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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寧思,1955年生于沈陽,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阿列克謝耶維奇著作的中文譯者,鳳凰衛視資訊臺執行總編輯。當過海軍、陸軍,先后在上海復旦、華東師范大學和澳洲悉尼大學攻讀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主修歷史、俄羅斯文學和亞洲研究。
印 象
媒體人特有的
敏感帶他進入文學世界
就在聽到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頒予白俄羅斯作家、記者斯維特蘭娜·亞歷山德羅夫娜·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同時,我也看到了這樣一則微博:我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恭喜阿列克謝耶維奇!其中還有兩本該作者已被翻譯出版的中文圖書封面圖,一本較舊的書名是《戰爭中沒有女性》,另一本新的叫《我是女兵,也是女人》,這兩本間隔三十年先后出版的書,譯者都是一個人——呂寧思!
對呂寧思這個名字,我有很深的記憶。那是十年前,他自己寫的《鳳凰衛視新聞總監手記》一書出版,我就在北京對他進行過一次面對面的采訪。那時,他是鳳凰衛視的新聞總監,是重大新聞事件報道的幕后策劃,也是《時事辯論會》節目的臺前主持,甚至還是一線記者,有需要會隨時沖到新聞報道前沿。記得他人很精干,也很帥氣,還非常健談,當時跟他聊的最多的話題是新聞、新聞報道與新聞人的責任、素質和擔當,記憶最深的是聽他講自己親赴俄羅斯報道別斯蘭人質事件。之后,雖然我在《天津日報》刊發了這篇采訪文章,標題是:“呂寧思:藏器于身待時而動”,但我卻不知道他還“藏”了一把翻譯的“利器”,竟在間隔三十年、原文作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又“拋”了出來,給人一個大驚喜!
這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是什么讓他有這樣的預見性?他對這位作家有什么樣的理解,對她的作品又有什么樣的解讀?這些都是我想了解、想知道的問題!霸俨稍L他一次!”這個念頭跳出來的時候,我就給呂寧思先生發了郵件。
就在等待呂先生回復的時候,關于今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相關新聞報道也開始多了起來,有媒體采訪北京大學出版社外語編輯部主任、俄羅斯文學專家張冰時,她就說:這位女作家把紀實文學提升到了一個極致的高度,但翻譯起來卻并非易事,“她的作品文字極富魅力,同時有著很強的‘斷片’性質,這就要求譯者理解原作者的創作語境,也要具有廣博的知識!
她的話讓我想起呂寧思曾經的人生經歷,記得那時聊起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告訴我,“很小的時候人家問我:長大了想干什么?我就說要當記者?缮闲W時正趕上‘紅色風暴’,不到17歲就當了兵,學起了俄語;謴透呖紩r本來想進英語系,卻被復旦大學歷史系錄取了,接下來又讀了俄羅斯文學研究生。直到1983年,上海召開第五屆全國運動會,我才從解放軍文藝社被借調到《解放軍報》當了一段臨時記者。上世紀90年代初,我又去了澳大利亞,還風風光光地當上了那里第一份中國留學生辦的報紙的總編,也和朋友一起,邊主持廣播節目,邊玩玩電視。1996年香港回歸前,我又到香港做電視,而鳳凰衛視資訊臺的開播,才讓我找到了最理想的當一名記者的平臺!
所以我猜想,他會早在三十年前就選擇翻譯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作品,最根本的原因可能就是對記者這份職業的尊敬和熱愛吧。
幾個小時后,我收到了呂先生的回復,先是說正在出差中,又簽約了阿列克謝耶維奇另一部書的翻譯工作,很忙,沒有安排接受采訪的時間。然后又說,如果有問題可以用郵件的方式發過去,他會盡量抽時間撿重點答復。于是,時空都不再是個問題。間隔十年,我們這張報紙又有了對呂寧思先生關于文學、關于翻譯、關于今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列克謝耶維奇以及其作品的采訪。
阿列克謝耶維奇
獲諾貝爾文學獎實至名歸
記者:幾年前采訪您,您剛剛出版了《新聞總監手記》,那時以為您只是一位優秀的新聞人,沒想到早在三十年前您就已經有譯作問世,而且就是今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者的書。您和阿列克謝耶維奇有過接觸嗎?
呂寧思:接觸過,她一直很期待聽到中國讀者的聲音。她得獎的當天,我也是以最快的速度給她發去了賀電。
記者:有人說今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發給阿列克謝耶維奇,文學方面的原因相對弱一點,其他方面的理由多一點,您對這種聲音如何評判?
