曹保明:“八成你也是潛伏下來的吧?”

      “土匪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冬天闖進冰雪嚴寒的大東北,火力不壯凍死你!進了高山密林聽虎嘯熊吟,沒有英雄膽嚇死你!山間小鎮上,大姑娘坐炕頭剪窗花,回眸一笑迷死你!站在山頭“聚義堂”的廢墟旁,想象當年壓寨夫人的花容月貌,匪首要是在場保準一槍崩了你!

      大東北,那叫一個神奇和絢麗!

      在調查抗日英雄“三江好”人生軌跡的過程中,曹保明不經意間闖進了胡子們的山寨。他頭戴狗皮帽子,身穿羊皮大氅,儼然一個新時代的“楊子榮”, 不過帶的不是槍而是筆,接連打入一個個胡子或其子女的“心臟”。上世紀80年代,空氣中還遺留著階級斗爭的火藥味,這位新“楊子榮”不僅不劃清界限,還常 常提著點心罐頭給土匪送禮,酒菜一張桌,睡覺一鋪炕——這人太不靠譜了。

      那是一個嘎嘎冷的大冬天,正月初二,曹保明提著4斤豬頭肉和4盒點心,翻山越嶺來到磐石縣北石砬子村,找到當年報號“小白龍”的匪首王正坤的老 屋。人沒進院呢,棉布簾子一掀,一位黑襖黑褲的老漢健步迎了出來。八旬高齡,身腰挺拔,目光銳利,一抹雪白唇須。透過結著霜花的玻璃窗,老爺子早已發現了 這位不速之客。雪地上赫然留一行腳印,可疑!莫不是溜子留下了趟子?

      “何方兄弟?”

      “省城!

      “報報迎頭?”(你貴姓)

      “大路天座!毙詹苤,取自“大路朝(曹)天,各走一邊”。

      “啊,曹兄弟!蓖跽るp手抱拳舉過右肩——好懸!后脖領子里常是胡子藏刀藏槍的地方啊!氨救嘶㈩^腕兒,進卡拉吧!草啃,臺上拐著,夜個兒漂瓤子……”(我姓王,進屋吧,上炕坐著抽支煙,晚上吃餃子)

      聽,這簡直是兩個土匪在秘密接頭!

      南北大炕燒得熱乎乎,當年的壓寨夫人坐對面,手執一桿翡翠嘴、黃銅鍋的三尺多長大煙袋,怎么看怎么像護身的利器。曹保明開門見山說明身份和來 意,王正坤坦然說:“我是胡子沒錯,但干的都是殺富濟貧打日本,沒做過欺負百姓、橫推立壓(奸污婦女)的壞事,不然共產黨坐天下早容不得我了!蓖跽び 9個兒子,四代同堂,一招呼兒孫們齊刷刷站一地。他19歲時“起局”,后來加入“教人好”的綹子!敖倘撕谩笔强谷盏暮宇^兒,1937年在鬼子圍剿中斃 敵數名后中彈犧牲,腸子都打出來了。此后小白龍當了“大掌柜”,慣于跟鬼子玩“藏貓貓”,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據《磐石縣志》記載,日軍曾懸賞 5000“滿洲國元”要小白龍的腦袋。

      正月初三,曹保明陪著王正坤去給他的“大柜”(前首領)“教人好”上墳。兒子套上馬爬犁,紅纓大鞭一甩,拉上兩人劈風斬浪(雪)疾奔而去。村里 晚輩見了,一律跪下磕頭給小白龍拜年,高喊“王老大爺長壽!”到了墳地,王正坤用帶來的條帚掃凈雪被,露出圓圓的黑墳包,然后擺上玉米餅子、粘豆包等四樣 祭品,焚香跪地三叩首!按蠊裱,我來看你來了,”他老淚縱橫地說,“一塊來的還有曹保明小兄弟,F在日子好了,不用打打殺殺了,祝你老在天之靈有吃有 喝,保佑子孫后代安好吧!奔懒T起身,一瓶老白干灑在墳前。

      曹保明一住四天,此后多年,他陪小白龍過了四個春節,兩人結下忘年交,小白龍暢述了自己的一生并揭開東北江湖的神秘面紗。曹保明由此知道了胡子 的規矩“綹門三十六誓”;知道了匪首的“里四梁”和“外四梁”:炮頭——帶頭打仗的神槍手,翻舵的——軍師,糧臺——主管軍需后勤,水香——負責安全守 衛,秧子房管事——看守肉票的,花舌子——負責對外聯絡交涉的,等等。曹保明還弄懂了土匪的大量黑話、切口和隱語,如:報名“虎頭腕兒”的姓王(取自虎頭 有王),“迎風頂水腕兒”姓于(取自魚逆水而游),“跟頭腕兒”姓張(取自土話“張個跟頭”),“一腳門腕兒”姓李(取自一腳門里一腳門外),餃子叫“漂 瓤子”,面條叫“挑龍”,喝酒叫“翻江子”,帽子叫“頂天兒”,鞋叫“踢土子”,衣服叫“葉子”,短槍叫“噴子”,短刀叫“青子”,等等。

