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法國作家加繆說過一句話非常好,人活著最重要的不是活得好,而是活得多。多比好更充實更豐富,文學就是讓我們活得多的事業。
我自己的生命歷程,要從祖父講起了。祖父是國民黨,在各處抗日,抗日戰爭結束后,又去延安參加了紅色革命,后來被分配到青海省剿匪,他是青海解放的前驅者之一。1957年,反右運動開始,他抗日時期參加國民黨的事情重新被提了出來,被誣為“歷史反革命”。文革后,整個家庭隨祖父遷徙到青海省復職工作。我便出生在青海省海晏縣,那是什么地方呢?大家肯定知道一首很有名的歌:《在那遙遠的地方》,那就是西部歌王王洛賓先生在海晏縣的金銀灘草原上寫的。初中的時候,因為父母工作調動,去了一個更加西部的地方:德令哈市。海子在德令哈寫過一首詩叫《姐姐》,他說“今夜只想關心姐姐,不想關心人類”。據說那個“姐姐”就是德令哈人。后來,我還回到陜西短暫地讀過書。我的夢想和諸位一樣,是考上清華大學,但我沒有諸位幸運,我的分數不夠,只好去了中山大學,到了廣州。廣東是中國當代移民最多的地方,在這里,我才真正的開始了自己的文學寫作。
當年讓我最痛苦的,是坐火車這件事。假如從青海德令哈坐火車到珠海(當時前兩年要在珠海校區上課),你們可以看看地圖。要坐50多個小時的火車,快坐瘋了,坐過的火車里程,可以繞著地球跑幾圈。
我在本科的階段開始寫作,這時候就涉及到故鄉的問題了。剛才楚兄說了,他一直是待在同一個縣城,他對這個縣城太了解了,而我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哪里都是我的故鄉,哪里又都不是我的故鄉。我在廣州待了16年,可算是我此刻生命的一半了。雖然我很熱愛這個城市,可我也很難融入這個城市。我們知道廣州有一個最厲害的屏障,就是它的語言,粵語。我現在會聽,但是我不會說。作為一個北方人在那個地方,還總是顯得格格不入。所以我寫了一個小說叫《父親的報復》,這里面虛構了一個父親的形象,父親很早很早就來到廣州發展,他一直想融入廣州,把自己變成地地道道的廣州人,但他一直是失敗的。廣州跟北京一樣,遭遇到了歷史有史以來最大的拆遷運動,廣州的小巷子都沒有了,父親突然成為了廣州老建筑的保護人這樣的角色,他覺得自己比所有的廣州人都更愛廣州,最終,他以精神抗爭的方式贏得自己的尊嚴與身份。
但是鄉關何處?一個人在面對天地的時候,只剩下渺小的自己。
我第一次去西藏的時候,路過青海的一個鹽湖,叫察爾汗鹽湖,那是中國最大的鹽湖,里邊蘊藏的鹽可供人類吃上百年。高原鹽湖,就是古代的海水在高原隆起之后形成的湖泊,在強烈的陽光蒸發下,只剩下淺淺的一層鹵水。我第一次看到鹽湖非常興奮,水是綠色的,水邊是白色的鹽,你踩在上面像踩在雪地上,但那是鹽,非常神奇、非常美麗,但是格外荒涼。鹽湖附近是寸草不生的,沒有一點綠色。在那個地方特別想寫一篇小說來表達我對生命的認識,然后我就構思了《聽鹽生長的聲音》這篇小說。我用第一人稱來寫,寫“我”去到鹽湖看到了什么,但寫到一半我寫不下去了,我作為游客的身份融入不了這里。
這個小說放了半年,半年后,我突然有了靈感,小說中的“我”不再是外在觀光者的身份,而是在當地生活工作的一個人。在當地有鉀肥廠,“我”就是鉀肥廠的一個工人,“我”在審視“我”的生活,這樣整個小說的空間就打開了。文學為什么這么必要?就是讓我們可以去理解你不熟悉的、或者說外在于你的另外一種生活,文學就是在我和你或者你和他之間搭建一道想象力的橋梁。讓我們能夠理解彼此,我覺得這點是非常重要的。我們這個時代經常有各種各樣的外力,試圖碾碎我們之間的聯系,如果人的心靈不夠強大,他就會早早失去自己的信念和信仰。
中國從《詩經》《離騷》開始,有一個非常漫長的、悠久的文學傳統。自古以來,可以說某種程度上,文學就是我們的信仰,它是一種對人、對活著、對存在本身的信念。尤其在我們今天這樣的時代,在這樣的網絡時代,維護這種信念格外重要。網絡其實是讓我們更加遠離了彼此,而不是接近了彼此。因為網絡看似是一個非常平面化的結構,但是它并沒有讓我們達到平等。我們知道為什么“大V”說話有人聽,而我們說話沒人聽,就是因為網絡的話語權更加顯著。所以文學就是給我們這種弱小的個體以強大的精神力量,讓我們能保持一個完整的自我,來對抗這個時代對我們的擠壓。
所以,我最終無法把精神寄放在某個穩固的土地文化上,只能在大地上漫游,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堵狖}生長的聲音》這本書的后記,我起名叫《沒有故事的人》,其實并不是我自己沒有故事,而是我覺得這個時代沒有故事,這個時代的個人沒有獨屬于自己的故事。這個時代生產傳奇,我們每天打開微信,打開新聞都是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但那真的不是文學,文學是我們作家用自己精神的力量,對生活的闡述以及和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