呂寧思:諾貝爾文學獎一向注重文學概念上的創新,我認為它的評判標準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創作手法,一是精神內核,一是現實批判。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作品在這三點上都具備了。我是覺得她獲獎是實至名歸的,是恰如其分的。特別是在當下這個時代,戰爭離我們并不遙遠,我們不應該停止對戰爭的反思。諾獎授予一個對戰爭有深刻描述的作家,顯然有著特別的意義。我覺得她也是排隊排了很多年,這次獲獎應該說和時間背景也有些牽連,因為今年是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所以我以前也一直認為在這個時候,從時間意義上來講,她這次獲獎的可能性是比較大了。
記者:您如何理解阿列克謝耶維奇作品中呈現的內心世界?
呂寧思:這位女作家生活在前蘇聯時代,她們那一代人,為了自己的國家、為了自己的民族付出很大的代價,他們非常愛自己的祖國和民族、家鄉,同時她們在當時那樣一種權威時代,受到政治和精神上的一種管制,很矛盾的。通常在類似這樣矛盾和痛苦的思考當中,才能產出阿列克謝耶維奇這樣的作家。我覺得一個文學家,有時候不完全是一種社會的人,而應該是個性的人。前蘇聯有一百多萬名女兵,記者也很多,并不是記者和女兵的身份決定了她去寫這些作品,而是由于她個人對于社會的敏感。并不是所有的記者都能夠這樣,也不是所有的女兵都能夠這樣。因為她是一個女兵,也是一個社會的人,所以她在她自己的現實當中寫出了這樣的作品。
記者:她的作品是偏口語化的,主要內容都是訪談實錄,在您看來這種訪談中的文學性如何體現?
呂寧思:她的手法就是當事者口述,很多細節,很驚心動魄,就好像她在用錄音機放給你聽。諾貝爾文學獎不是以暢銷書取勝,也不是以情節取勝,這種長篇小說勢必要體現它自己深刻的意義。俄羅斯人的思維方式有的時候會流于某種古板,但如果仔細回味,你會發現它充滿了人生的苦澀。包括俄羅斯的電影,特別沉重,也可以看到民族性格的不一樣。中國現在很多文人的思想隨著國家的情境而改變,他們實際上沒有俄羅斯作家那么深的痛苦和自我矛盾。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是有的,但總體來講與俄羅斯作家的那種思考者是不一樣的。
從創作手法上來說,她創作了一個非虛構式的、紀實文學的手法,她這幾本書都有這樣的特點;在意念和精神道德上,她追求深挖人性當中的精神痛苦和不完美當中的一種和諧;對于戰爭,她完全跳出正義、非正義的爭論,純粹寫戰爭中的人性,寫戰爭中人的軟弱和痛苦,同情和善良,也寫人的不屈不撓和求生的欲望。
記者: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作品屬于非虛構范疇,對于文學呈現和挖掘人性這一點,您認為非虛構作品與虛構的小說相比,是否更具有沖擊力?
呂寧思:我想是這樣的,實際上文學家和一般的人應該不一樣,就好像一個神父應該和一個世人不一樣,在寫作的時候他應該超脫一些客觀的現實。但是文學又是來自于現實的,所以我覺得創作文學,對作家本身來說,可能也是一個思考。
翻譯完全尊重原著
一本講述真相、痛苦的書
記者:您在三十年前是如發現阿列克謝耶維奇這個作家的?
呂寧思:三十年前,我偶然翻閱當時蘇聯的《十月》文學雜志,讀到《我是女兵、也是女人》,立刻被這部作品的標題和內容所吸引!段沂桥,也是女人》是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第一部作品,我認為這本書中蘊含著很大的潛力,于是匆匆翻譯了剛剛出爐的此書第一版。
記者:您為什么要翻譯這本書?
呂寧思:我早年當過兵,本科在復旦大學讀歷史,又在華東師范大學讀了俄羅斯文學研究生專業,畢業后在新聞界輾轉數十載。讀到同樣是記者兼軍事作家的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作品,不免感同身受,我的品味、思考模式、人生感受,甚至感動點,都與她的作品有一種契合。
這是一本痛苦的書,也是一本講述真相的書。在閱讀原文并譯至中文的過程中,我屢屢被其中觸目驚心的內容和人性細節所震撼、所感動,甚至為之而難抑淚水。我們小時候讀過“卓雅和舒拉”的故事,這本書展示的是千千萬萬個卓雅,普普通通的卓雅,千姿百態的卓雅。正是這些普普通通的男女,默默無名的小人物,以巨大犧牲和慘痛付出,從納粹的鋼鐵履帶下拯救了蘇聯。
她寫到了戰爭初期蘇軍的潰敗,她認為這并不是這個民族的失敗,而是領導者的失;最終這個民族付出了很多很多的犧牲后取得勝利,她認為這是一個民族的勝利。在作品中,她既想把很深的民族性用一種很尊重、很愛戴的眼光去看待,同時也批判了社會現實。
記者:翻譯的過程中您會本著什么樣的原則?在語言、文化和表達上有沒有些讓您感覺不太好把握的地方?