      江湖,是人類文化發展長河中的一個支流,是一小部分人對抗強權和國家機器的一種異端生存方式。它一直與古老的農耕中國相伴而行,造就了無數有關 中國功夫和俠義道德的神奇故事,滋養了民間文學最絢麗的奇葩。新中國成立后,土匪滅絕,江湖消亡,但這類族群作為民族的歷史的獨特記憶,無疑應予珍視和保 存。一個偉大而古老的民族猶如參天大樹,一定有其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繁復龐雜、新陳代謝的文化根系,每一條哪怕是細微的根須都不可遺忘。沒有對吉普賽人 的深刻了解,梅里美無法寫出迷倒世界的《卡門》。沒有對戰亂與匪幫生活的詳實調查,年輕的蕭洛霍夫無法寫出《靜靜的頓河》,曲波也無法寫出《林海雪原》。

      小白龍是挺到80年代的最后一個“草頭王”。接著,曹保明又調查了“老三省”、“老來好”、“花蝴蝶”、“駝龍”、“混江龍”、“座山雕”等上 百個土匪綹子的來歷,全面摸清了他們的源流發展、分布流動和獨特的文化密碼。1988年,遼寧春風出版社出版了曹保明的《土匪》一書,首印10萬冊一搶而 空。這是中國第一部通過田野調查和親歷人口述,全面揭示東北土匪隱秘生活的專著。不久,臺灣以及美國、澳大利亞的出版商聞風而至,像鯊魚見到血撲了上來, 被戲稱為當代中國第一“江湖”的曹保明一戰成名,自此打遍天下無敵手。多年后小白龍病重不起,神智也有些不清了,曹保明專程去看望他,告別時小白龍執意下 炕送到門口。落日余暉下,老人看著曹保明開來的車問:“那是你的馬嗎?”一句話令在場人無不動容——英雄一世不忘坐騎!小白龍去世后,兒子把老爹穿了幾 十年的一雙牛皮靰鞡贈給曹保明留念。

      “土匪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弊源瞬鼙C鞣叛蹡|北大地,發現江湖上三教九流風光無限,充滿殘酷血腥也充滿俠義溫情。那些在世的老把頭個個身懷絕 技,能講一部精彩的行幫“秘笈”,大東北失去他們的記憶,就意味著失去了自己的歷史和“家譜”,也失去自己舉世無雙的民間史、經濟史、文化史、技藝史、行 幫史。而今,現代文明正在橫掃古老的歷史——一個自毀歷史的民族,怎么能有存在的自尊和光榮的未來呢?

      歷史無法等待。文化無法等待。生命無法等待。一切為了搶救,為了搶救一切,曹保明告別妻兒,再次上路。

      驀地,一聲悲愴的野性的號叫破空而起,讓曹保明震驚了:

      操他爹,日他娘,是誰留下這一行?

      冰天雪地把活干,到死光腚見閻王!

      歌一聲,淚千行,父母妻兒總斷腸!曹保明走進一個個森林窩棚,一戶戶村屯人家。他拒絕優雅,拒絕安逸,拒絕城市,脫光膀子豁出命換了一種活法 兒。一路走來,破衣愈來愈破了,頭發胡子愈來愈長了,妻兒和同事笑他“你也成胡子了”。他依然不休、不屈地背著行囊到處行走,把孤獨的身影投向蒼茫的地平 線。

      長白山南北、松花江兩岸的大車店,曹保明不知住過多少家。

      吉林,原名吉林烏拉,滿語,意思是“造船的地方”。滿族先輩坐天下之后,發現關內森林被歷朝歷代的皇帝幾乎砍光了,不得不砍伐“龍興地”的木頭 來建北京、蓋故宮。白山黑水之間從此興起伐木、造船以及燒鍋(制酒)、典當、木匠、鐵匠、皮匠、土匪、妓女、乞丐等各行幫,大車店則是人幫人、黑吃黑的驛 站。紅燈籠,大院套,兩廂是整齊的草垛、板棚和長長的馬槽子。屋里南北大通鋪,能裝二三十條漢子,地中間燒火爐子,上半夜脫光了睡,下半夜戴棉帽子睡。早 晨是熱騰騰的渣子粥,晚上是香噴噴的四大燉。女人永遠不得進客房,否則會讓男人遭晦氣。來唱二人轉的也是男扮女裝,有些跑腿子(光棍)沒家沒業,就在大車 店長住。

