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文化學者朱大可,1957年生于上海,祖籍福建武平(客家)。1983年畢業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后獲澳大利亞悉尼科技大學哲學博士學位,F為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是中國優秀的批評家。他以新銳的思想、激情的想象、獨特的話語方式,在當代文化研究領域產生了廣泛影響。其代表性著作包括:《燃燒的迷津》、《聒噪的時代》、《守望者的文化月歷》、《21世紀中國文化地圖》、《流氓的盛宴》、《記憶的紅皮書》等。癸巳新春之際,朱大可教授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這里擇要刊出,以饗讀者。
記者:大家都已經注意到,這些年來,全球資本主義體系正在發生重大變遷,作為一個文化學者,你是如何理解和判斷這種變遷的實質和內容呢?
朱大可:全球資本主義體系,經歷了三次重大轉型,第一代資本主義是器物資本主義,它以器物(實體制造、能源和金融)為其基本特征,第二代資本主義始于上世紀60年代,而在90年代因互聯網和視窗出現而趨于高潮,那就是資訊資本主義,它以資訊(品牌、金融、數碼信息、文化符號等)為生產對象,而把實體制造業外放到第三世界國家。鑒于20到21世紀之交,西方多次發生數碼和金融危機,去年開始,美國正在迅速調整國家戰略,從第三世界召回并復興實體制造業,形成資訊資本主義和實體資本主義的雙重結構,相信歐盟也會隨之跟上。西方正在邁入更加成熟的第三代資本主義時期。
記者:在世界變遷的格局中,如何評判中國當代的文化狀況?中國應當如何改變現有的格局?
朱大可:相對而言,中國至今還處在實體制造的時代。這種對實體制造的過度依賴,是改革開放30年來嚴重忽略文化建設的重要原因,因為在實體制造業中,文化的因素變得非常虛弱,對于部分主管官員和企業家而言,它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頂多就是經濟的輕盈花邊而已。2009年以來,頂層設計者開始倡導文化產業,試圖將其升格為支柱產業。但這是遠遠不夠的。資訊應該是整個國家經濟結構的雙核之一,它不僅是文化產業的基本內容,而且應當成為實體制造業的靈魂,推動上游的自主工業設計和下游的國際品牌營造,更應成為建設健康公民社會的堅硬骨架。
記者: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經濟領域獲得了世人矚目的巨大成就,但在文化領域卻受到各種非議。我們究竟應該怎樣認識中國文化的現狀,又該如何推動文化領域的建構和改革?
朱大可:改革開放30年來,中國文化沒有獲得跟經濟一樣的成就,這種狀況引發了公眾的普遍焦慮。其中,屬于公共倫理的誠信危機,受到了公眾的最大詬病,但它只是癥狀,而不是產生整個文化綜合癥的病根。我們首先需要解決的是公民社會的建構,它是公民階層、公民制度和公民意識形態的三位一體。沒有這種現代公民社會的形成,任何有關文化的理想主義設計,都只能是刻畫在沙地上的藍圖。
記者:如何認識從清末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在新文化探索中的功能,并總結其得失?精英和大眾文化如何實現良性的互動,以塑造新的文化可能?
朱大可:自從軸心時代以來,精英持續成為歷史的主要動力。中國的新文化運動也是如此。它的三個旗手——陳獨秀、胡適和魯迅,都是知識精英的代表。但這種認知已經被互聯網時代所擊破。大數量的自媒體如博客和微博,制造了一種普遍的幻覺,認為碎片式的言辭可以代替哲學思辨和思想探索,而口水可以代替文化原創。但事實上,除了有助于形成輿論監督環境之外,這種廣場式運動,對文化建構并無直接助益。中國的問題在于,它已經錯過了文藝復興型的精英導引時代,而鑒于精英的飽受質疑,文化改造的使命,變得無人可以承擔!肮闭诔蔀橐粋反面名詞,遭到各色人等的嘲笑。作為文化重建的主力,專業和公共知識分子在獨立性、精神性、創造性和正義性的普遍衰弱,是我們要面對的最大難題。精英與民眾的良性互動,取決于雙方是否能夠達成核心價值的共識。
記者:儒家文化是主宰中國意識形態長達2000多年的“官學”,在20世紀飽受摧殘之后,現在又面臨被高度追捧的“復興”局面,你如何評判儒學在當代中國社會的意義和功能?
朱大可:在20世紀以前,中國人一直生活在儒家文化的空氣里。但儒學是一個內容駁雜的體系,其中既有一些值得吸納的道德教義,甚至有陸王心學這樣的哲學高峰,但也有大量需要加以過濾和批判的思想垃圾。不加甄別地把儒家神圣化,并視為拯救中國文化的唯一出路,這是缺乏現代智慧的表現。有人甚至用憲政跟儒學作互相包裝,弄成所謂的“儒憲”,指望從儒家思想主體中長出憲政民主的大樹,這種緣木求魚之舉,最終只能把文化引向“乳腺炎”或“乳腺癌”的歧途。
記者:你認為怎樣的文化格局才符合你心目中的健康文化形態?