呂寧思:盡管我算是熟讀俄文,但翻譯這本書的難度還是很大。一開始讀到這本書很激動,但每每敲打中文,卻有點不知道該從何著筆。就好比你聽到了一句話,想轉達給別人聽,但用什么方式轉達才能引起對方的興趣?很困難。翻譯這本書的那段時間,我做完直播節目《總編輯時間》后回到家,已經是晚上11點多,我給自己制定了工作計劃,每晚的翻譯時間從夜里12點到兩點。
翻譯完全尊重原著,而既保證尊重原文,又要出彩,是一件很艱苦的事情。她這本書都是片段性的文字,沒有一個貫穿整體的故事情節,翻譯不好會讓人覺得平實和古板。書里一個詞的意涵,往往在中文詞匯里沒有直接的對應,卻有十種近似的意境,這個時候不能創造,只能在十個解釋中找一個最貼合原意的解釋。面對翻譯難度如此之大的文學作品,我已盡力了。
記者:2013年這本書的修訂版問世,與第一版有哪些差別?
呂寧思:我發現其實修訂版幾乎可以說是作家的重新創作,增加了很多內容,比如戰爭的殘酷,戰爭中的女兵感情和男女關系,更有很多篇幅是作者本人懺悔錄式的思索。
新聞行業的一名“老兵”
記者和軍人要有同樣的獻身精神
記者:在您個人的成長過程中,您最初是想做記者,還是想做軍人?
呂寧思: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想當記者,可是偏偏17歲就當了兵,又學了俄語。到恢復高考時,本來是想考英語系,卻被復旦大學歷史系錄取,接下來又讀了俄羅斯文學研究生。1996年我到香港做電視,后來鳳凰衛視資訊臺開播,才讓我找到了理想的平臺。剛到鳳凰衛視的時候,我們成立了一個采編部,我的職位是采編部副總監,兼一個“新聞今日談”的主持,我和阮次山先生搭檔。
我的從軍經歷不過是一段當“和平兵”的歷程,可是自當兵那天起,的確是準備打仗的,幾十年下來,有一個基本的人生概念:時刻準備著。吃傳媒飯的二十多年里,我始終以軍人和記者的雙重身份要求自己,也常常這樣告誡年輕的同事。我們要逼著記者沖上去,因為那是千鈞一發,或者是百年不遇,沖不上去就完全沒有機會了,可能就永遠留下遺憾。
記者:您是媒體人,同時也是軍人出身,一文一武,當初這兩個身份轉換的時候有什么困難嗎?
呂寧思:我是記者,也是當過兵的記者。在我看來,記者和軍人之間本身就有著天然的相通性和聯系——不論是戰爭、災難,還是其他熱點地區,總是記者和戰士勇往直前,前赴后繼;他們一樣都要進入陌生地區、艱苦地區和局勢不明的地區,需要立即進入狀態、取得成果;他們也都常常會打敗仗,但必須屢敗屢戰,孤軍作戰;他們總是在突發事件出現之后,打起背包立即出發,沒有時間準備,隨時到位。記者和軍人要有同樣的獻身精神。
記者:您也可以說是新聞界的一位“老兵”了,在您看來“老兵”有哪些特質?
呂寧思:我老板劉長樂向別人介紹我時,一般只說五個字:“寧思,我軍的!”我覺得,這不僅是說我是軍人出身,當過兵,而且我在鳳凰衛視的職業狀態,也是這兩個字:老兵。我特別喜歡“老兵”這詞,在人類文明世界的所有語言中,從拉丁文、斯堪的那維亞文到斯拉夫文,“老兵”這個詞的含義和書寫,甚至發音都是完全相同的,它的意思是老兵、老手、老練者、老辣深謀,善于理解上司意圖,精于獨立作戰而又服從指揮,忠于職守。
記者:您說過,有多少人想當記者,就有多少種當記者的方式。那么現在微博、微信等自媒體興起,在這樣的背景下,您認為記者如何才能體現出專業性?