      曹保明管幾頓酒,話匣子打開了,成千上萬的故事就來了。

      大雪紛飛時,曹保明跟著木幫上了山。伐木把頭帶上十幾個伙計,隨著一聲聲“順山倒”“橫山倒”,放倒一棵棵千年紅松,然后牛哄哄地走人了。接 著,套幫把頭的伙計上來了,父子或兄弟兩人一伙,砍掉枝杈,用繩套捆住幾根原木的小頭,拴在馬爬犁上,然后一邊一人牢牢扯住韁繩,放馬下山。爬犁上雖然有 齒狀鐵閘,但在雪坡上基本不管用,馬一旦打滑失足,因慣性飛出去的原木能把馬活活戳死。要是馬死爬犁翻了,幾棵合抱粗的原木便橫地滾起,滿天亂飛,那山崩 地裂的恐怖景象就像世界末日到了。曹保明親眼看到,幾根原木橫空飛到山下,把兩節正在通過的森林小火車挑翻,全碎了。

      事情還沒完。原木從山上拖到江邊堆成大垛,等春天跑完冰排,放排的活計又開始了。一根根串連起來的粗大原木順流而下,場面極為壯觀。但一旦遇到 亂樹、急彎或漩流,原木七上八下支楞起來不漂了,便形成江上一座“鳥巢”般的木山,俗稱“起垛”。一般人不敢上去亂挑亂撬,鴨綠江有72處險灘,松花江有 36道惡水,曾要了無數人的命。這時候需要找一個有經驗的“挑垛的”,舊社會一口袋光洋甩過去,人家才會來——曹保明筆下的董炮就這樣出現在我們面前,獨 眼,羅圈腿,瘦小枯干,一頭蒼發。一見董炮來了,打魚的放排的叫賣的,都放下手中的事情來看熱鬧,兩岸人聲如潮觀者如堵。只見董炮拿一根鐵撬棍,踩著水中 原木,猿猴般跳上“鳥巢”,東看看西看看,這敲敲那撬撬——終于找到那根別在“關鍵部位”作祟的原木了。董炮吐口唾沫,搓搓手心定定神,然后將撬棍插進空 隙處,在卡住的地方吭吭猛撬一陣。眼見那根原木漸漸松動,“鳥巢”發出嚇人的聲響,岸上有人大喊:“老兔崽子快跑!”話音未落,隨著天塌地陷般的一陣巨 響,偌大的“鳥巢”轟然塌落江面,卷起千堆雪。這時的董炮彎腰縮頭,足點原木,老貓一樣左跳右竄飛身上岸。會不會失腳跌入江下或被原木砸死擠死,只能聽天 由命了。

      如此艱難惡劣兇險的生存環境,活一天算一天,活兩天賺一天,在這種地方,曹保明見過各種奇形怪狀的人類:缺胳膊少腿的不必說了,有被熊瞎子舔掉 半張臉的,綽號“熊包”;有蹲江邊拉屎被大黑魚咬掉一塊屁股的,綽號“魚!。最悲慘的是,每當漫長的冬季一到,男人們都上山了,一去半年,家在沿江的妻 子沒有生活來源,只好與遠來的農民工結成臨時夫妻——學者禮貌地稱之為“季婚姻”,民間稱之為“拉幫套”。為了生存,三方自愿。自然,妻子跟上野漢子私奔 的,下山的漢子把欺負老婆的“季男人”砍了的,種種悲劇層出不窮……

      曹保明悲愴地敘述著,我驚心動魄地傾聽著。我理解他所說的一切,能想象他所說的一切,我血脈僨張,欲哭無淚。因為我下鄉到黑龍江畔時干過伐木和 放排,一切經歷過。抬大木的叫“蘑菇頭”,中間粗兩邊細,掛木頭的叫“陰陽鉤”,如果當時我一口血噴出來,脊斷腰折,人就埋那兒了。我還曾目睹并失聲悲 慟:一位站在身邊的知青戰友被飛來的一截斷木擊中后腦,當場死亡——他不在那兒,就是我了!當晚我給他換了血衣洗了身子,從此不再害怕死人。

      曾經,我們的人民就從事著這樣的勞動!