朱大可:我贊成重新接續歷史文化傳統,但我也擔憂儒家的一家獨大。我們不僅要重視孔子,至少還要重視老子和墨子。尤其是墨家思想,長期受到打壓,從未獲得必要的傳承。中國的“文化菜譜”,應當是各種思想菜系的自在組合,它不僅要容納中國的各種思想學派,更應當容納西方先進文化,由此形成多元并置、百花齊放的態勢。只有這樣,公民對文化思想作自由選擇的權利,才不至于淪為一紙空文。
記者:知識界公認的中國文化源頭,是先秦時代的諸子百家。你怎么看待這個“文化常識”?
朱大可:中國文化源頭的源頭在于商周以前的宗教/神話體系。即使是先秦百家,它也不是自閉環境下的原生果實。由于春秋諸侯大量焚毀上古典籍,先秦諸子無法實現區域文化的自我傳承,只能被迫向域外文化求援。老莊學說的原型來自印度吠陀教,墨子學說的原型來自早期希伯來先知;鄒衍的陰陽家學說,其中“九州”概念源于印度,“五行”概念源于波斯祆教,道家的“陰陽”概念雖然是自創的,卻也深受祆教的光明/黑暗二元論的影響。先秦是一個高度對外開放的時代,它的文化繁榮,得益于這種虛心學習、兼收并蓄的博大胸懷。甚至就連秦始皇車同軌、書同文之類的“英明”舉措,都是向波斯帝國求教的結果。
記者:照此說來,中國文化顯然有一個從輸入和輸出的轉變,你如何解讀這種“歷史轉型”?這種文化輸入對當代中國的文化建構具有什么樣的借鑒意義?
朱大可:中國經過兩漢,完成了漢民族自我認知。漢文化開始真正建構起來,走自己的發展道路,而跟世界的差異變得越來越大。中國由先秦的“輸入原則”轉向了“輸出原則” ,它的文化原創性這時上升為全球第一。宋明兩代無疑有兩次高潮,大量的中國原創技術及其器物,如造紙術、磁鐵、瓷器、絲綢、茶葉,甚至明代士大夫的美學,都被傳輸到世界各地,改變了整個世界的版圖。在我看來,中國和外部世界的關系,處于這種輸入—輸出的漫長循環之中,而20世紀以來的中國,進入了第二個歷史循環期的輸入階段,它似乎在放肆地模仿、克隆和“山寨”外部世界的先進事物,但我希望這種模仿不要僅限于器物制造,而應當涵蓋包括精神在內的所有領域。唯有如此虛心吸納,我們才能像先秦那樣,最終獲得文化重新起飛的有力支點。
記者:據悉,你的新著《中國上古神系》即將由東方出版社出版,你為什么最近幾年在從事文化研究和文化批評的同時,又花費很大精力轉向上古神話的研究?這兩者之間究竟有什么內在的關聯?
朱大可:文化是一個歷史有機體,你很難把它從時間上進行切割,進而簡單劃分為古典學和現代學兩個部分。前些年興盛“國學”,最近又開始談論“古典學”,其實都是研究者為自己編織的時間籠子。文化的復蘇必須以文化傳承為前提,但傳承又必須建立在正確的認知之上。許多人都會發出這樣的疑問:你說老子如何了得,但老子的老子究竟是誰?居然沒有一部中國哲學史回答過這個問題。連民族文化的來龍去脈都沒弄清楚,就搞什么“國粹”和“文化復興”,這不是癡人說夢嗎?研究上古神系,就是要弄清民族文化的起源,進而對中國文化精神的本質,做出比較合乎歷史原貌的描述。我在這些問題上花費了近20年的時光!吨袊瞎派裣怠,可以看作是一塊敲門的“板磚”,希望能夠就此引出全面梳理中國文化的思想美玉,進而為文化的復蘇或飛躍,架設起一個基礎性的學術平臺。
記者:你能否為本報讀者簡要描述一下《中國上古神系》中的基本觀點?
朱大可:這本書試圖就中國上古的8位主神和12位輔神的來歷,做一次嘗試性追問,以弄清楚盤古、女媧、伏羲、黃帝、炎帝、帝嚳和西王母等神祇的身份秘密。有趣的是,研究的結果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比如,黃帝是以西亞女神為原型的變遷神,西王母的原型是印度大神濕婆,等等。上古時期存在著一個“泛亞文化共同體”,而中國處于這個共同體的邊緣,先秦思想就是這個共同體的結晶。中國文化從一開始就具有強烈的普世特征,它跟世界的分道揚鑣,是軸心時代結束后的事變。中國文化精神的本質,恰恰不是人們誤以為的“自給自足和自我生長的原生態”,而是它的高度開放、吸納和多元性。如果沒有這種跟世界接軌的闊大氣象,先秦的文化繁榮是不可思議的。
記者:對于當下網絡語言肆虐橫行,不斷顛覆傳統漢字的用法,你是否認為這將會帶來巨大的不良影響?社會熱點五花八門、實時更新,如何做才能在快速飛行變化萬般的時代里,始終保持思想新銳的狀態?
