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9日,北京協和醫院西區櫛比鱗次的高樓里,幾經曲折,我們終于找到他——北樓四樓24床。在推門的一瞬間,我們不約而同地退出來,以為走錯了房間。雷抒雁躺在病床上,他瘦得脫了形,某一刻,我甚至想到了“枯索”這個詞,他就那樣躺著,如同一段枯索的樹干,難以想見他枝繁葉茂的歲月。他要坐起來,卻沒有絲毫力氣,營養液正從他頸部靜脈滴入——很多天了,他已不能正常進食。
他舉起床邊的左手與我們相握,中指上妻子出訪時帶回的藍玉石戒指,幽深的青碧宛如湛藍的大海!疤萘,”他將戒指換到無名指,“這里已經戴不住了,等哪天胖了,再換回來!彼,聲音嘶啞,神色黯淡。
這是壬辰年的臘月十八,再過6天,就是立春了。那一刻,他談文化、談時弊、談文學振興、談莫言獲獎,不停地說話,不住地干咳,咳嗽得撕心裂肺,令人擔憂。
2月14日,接到雷抒雁家人短信:“雷抒雁今天走了,2月14日凌晨1點31分,在協和醫院!
一剎那,時間仿佛凝固了。
他的家人說,他走得很有尊嚴,生命最后一刻,癌細胞已經侵蝕了雙肺,呼吸幾近窒息,醫生試圖切開他的喉管,他卻微笑著以眼神拒絕!八浪闶裁!”這是他的口頭禪,瀟灑,驕傲。
算起來,我與雷抒雁相識近20年。初識他時,我剛剛分配到《人民日報》,便有幸讀到他的詩文,從此一篇不曾錯過。我稱呼他老師。對我們這些后輩的工作和寫作,他溫厚地鼓勵、支持。20年間,我已記不清曾編發過多少篇雷抒雁的作品和新聞,如果以字數計,應該能繞地球幾圈吧。他是這個時代造就的詩人,他引領著時代的風騷,也引領著時代的風尚。
去年11月,《人民日報》要出十八大特刊,我有幸再一次與雷抒雁在他的詩歌中相遇,F在想來,那時他已病得不輕,電話那頭,他一直咳嗽,仿佛用盡了他的全部力氣,每一句話要停頓很久。不久,雷抒雁寄來他的新作《為你祈福!神話的土地》。他的詩歌屬于洪鐘大呂,這首詩也是如此,24段,115行,上自“女媧,神農,夸父,后羿”的神話,下至“天下為公、人類和諧、世界大同”的夢想,五千年歲月盡情馳騁于詩人的筆下,浩浩蕩蕩。11月9日,我們將這首詩以半個版的篇幅刊出,詩歌再次震動文壇。
今年年初,我們策劃一個系列三組文章,其中一組邀請8位文化名家大家給未來20年后的自己寫封信,雷抒雁的文章《生活更富足》是最后一組中的一篇。今天推想,約稿之時,他的病情已經相當嚴重,原以為他會以身體原因婉拒——我們在1月16日曾經召開老作者聯誼會,25位名家中只有他抱病未至——未料到,他很干脆地答應了編輯的請求,并且早早將稿件傳來,“致信20年后的自己,我對這個題目饒有興趣”,他在回函中寫道。文章刊發于2月7日副刊“信箋上的中國”專版上,不曾想,這篇文章已成為雷抒雁生前絕唱。
信的抬頭是“親愛的”,接下來,他寫道:“我在寫信給你,寫給20年后的你,說是給你,有點怪怪的,其實是我自己!
寫作的時間他未特別標注,我們按照他郵件的時間記錄為1月16日,他默許。其實,這時他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兩天以后,1月18日,他便因“不明原因”高燒住進醫院。想必他那時對自己的身體情況心知肚明,然而在寫給自己的信中,他依然保持著過往的樂觀,他寫道:“20年,不能算太長的時間,但對于一個古稀老人來說,已不可輕易言短……如果是20年以前,寫給今天,我或許有很多話要說。那時我年輕,工資低,房子小,孩子也小,總覺得生活對自己太苛刻,想住大房子,現在看來許多不現實的訴求,當時卻都成為一些悲切的愿望甚或一些可笑的牢騷。二十年過去了,國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僅我自己,包括許多和我一樣的人,或者比我更困難的人,都改變了命運,變得富裕起來!
在這篇不足800字的文章中,他以詩一般的語言,留下了自己對社會發展的憧憬、對人生命運的體悟。在文章的結尾,他依然充滿期望地寫道:“親愛的,20年后這封信我希望你能有幸收到!
僅僅兩個星期,命運輪轉,物是人非。重讀此信,不勝唏噓。這封寄向公元2033年的飛鴻將飛向何方?命運何其殘酷乃爾。
2月7日,在眾多朋友的鼓勵和支持下,我在《光明日報》刊出7000余字文章《雷抒雁:前方,前方,永遠是太陽》。2月6日,報紙付印的當天上午,我托人將大樣送給他,他對文章做了三處修改,看得出來,他運筆已經困難,字跡顫抖、模糊,然而他的記憶仍然非常清晰,思想仍然高度敏銳。
這份保留著他生命最后時刻筆跡的大樣,此時靜靜地鋪展在我的案頭。斯人長已矣,文章竟永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