      作為學者的曹保明不惜流血流汗,一直這樣,一直堅持,一直和人民站在一起,扛在一起,拼在一起!一個大雪封山的夜晚,曹保明住在香爐網金礦的窩 棚里聽淘金人講故事,第二天早晨八個人全沒動靜了——煤氣中毒了。幸虧窩棚縫大漏風,當地人用牛車把他們送到醫院后全部回到人間。三天后曹保明請七位難友 喝了一頓大酒,兄弟們抱頭痛哭——從此這八人有了一個共同的生日。不過他的妻兒不知道,因為曹保明不敢說。一次采訪放排,曹保明站在江中的原木上(青年時 代我也站過),冷不防原木滾動起來,他和手中的采訪本一起掉進冰冷的江水。幾個民工縱身跳水去救他,他卻大喊:“快撈我的筆記本!”

      人的本能應當是要命,曹保明的第一反應為什么是要本不要命?時間做了回答:后來中國全面封山育林,木幫的歷史徹底終結,那個筆記本成了木幫把頭的“絕唱”。

      將歷史扶上馬背

      在中國的正史上,“下九流”從來是被忽略和鄙視的。曹保明卻深刻指出:“人類的諸多文化其實只有很少一部分被文字記載下來,更多的更重要的部分是傳承在人自身的生存狀態上!

      這話讓我們凜然一驚,不得不回頭重新打量我們的歷史。

      1992年,曹保明推出他的重要新著:建立在文化人類學基礎上的《中國東北行幫》。文化人類學是人類學的分支之一,它的主旨是研究、比較人類各 個社會或部落的文化,借以找出人類文化的特殊現象和通則性。文化人類學的革命性意義在于,它跳出了主流社會的圈子,把研究方向對準了一直被邊緣化或被遺忘 的弱勢族群、少數團體及較為蠻荒的部落,并承認他們是推動歷史前進的重要力量。

      曹保明正是這樣做的。因此我更愿意把他視為中國東北文化人類學的奠基人和學術帶頭人——而且沒有人比他做得更深入、更持久、更全面了!吨袊鴸| 北行幫》首次介紹了土匪、漁獵、淘金、采集、木幫、乞丐、扎彩、妓女等九大行幫的組織結構、宗教信仰、經濟活動、行為規范以及神秘奇特的文化符號,探討分 析了行幫文化對東北歷史發展的影響。此書開創了東北民俗研究的先河,首次把行幫文化抬到文化人類學的“手術臺”上進行學術解剖。這是“化腐朽為神奇”的文 化創新和理論創新,也意味著曹保明完成了“化蝶”式的人生嬗變:從自發到自覺,從好奇到擔當,從調研到搶救,從系統到全面。凡屬民族的都是世界的,凡屬歷 史的都是未來的。一位吉林老文化人因此感慨:“吉林可以少幾個作家,但絕不能沒有曹保明!

      上世紀80年代末,曹保明慕名闖進永吉縣(現屬吉林市)的打漁簍村,人稱“鷹屯”。這里村民有400多年養鷹馴鷹的傳統,早年是專向大清王朝進 貢名鷹海東青的基地。海東青毛色純白,高大兇猛,立在皇帝或貝勒爺的肩頭,那叫一個威武!可惜隨著最后一只海東青悲鳴而亡,清王朝把自己也玩死了。鷹屯現 有的鷹都是灰褐色的,俗稱“蘆花”——天,這不是老母雞的名字嗎?鷹要是退化成雞了,這世界還有救嗎!

      村里有位趙明澤,是當地有名的“鷹把頭”,其祖上就是為皇家馴鷹的,到他已是第十二代傳人。曹保明住進趙明澤家,人家吃啥他吃啥,幾天下來身上 撓的全是血道子,因為衣縫里都是小昆蟲。跟了一段時間,曹保明才明白,這里的村民其實是祖傳的動物保護人。一只成年鷹一天要吃八兩牛肉,趙明澤只好從全家 的嘴里省,天天包米渣子蘸大醬,三九嚴寒沒帽子戴,破棉鞋露著腳趾頭。買回的牛肉不夠吃,還要為鷹抓捕活鼠活兔——鷹吃活物毛色才發亮。