朱大可:漢字的衰變是過去式,它主要發生在上世紀50年代,而漢語的衰變則是現在進行時;ヂ摼W在貢獻大量新詞和新文本的同時,也導致了漢語在語體、風格、質感等方面的退化。這種退化的直接后果,就是拖垮了當代文學,把它變成當代文化體系中最虛弱的部分。我們大家都已經看到,每天都會有大量新偶像雨后春筍般誕生,而我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了。大眾文化事件基本都是泡沫。你可以學會像孩子那樣去欣賞五顏六色的泡沫,甚至去加入吹泡泡的游戲行列,但千萬不要把泡泡當成本質。只要看穿它的本性,你就是一個永不落伍的人,因為你握住了生活的內在邏輯。
記者:有人說我們是精神信仰缺失的一代,那么你認為我們的精神應該寄放在何處?
朱大可:你用了一個十分有趣的詞——寄放。這是一個旅行者的思維。是的,我們都是人生的匆匆過客。但相對而言,靈魂的問題似乎更加嚴重。長期以來,中國人的欲望被金錢所包圍,錢袋雖然已經鼓脹起來了,但心靈卻窮得只剩下一個空囊。這是存在的最大難題。值得慶幸的是,21世紀,是心靈重新回歸身體的紀元。有一本書的名字叫做“流放者歸來”,這其中被流放的,就是我們的文化靈魂,它曾經被我們驅趕到很遙遠的地點,但現在,它終于到了回家的時刻。在以后的每一個精神元宵節里,我們都要點起燈來,慶祝跟它的歷史性團圓。
微點評
日前有論者就春節的文化意義進行闡述,謂之:春節彰顯人倫,血濃于水、瓜瓞綿綿,綿延不絕。春節,文武之道,張弛有度,是振興中華民族的加油站、助推器。
文力譚點評:在浩渺的宇宙中辟出時空來,用以慶賀、紀念、聯歡,這是人類文化的一大特征,其根源在于人類生產生活和大自然運行規律之間的有節奏的呼應。巴甫洛夫認為,生命的特點就在于節奏,人類生活何嘗不是如此?因此節日文化就是一個文化肌體生命力的表現,節日內涵、規則的變化和調整,也是文化變遷的反應和印證。中國的春節,一度曾經被市場經濟的實用主義擠兌,幾顯收縮和冷落,這些年在傳統文化重建的背景下,又重新堅實起來,并融入了時代化的觀念和內容。五千年文化的力量和節律,在中國經濟實力不斷增強的情況下,再次頑強地表現出來。由此,我們期待更加濃郁和深沉的年味。
教育部日前公布《中小學書法教育指導綱要》,從春季開學開始,書法教育將納入中小學教學體系,學生將分年齡、分階段修習硬筆和毛筆書法。
文力譚點評:多年來,我十分奇怪的是,在中國文化的影響力逐步擴大,全世界都“說中國話”“寫中國字”的時候,在國內的教育中卻松懈了語文教育,仿佛真覺得中國文化完全就可以遺傳,不用認真對待似的。教育部重新把書法教育納入中小學教育體系,是在戰略上尊重文化傳承規律的表現,是可貴的文化擔當和文化自覺。漢字是中華文化的精髓,漢字的書法藝術,融符號辨識、語言學習、歷史感受、藝術創造、文化體驗、身心修養和社會交往于一身,是研習和體會中華文化最好的入口和方式之一。明代項穆論書曰:夫人靈于萬物,心主于百骸。故心之所發,蘊之為道德,顯之為經綸,樹之為勛猷,立之為節操,宣之為文章,運之為字跡。書法對中國人的價值遠大于別國。書法教育的回歸自然是傳統文化重建不可替代的支柱了。
日前,國務院發布《國民旅游休閑綱要》,目標是要在2020年建立與小康社會相適應的現代國民旅游休閑體系。
文力譚點評:國家把休閑作為促進社會發展的重要環節,加以指導和規劃,這是現代執政理念的又一鮮明體現。休閑,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休息問題”,也不僅僅是“帶薪休假”的國民福利問題。在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從個體自由創造的角度,把休閑視為“一切事物環繞的中心”,認為休閑是哲學、藝術、科學誕生的基本條件之一。馬克思進一步從勞動解放和人類解放的理想出發,賦予休閑更充分的價值內涵,他認為,休閑是“不被生產勞動所吸收的實現精神自由的時間”。不僅如此,人的解放的本質就是通過對生產關系的自覺把握和運用,從而最大程度地揚棄”勞動的異化“,推動創造性勞動的充分的實現,為作為“自由人的聯合體”的未來社會開辟道路。








