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麥家打開白色的小瓶子,倒出了一片安眠藥。他就像一位等候晚點列車的旅人,焦慮而迷茫。他無法再忍受睡意遲遲未至的焦灼,必須讓這個小小的藥片馬上來拯救自己。
可是,現實和虛幻仍然在他眼前幻燈片般不停地交織閃爍著。白天,他站在各類新聞發布會現場,被媒體圍追堵截。晚宴時,滴酒不沾的他必須應付那些熱情的朋友、同鄉,當然還有舉著酒杯找上來的投資人和政客。這讓他像一條離開水的魚,揮之不去的窒息感一直壓抑在胸口。
終于逃回隱居的寓所。房間外,黑暗在四周的森林里潮水一樣肆意蔓延,這間小小的寓所仿佛一座漂浮在茫茫海面上的孤島。他打開電腦,里面虛構的人物們在向他質疑、求救、控訴,活生生,仿佛即將破壁而出。他凜然了,亢奮了,一個個驚心動魄、生離死別的故事在他敲打鍵盤下誕生。多年以來,他的睡意就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被創作的激情所驅趕、放逐。
早晨的陽光閃亮得有點刺眼,麥家手里晃著一個白色的小瓶子,一臉苦笑地說:“我晚上一趕工就失眠,一失眠就得靠這個才能睡。60萬字的小說,90萬字的劇本,寫到后面連生活都沒了,純粹就是文字奴隸,生不如死!
他走出房間,蹲在3月的陽光里,慢慢享受著手中一小碗八寶粥:這就算是他的早餐了。這片灰色的小平房藏在杭州市植物園的一角,從這里緩緩地漫步過去,離西湖邊的岳王廟也就10分鐘路程,趕巧的是,那就是《風聲》中的故事發生地——“裘莊”。
說話間,他不斷被手機來電打斷!皼]出名前一直盼著出名,出名后就不想出名。實話跟你說,我是躲著媒體的!丙溂乙荒槦o奈,“每次新聞發布會和娛樂明星站在一起,既是我的榮幸,也是我的悲哀!丙溂矣X得作家應該躲在文字背后,過度的名聲是孤獨的敵人,而他一直想要的就是孤獨。這種與現實格格不入的孤獨感來自于他遙遠的童年。
麥家小時候家里每年都要種麥子,每到麥子成熟時節,林子里的鳥成群地飛出來偷嘴,為了驅趕它們,他經常隨大人扎稻草人,插在麥地里。這是他落落寡歡的童年少有的趣味之一。由于家里成分不好,麥家自小受人歧視。孤獨過早地壓迫了他,把他變成了一個奇怪的孩子,性格孤僻,不愛跟人說話,喜歡跟自己和靜物交流。他寫日記,對著鏡子說話,跟夜空中的星星許愿,稻草人也成了他經常說話的對象。正因此,金燦燦的麥田和麥田上孤獨守望的稻草人成了麥家溫暖的童年回憶。這也是他之后取筆名為“麥家”的原因。1985年夏天,在福州的一爿小書店里,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闖進了他的視線。當時他根本不知道,這是一本小說,更不可能想到,這本小書將徹底改變他的一生。
10多萬字的《麥田守望者》,麥家小心翼翼地讀了一個多月!斑@不是一本書,而是世界向我洞開的一只貓眼、一孔視窗。從這里,我看見了世界的另一端,有一個像我一樣孤獨、苦悶的少年,他叫霍爾頓……”他感到書里每一個字都在閃閃發光,化成血氣,變成力量,注入到自己的身體和靈魂之中。他仿佛聽到故事里的主人公霍爾頓對自己說:“伙計,一切都該結束了,你要重新選擇開始!
于是,那一年,麥家的生命里出現了三件大事:一是學會了抽煙,二是停止了堅持十多年的寫日記的習慣。第三件事就是,他開始寫小說了。從12歲到23歲,他寫滿了36本日記本。他從日記中整理出一篇兩萬字的稿子,加了標題《私人筆記本》,四處投稿。后來,這稿子以小說之名發表在《昆侖》雜志1988年第一期,更名為《變調》。這就是麥家的小說處女作。
從此,麥家走上了小說創作之路。
作為麥家的精神導師,塞林格仿佛一面鏡子,隱隱約約映出了麥家的影子。他渴望獲得塞林格般的孤獨,可是在這個社會中,孤獨是奢侈的,孤獨的人則是“可恥”的。
自2006年電視劇《暗算》熱播,麥家一舉成名,紛至沓來的榮譽和邀約打破了他平靜的生活。很難想象,在此之前他一次次被退稿的慘狀。2003年,他把小說《暗算》投給上海、沈陽、成都等三家出版社,均被退稿,而他的第一部小說《解密》命運更悲慘。這些退稿的理由大同小異,主要是麥家把寫作對象放在一群默默無名的英雄身上,編輯們認為這與大眾流行的閱讀趣味背道而馳!澳切┠,文壇流行‘私人化寫作’、‘下半身寫作’,我落伍了!丙溂艺f。
落伍也是先鋒,堅持就是勝利,孤獨者的勇氣終于變成運氣!督饷堋泛汀栋邓恪纷屛膲@羨,他親自編劇的電視劇《暗算》的火爆,又讓他成了影視圈的一匹黑馬。緊接著《風聲》小說和電影的大賣,讓他成了一個頻頻與明星同臺的作家,所到之處掌聲和閃光燈一片。
“我其實一直在抵制這種變化。我覺得作家不需要那么大的名,作家還是應該躲在文字背后。名聲越大,對我來說也是風險越大。寫作是需要孤獨和沉靜的,但是每個作家又渴望自己的作品被更多的人閱讀,所以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內心都是撕裂的。我一邊在拋頭露面,一邊在默默忍痛,在擔心自己被毀了!闭f這些時,麥家的眼神有些無助和茫然。
內心就這樣被撕碎,經常感嘆苦不欲生。麥家本色的塞林格式的孤獨離他越來越遠。他被這種矛盾不停地擠壓、撕扯,在各種身份、面具下,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其實當他接過茅盾文學獎的獎杯,被冠上中國身價最高的作家和編劇頭銜后,他已注定無法孤獨,無法成為完整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