      秋天是拉鷹(捕鷹)的季節,趙明澤用“鷹緊子”(小布袋)裝了一只鴿子,再帶上捕網,和曹保明興沖沖上了山。找一根顯眼的樹枝,將鴿腿系在“鷹 拐子”上,再用細麻線繩把“鷹拐子”和捕網連到一起,繩子的另一頭攥在趙明澤手里。隨后兩人藏進一丈多遠的土坑,上頭嚴嚴實實蓋著柴火堆,縫隙中看不著天 也看不著鷹,只能看見“鷹拐子”拴著的鴿子,繩子一動一撲棱。兩人候了一個多小時,身子都僵了。突然間趙明澤瞪大眼睛低聲叫:“來了,別動!”曹保明定睛 望去,發現那只鴿子縮緊翅膀似乎不會動了,脖子卻奇怪地抽長變細。眨眼間雄鷹直撲而下,趙明澤順勢一拉繩子,鷹應聲入網,鷹與鴿毫發無傷;爻搪飞,趙明 澤興高采烈說了一個外行難以想象的“秘笈”:何時拉網扣鷹,決定于鴿脖瞬間變化的粗細。因為躲在坑里的人無法觀察到鷹,只能觀察鴿子的反應。處于高度恐懼 的鴿脖如果細度不夠,意味著俯沖下來的鷹尚有一段距離,網扣早了,鷹就驚飛了。鴿脖過細再扣網,鷹就可能抓傷啄傷了鴿子,時間限度僅在半秒一秒之內。趙明 澤說,此鴿子特通靈性,頭天晚上看主人多喝了酒,它會撲上來叼起酒盅甩到地上,意思是“你喝高了,我光榮了咋辦?”捕了鷹歸家,鴿子特有成就感,歡樂地咕 咕叫著,大吃主人賞給的玉米粒。動作失誤沒捕到,鴿子會覺得很丟面子,鉆進“鷹緊子”不再露頭,需要主人好生勸慰一番。

      經過一段時間喂養和馴練,鷹便成為主人入山狩獵的助手。不過來年春天,主人會把它放歸自然生兒育女。后來曹保明去了多次,每次都住趙明澤家里, 詳細采訪記錄了鷹屯和十幾家馴鷹戶的歷史,并幫趙明澤理清、書寫了十二代傳人的家譜。趙明澤年年冬天架鷹在山野里跑,那件破棉襖越穿越破,曹保明求人買了 四張羊皮,做了一件羊皮襖和一頂帽子,春節前送到了趙明澤手上。

      隨著全社會動物保護意識的提高,鷹屯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指責、干涉的人越來越多。有一天,趙明澤突然打來告急電話,說有人舉報他捕殺販賣國 家二級保護動物,公安局來抓他了。曹保明當即在電話中向公安人員亮出“吉林省文聯副主席”、“省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省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專家”之類 的名銜,力陳趙明澤是清王朝以來馴鷹家族的傳人,“他和鷹都是保護動物!”公安人員大笑,回頭對趙明澤說:“以后誰敢欺負你,吱一聲!”

      曹保明意識到,把古老的馴鷹文化一刀砍掉是不妥當也不聰明的。應當尋找一條人與動物、自然與社會和諧相處的道路,讓保護動物和保護歷史文化同時 并舉,為“馬背上的民族”留下一道英姿。為此他喊出響亮的口號:“將歷史扶上馬背!”經曹保明奔走游說,當地政府意識到鷹屯的獨特價值和魅力,進行了保護 性開發,給每戶傳人發了一個“鷹證”,同時努力發展旅游業,推廣“農家樂”等。如今的鷹屯成為吉林省著名的旅游景點,村民們仿照趙明澤的做法,把自家的 “英雄家譜”從大清王朝排到現在,張掛墻上。每到秋天,海內外旅客潮涌而至,“八旗子弟”個個錦衣繡袍,騎馬架鷹,捕雞捉兔,呼嘯來去。中外小朋友們亢奮 得歡呼雀躍,村民們賺的比曹老師那點薪水多了去了。鷹屯一些年輕人還被部隊吸收當了“特種兵”,派他們架鷹守衛機場,只要放鷹高飛一圈,天上的鳥都逃之夭 夭不見了蹤影。

      90年代初的一個冬天,一個白胡子老頭趕著一輛毛驢車,出現在科爾沁草原上的中國第七大淡水湖——查干淖爾湖畔。車上坐著我們已經很熟悉的身 影:狗皮帽子加圍脖,貼身棉襖加大衣,曹保明!已經多年了,他聽說查干淖爾湖上的冬季捕魚是當地人維持生存的古老風俗,遼吉黑蒙的人也蜂擁而至,已形成一 道獨特的風景線。于是他乘火車到了附近縣城,花20元錢雇了一輛毛驢車,噠噠噠地出現在茫茫的雪線上。不要以為他是坐著來的,盤腿坐久了就成冰雕雪人了。 二十多里路,有一半路程他是跟著毛驢車跑過來的——還不能太快,快了就把毛驢甩后頭去了;蛟S這時候讀者才會注意到,作為一個知名學者,曹保明總是一個人 跑來跑去,而且跑的都是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讓群狼撕了或熊瞎子舔了怎么整?曹保明說:“要說不怕是吹牛,不過我不愿意有人陪,一是怕喝酒,二是官員在 旁,老百姓就不愿意跟你聊‘閑磕兒’了!