呂寧思:職業記者最重要的還是對新聞的“發燒”熱情——你要做新聞,首先要看新聞,追蹤新聞,應該是“新聞發燒友”,對八卦傳言、小道消息一律熱情洋溢緊追不舍,要有好奇心,打破砂鍋問到底。拿我個人來講,我在2000年加入鳳凰衛視,后來我幾乎做遍了鳳凰衛視所有時事節目的主持人或評論員。2005年,我主持的《總編輯時間》開播,梳理、剖析每天的要聞重點,讓觀眾能迅速把握住這一天的關鍵詞。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從內容準備到主持節目,都是我一個人。我們的節目是由傳統媒體制作的、智能型的新聞評論類節目,但是,我們在新媒體領域也同樣贏得了共鳴。無論是網絡關注度、微博提及量,還是網上的視頻點擊量,《總編輯時間》均名列我們信息臺節目榜前茅,我想這也體現了一種專業精神。
呂寧思說
阿列克謝耶維奇與《我是女兵,也是女人》
阿列克謝耶維奇1948年生于蘇聯斯坦尼斯拉夫(現為烏克蘭的伊萬諾-弗蘭科夫斯克)。父親是白俄羅斯人,母親是烏克蘭人,父母二人都是鄉村教師,后來舉家遷往白俄羅斯。她畢業于白俄羅斯國立大學新聞系。
阿列克謝耶維奇創作了以《烏托邦的聲音》命名的編年史式紀實文學系列,包括《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在內的五部作品。她開創了一種獨特的文學體裁:政治音律的長篇懺悔錄,小人物在其中親身講述自己的命運,從小歷史中構建出大歷史。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作品被譯成多達35種語言,《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俄語版銷量超過兩百萬冊。她的作品還成為全球數百部電影、戲劇和廣播節目的素材。她獲得過多項國際獎項,包括瑞典筆會為表揚她的勇氣與尊嚴而頒發的特別獎、德國萊比錫圖書獎、法國國家電臺“世界見證人”獎和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獎。她是當代世界文壇最有實力的女作家,2013年、2014年連續進入諾獎最終決選提名,是近年來諾獎獲獎呼聲最高的作家之一。
她獲獎我并不感到很意外。就在當天,我給阿列克謝耶維奇寫了一封賀信:親愛的斯維特蘭娜,我很高興看到您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其實我等待這一刻很長一段時間了。祝賀您!作為一個中國譯者,能翻譯您的作品,是我很大的榮耀!中國的讀者會閱讀您更多的作品,對您作品中體現的深刻的人性洞察,有更多的了解!
關于這本書的俄語書名,不論從文學色彩還是實際概念,我都想把它翻譯為“戰爭中沒有女性”,這雖然是簡單的短句,但含義深邃而深遠。當年的中譯本書名《戰爭中沒有女性》曾引發過熱心人的討論,有人認為應該按照原題直譯為“戰爭中沒有女人面孔”,也有人認為應該按照內容譯為“戰爭中的女人”,還有中國作家據此創造出“戰爭讓女人走開”等富有情感詩意的作品題目。但是我本人還是認為“戰爭中沒有女性”是最合適的原意傳達。此書固然寫的是戰爭中的女性,但通過本書立意、主人公故事到現實氣氛,卻是告訴人們:當女性陷入戰爭烽火后,不但她們的穿著發型、行為舉止,就連性格脾氣乃至于從外表到生理特征都發生了變化,這正是戰爭對于女性最殘酷的影響。所以,這本描寫戰爭中的女人的作品,恰恰獨一無二地使用了“戰爭中沒有女性”這樣的強烈反差的題目,這應該是作者有意而為之。三十年過去了,這個獨特的句式已經家喻戶曉,而且揚名國際。女性在戰爭中的特殊作用特別是特殊感覺,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上網點擊這個句式,當今世界各國、各民族、各戰場上的女兵形象便蜂擁而出。
這些女兵眼里的戰爭與男人們的描述截然不同。今天再讀《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可以稱之為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最具代表性、最感人、最催淚的重磅作品。在那場災難性的戰爭過去70周年之際,我來到紅場,親眼看到本書所寫過的那些情景:佩戴勛章的老兵(或者他們的后代),打出原來部隊的番號標牌,極力維系在血與火中建立的感情紐帶?上,由于歲月之河的無情流淌與沖刷,聚集的人數是越來越少了,令人唏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