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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園
《家人父子: 由人倫探訪明清之際士大夫 的精神生活》 趙園 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1945年出生的趙園今年正好七十歲,退休前一直在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工作,出版過多部研究著作。古稀之年,她看起來依舊氣色儼然、氣質端莊。頭發花白,著一件中式對襟盤紐灰布夾衣,戴一副細邊橢圓眼鏡,身上的知識分子氣質沒有在時間的流逝中損耗分毫,看起來竟有些像是從“五四”時代走來的人,或是明清之際疏朗磊落的士大夫。這兩個時代,正好貫穿了她學術研究的前半生與后半生,都有著她所服膺的“光明俊偉的氣象”。
前不久,她剛剛出版了新作《家人父子》。這是她從現代文學研究轉型明清歷史研究后推出的又一部作品,也是她整個學術生涯的收官之作。她和人民大學清史所副所長楊念群關于這本書的對話在三聯書店舉行,來聽的人擠滿了不大的場地。她到得很早,坐下來后就對聽眾說,來,咱們聊聊天。一邊說著,一邊就指著自己的眼睛徑自講起來:“這幾天我的眼睛不好了,一只眼睛看不見了……”
趙園說話的時候思路格外清晰,沿著自己的邏輯向下延伸,以一種誠實而坦率的態度抵達她所闡述的問題核心。有好問的年輕聽眾再三打斷她的話,別人都急了,她卻擺手說“沒關系,讓他講下去”,并切換到另一種專注凝神傾聽的姿態。幾十年中,她的研究對象不斷轉換,但那種作為學者的方正和清雅,卻始終沒有改變。
有“痛感”的學術研究
《家人父子》這本書有個副標題,叫做“由人倫探訪明清之際士大夫的精神生活”。按照趙園在自序中的說法,就是嘗試經由最為重要的家庭關系“父子”、“夫婦”,進入明清之際士大夫最為日常的生活世界。不同于大歷史的敘述,她更希望強調“日常性”、“日用倫!焙汀凹彝ァ,看看這些著書立說的士大夫們是怎樣面對和處理自己的家族、家庭及其倫理關系的。
無論怎樣來看,這都是一個很大的研究對象。不同于傳統史學研究,趙園選擇從士大夫們自己的文字表述和記述來入手。自然,這是一種偏于文學式的路徑,但她坦言,她其實沒有興趣更沒有能力去構建某種“理論模型”,而是更加關注內在的差異性與多樣性!盁o論士大夫還是普通人,他的生活中,婚姻關系、家庭內部關系及內部生活,都是各種各樣的!
“我在倫理問題上有一點特殊的敏感,有的時候甚至有一種自虐的傾向!壁w園說,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她在很多時候都是有“痛感”的,“感同身受的那種痛”。作為外人,很難清晰描述出她所說的這種“痛”,但也可以想見,這其中必然有她作為一個女性學者的切身感受。
讀她的敘述文字,很容易就能感受到這種來自性別關切的差異。她比任何男性歷史研究者都更注意“夫妻”一倫中的“妻”、“妻/妾”關系中的“妾”,以及她們在整個宗法家族中的位置。明末的冒襄和董小宛、錢謙益和柳如是、侯方域和李香君、吳梅村和卞玉京,今人講起來,常以之為風流通脫名士與色藝雙絕名妓的美麗傳奇,但趙園卻說,她一向對過于“美麗”的故事心存懷疑,怕修飾太過。甚至,看到那些儒者之徒拋出一些類似“女子無才便是德”、“一家之中,男子本也”的言論,她會毫不掩飾主觀情緒,直陳“儒者嘴臉在這種事上最可憎”。
“撞墻”與“換路”
趙園一直把《家人父子》稱作“這本小書”。事實上,它是她“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的收官之作,也是她幾十年學術研究的收官之作。她說,這以后還會寫,還會不斷反顧,但不會做嚴格意義上的系統規范的學術考察了!罢f‘收官’我怕有點自我炒作的意味,但它只是一個事實,畫一條線,就是到此為止!