      進了著名的西山外屯,鮮魚的腥味兒和燉魚的香味兒撲面而來。各家房頂、墻頭、柴垛上統統曬著魚網,院里屋里到處擺放著漁具,孩子的書包上、家里 的窗花上,姑娘的頭巾上,飯店師傅的圍裙上,都是魚的圖飾。到了晚上,家家飯店掛魚燈,紅亮亮地一排排,漁把頭和魚販子談罷生意,吆三喝四喊起了“五魁手 啊,八匹馬!”

      第二天,有名的漁把頭、年近六旬的石寶柱領著曹保明,來到查干淖爾湖的冰面上。老人身穿老皮襖,足登靰鞡頭,天生有一股逼人的豪氣:“冰是我的大炕,雪是我的院套,湖是我的被窩,魚是我的兒子!”天哪,城里作家打死也說不出這種給力的話!

      大風呼嘯,掠過廣闊的冰面,蒼黃的葦子像層層波浪嘩啦啦響著,飛起漫天蘆花。在這里,曹保明看到太多的驚異與神奇:

      ——漁把頭領一個網隊,先是焚香磕頭祭湖神,然后坐幾個大爬犁,拉上冰镩、漁網直奔湖面。先看臥子后插旗,四桿旗定區域,第五桿旗插“下網眼”,第六桿旗插“出網眼”,入夜換成六盞風燈。

      ——老江湖漁把頭,能通過看冰面、觀冰色、聽魚“走”,判斷出冰下有魚無魚。

      ——這里的漁網都用豬血蒸煮過,出水就干。這里的一堆魚鉤揻好后,先放在陶罐里燒紅,再放到醋盆上掄錘敲碎,隨著嘩啦一響,魚鉤和碎瓦落進大盆醋里,騰起一陣刺鼻的白霧,即為魚鉤淬了火。問他們為何用醋?說不知道,祖輩兒就這么教的。

      ——查干淖爾湖魚大且多,一網打上幾萬斤是常事,需用三四匹馬拉動“馬輪”把網拖上來。上百麻袋的凍魚拉回家,套著紅花小棉襖的年輕媳婦用凍魚堆起三面大院墻,那個美呀!

      ——冬捕最大的禁忌是干活兒累了打瞌睡。早年有小伙子不懂規矩,抽完煙靠著爬犁睡著了,老把頭大怒,上前踹他一腳喊:“快起來!”小伙子騰地蹦起來——咔嚓一聲,一只胳膊掉冰面上了。

      ——冬捕最可怕的災難是大網被湖底的亂草樹根纏住,這時候必須有人鉆進冰窟窿“摘掛子”,照古來的老規矩是隊里第一次上冰的人。那時再嫩的年輕 人也得拿出英雄氣概,高喊一聲“備棉被!”然后脫得精光,悶一口長氣鉆到冰下。零下二三十度的嚴寒,是死是活沒得說,多少漁戶因此家破人亡,哭震四野……

    曹保明在東北雪原曹保明在東北雪原

      曹保明在石寶柱家住了一個多月,先后寫出《最后的魚獵部落》和《恒久查干淖爾》兩部書,獲得“徐霞客文學獎”。老漁把頭石寶柱今年82歲,清王 朝時他爺爺因對地主逼債氣不過,吊死在那家地主大門前,債務因此免了。土匪頭子看上鄰屯一個俊俏姑娘唐丫,放出話來說要娶她當“壓寨夫人”,嚇得十里八鄉 誰都不敢招她了。石寶柱的父親聽說了,跑過去扒窗臺一看——這不是七仙女嘛!他問:“你咋不跑呢?”唐丫哭著說:“誰敢要我?”那小模樣真是“梨花一枝 春帶雨”叫人心疼。石寶柱父親說:“從窗戶爬出來,俺要!”唐丫嫣然一笑縱身跳上漢子背,兩人一溜煙兒跑到查干淖爾湖邊,搭個窩棚拜了天地洗洗就睡了。第 二天大清早,唐丫一曲熱辣的小調喊醒了整個查干淖爾湖:

      葦塘當洞房,朝天三炷香。

      風吹浪打浪,生死兩不忘……

      唐丫老奶奶今年102歲,雙目早已失明,但身子骨還好,白發如絲,穿著齊整,每天早晨盤腿坐炕頭,像小貓一樣用唾沫洗臉。我驚問真的嗎?曹保明 說:“別看102歲的人啦,那小臉,俊著哪!”常常,82歲的兒子石寶柱還沒進院套呢,老人家就說:“柱兒回來了?讓媽摸摸臉!

      曹保明的兩本書引起廣泛關注并引發了開發熱潮,當地政府確立了一個地域節日,用的就是曹保明的書名《最后的魚獵部落——東北魚獵文化節》,如今 已舉辦11屆,央視做過直播。當地政府給了“節日制造者”曹保明極高的榮譽:多次邀請他和石寶柱下頭網,最大的一條魚當場拍出32萬元!

      這不是魚的價錢。這是民族風情、地域文化的價錢!

      不。這不是價錢問題。這是不死的歷史;罨。無價之寶。

      重建歷史又結束歷史的人

      “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边@個“臭”字用得特準——皮匠是真臭;蛟S因為這個原因,皮匠作坊早早退出歷史舞臺,進入新世紀,在吉林全省幾乎找不到了。

      前些年。一票難求的慢車年代,一次疲憊的奔波,一個風雪交加的日子。下午曹保明在延邊安圖縣做了一個報告,預定晚11時乘火車返回長春。晚飯后 “大煙泡兒”越刮越猛,司機拉他去遙遠的沙河鎮接一位趙女士,因為臥鋪票在她手上。來回數十公里,路上曹保明和趙女士聊起了家常:老公做啥的呀?孩子多大 了?這是他的習慣,也是他打開歷史入口的“金鑰匙”。趙女士說,老公張海順跟孩子爺爺張恕貴開了一個皮匠作坊,天天累得要死,而且臭氣熏天,夜里回家一進 門,女兒就喊:“快洗澡,臭死了!”

      曹保明心里怦然一動。頂風冒雪回到安圖縣城,他突然對趙女士說:“把票退了,我不走了。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皮匠,今晚終于撞上一個!”趙女士愣 愣瞅著眼前這位大名人,感動極了。這種決定確實需要一種近乎癡狂的執著精神和獻身精神,盡管犧牲不太大:無非是留在風雪小縣城,找一間小旅店,吃一碗方便 面,然后睡在潛伏著各種小昆蟲的破床上。曹保明58歲了,身患多種慢性病,每天靠藥物壓著才能出門。而且他是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吉林省文聯副主 席、民協主席……名銜多了。但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今晚撞上一個臭皮匠!

      一個綿延幾千年的、瀕臨滅絕的手藝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了。一個家族因為給皇家做皮活兒犯下死罪,趁著風高月黑天逃往大東北的驚險故事展開了。一個 個堪稱絕品的神奇皮件擺在眼前了。張家想金盆洗手退出江湖都不行,不干也得干,累死也得干!因為延邊朝鮮族自治州是歌舞天下,家家需要大鼓小鼓腰鼓,誰家 鼓皮天下一流?張恕貴家!不必細說張家那些絕活兒了,就說說老爺子耳力吧。他家做的長鞭皮哨那叫真正的鞭花,清脆爽亮,破空十里。老遠一響,老爺子手撫頦 下白須,自得地對曹保明說:“聽,我家手藝!”門前路過一臺雄壯的大馬車,老爺子伸手攔。骸澳阈读颂仔扌薨,要不過不去前嶺!避嚴习宀恍,大鞭子一甩 上了山。半個時辰后,車老板哭喪著臉回來求救了,皮套斷了,貨都翻壕溝里了。

      又一部《皮匠》,凝固了五代張家手藝……

      一個家傳的石頭豬槽子放在地上就是豬槽子,放在博古架上就是文物。近半個世紀,曹保明深入幾十個古老行幫,采訪了成百上千的能工巧匠,包括舊社會妓女、慰安婦、日本遺孤等等。每位老人或家族都留下一部獨特的文化史,曹保明也留下他獨特的生活軌跡:

      他放棄了一切尊榮和享受——下鄉極少驚動地方,堅決拒絕人陪,最喜火車硬板、揚灰大巴。上了車專找破衣嘍嗖、埋了巴汰的老人身邊坐,為的是打開他們的話匣子。聊得來了興趣,提包就跟老人下車進了山。早年沒手機,“失聯”是常事。

      他放棄了一切年節假日——因主持省民間文藝家協會的日常工作,幾十年來他幾乎犧牲了所有的休息日節假日。春節、中秋,和妻兒親人吃一頓團圓飯,過后就帶上一些禮包去大車店、養老院、療養院或老農家,找老人開聊,2015年的春節依然是這么過的。