決定寫《家人父子》時,她還沒有退休。寫這本書,也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必須再接著做點學術,否則跟單位不好交代”——雖然,她說,其實單位很好交代,不做也沒人管。這本書分成兩部分,前一部分是“夫妻一倫”,后一部分是“父子及其他”,包括父親、母親、兄弟等。做完“夫妻”這部分她就退休了,中間改做別的題目耽擱了一陣,后來才又接著寫后面的,“動力不足,精神渙散”,所以“父子”那部分“寫得很弱”。她有些抱歉而認真地說,“這本小書我不滿意,不是成功的學術作品。這么多人在這兒聽,我覺得有點愧疚!
在九十年代末轉型做“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之前,趙園是位優秀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者。她1969年從北京大學中文系本科畢業,又在1978年重新考回北大念研究生,師從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奠基者王瑤先生,那年她已經三十三歲。多年以后回憶起來,她說自己選擇這個專業有點像“投機”,因為“好考”——而據她自己所寫,之前她連《子夜》、《駱駝祥子》都沒有讀過。
八十年代,她接連出了一系列現當代文學研究經典之作,包括《艱難的選擇》、《論小說十家》、《北京:城與人》、《地之子》等。這些作品,如今一直被學這個專業的學生置于案頭,反復引用。然而,也正是在這個時候,趙園突然對自己已有的學術研究感到了“厭倦”。她覺得,她好像走到了一個地方,前面有一堵墻,“是要再碰一碰它,還是再轉回來尋找別的可能性?”她不愿意炒冷飯,但也深深意識到,“再走下去肯定是自我重復”。她感到有些走投無路。
一個偶然的機會,陳平原、夏曉虹教授夫婦建議她不妨試試明清。這是從“現代”到“古代”的一個巨大的跨越,但趙園還是去嘗試了。1999年,她出版了自己第一部相關著作《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接著一鼓作氣,十幾年中又有《易堂尋蹤》、《聚合與流散》、《制度·言論·心態》、《想象與敘述》等諸種新作問世。趙園說,其實她一直就是個古代文學愛好者,“如果我有機會讀古代文學,或者古代的作品,我會覺得是一種彌補、補償,也是圓了自己的一個夢”。
古稀之年,坦然面對
作為一個專業的文學研究者,半路轉行史學研究,難免會遇到一些困難。一開始,她有時連線裝書的斷句都斷不好。這期間,也有很多來自史學界的懷疑的聲音,認為她并未遵循嚴謹的歷史研究的路數。對此,趙園總是虛心處之。她當著大眾,會很誠懇地說,“我要承認我在理學方面確實門也沒進,很難進入理學脈絡”,或者“我對西學了解甚少”,絲毫不諱飾什么。在后記中,她坦言這些是她的短板,但一路溯洄而上,不難看出她亦有自己的路徑,那就是“經由人物進入歷史”——從“五四”上返“明清”,她始終為那些改革健將們或是粹儒名士們光明俊偉的氣象、正大鮮明的人格所深深吸引和觸動。
“我曾經把‘題無剩義’作為一個目標,現在我已經不敢對自己提這種要求了。我已經到古稀之年,已經能夠坦然地面對自己的能力和生理極限。突然之間一只眼睛失去了視力,這種變化是很可怕的,你下面還能做什么,一切都不可預測!
前幾年,她曾經出版了一部文集《昔我往矣》,用《詩經》中的句子來對自己的一生作以觀照。如同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學術生涯一般,她也坦然地接受著自己生命、生活中的種種變動、種種更易。她沒有什么遺憾,只是希望能把后續鄭重地交給后來人,如她自己所言,“這些學術的過程,過去了就過去了,每一段過程都不可逆,再也不能重復,我只希望大家接著做,做出更好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