      他放棄了一切文明習慣——走向山野村屯時,為了和鄉親們稱兄道弟,不能穿好衣服,不能太講究衛生,只能去房外的“茅樓”,冬天蹲不下,夏天蚊一 層。奔波于鄉野,他被盜過,被搶過,深更半夜敲門要過飯,迷路山林喝過狼穴水,摳過甜菜疙瘩烤著吃,睡過沒窗玻璃的小站候車室。早年在長白山遇上幾個年輕 劫匪,曹保明哇哇扔過去幾句黑話,意思是:“你們有眼不識泰山,祖師爺來了,讓路!”可小兔崽子們一句沒聽懂——顯然是他娘的“外行”,愣把老祖宗的包搶 跑了。每次風塵仆仆回到家,進門就聽妻子一聲厲喝:“不許動!”然后他乖乖脫光衣服——太破太臟的直接扔進灶膛,只聽里面噼叭亂響,小昆蟲們灰飛煙滅……

      他沒時間沒精力為自己和家人的事情操太多的心,卻為許許多多窮苦鄉親和面臨毀棄的歷史遺存、民間傳統奔走過呼號過。這樣的選擇,三五天我們是可 以做到的;三五月,好同志咬咬牙是可以做到的;三五年,一些意志堅定且有遠大追求的人也是可以做到的;但三五十年,曹保明總是在鄉村,總是在底層,總是在 路上,堅持做一個文化的“拾荒者”,以“舍我其誰”的決絕精神,拒絕滾滾紅塵,棄絕安逸享受,把一生一世的心血生命全部投進艱辛的跋涉和近乎瘋狂的寫作, 總共創作出包括修訂版、增修版在內的120余部、2000萬字以上的皇皇巨著——在中國,第一人!最新推出的是20卷精裝本的《東北文化源頭記錄》,沉甸 甸的一箱子。這些書是曹保明幾十年來用腳一步一字寫出來的,每個字都是他的腳印。馮驥才因此動情地說:“每逢年節,闔家團聚,我知道有一個人卻在路上,他 就是曹保明,東北許多珍貴而重要的文化遺產是被他搶救、保護下來的,中國如果多幾個曹保明,我們的文化會保護得多好!”

      文化,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家園。沒有這樣的家園,我們的靈魂將無所皈依。曹保明留下的就是珍藏民族記憶、文化遺產的家園。在他的書里,所有古老的 行幫文化、民俗文化、地域文化經過虎口奪食般的搶救,如同“復活的軍團”吶喊著沖上今天的地平線,金戈鐵馬,旌旗漫卷,熠熠生輝。那些幾近失傳滅絕的民間 風俗、手藝作坊、絕唱絕活兒,正是中華民族五千年賴以生存、源遠流長的血脈!

      他為大東北創作了一部史詩,續寫了一部“家譜”。

      他把吉林變成了一座博大、恢弘的露天博物館。

      現在,曹保明依然不知疲倦地奔走著采集著書寫著。他用近半個世紀的時間,幾乎把吉林乃至東北的歷史文化“吃干榨盡”——用東北土話說,他把家鄉的文化遺產幾乎“罷園”了,留給后人的活兒不多了。因為歷史已經消失,老行幫、老把頭們也相繼離去。

      曾經,曹保明有很多很多江湖朋友,家里或辦公室里總是擠滿了不速之客和綠林好漢,不過大都彎著腰拄著棍,咳嗽氣喘捶著背,再沒了往昔的豪邁氣 概。每逢年節前夕,他們紛紛拎著木耳蘑菇粉條黃煙來了,然后背著曹保明給他們的大米白面豆油走了。新來單位的大學生常常驚呼:“曹老師咋這么多‘屯親兒’ ?”如今,這些老朋友和想見的人越來越少了。長夜孤燈,風雨敲窗,有時翻看以往的筆記、發黃的資料和收集來的紀念品老文物,曹保明常感憂傷與落寞。那些 老人的生動形象,火炕上講的鮮活故事,作坊里嗆人的氣息,依然都在眼前……

      歷史落幕了。不——歷史永不落幕。未來其實是由歷史決定的。今天,記憶還在,血脈還在,溫度還在,雄心還在。曹保明筆下的歷史仍在馬背上發出勇猛的呼吼,鐵流滾滾,疾馳而去。

      萬丈旭日,照亮了驚濤拍岸、激浪千迭的母親河——那是歷史的纖繩。中華民族裸著血色脊梁,正拉著一個偉大夢想奮然前行。我看到一個讓我敬重的身 影。我看到許多許多讓我敬重的身影。五千年不死不倒不散不滅的歷史已經決定并且證明了:地平線上,這種躬背向前、揮汗如雨的身影,是最偉大的和不可戰勝 的。

       (本文題目由蔣巍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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